还有比她更惨烈的皇帝吗?洪水来了,怪她;大旱降临,怪她;流民四起,怪她;国库不丰,怪她……马丹,她又不是专业背锅的,他们用得着甩锅甩得这么顺手吗?就没她这么憋屈的皇帝。然而和老师抱怨的时候,却被告知。
“有的。”谢璋摊开纸,给叶黛暮批改试卷。当堂测验也是惨哦。谢璋沾了沾墨,继续说。
“冲平帝6岁登基,被玄杲皇太后把持朝政视作傀儡,仅仅在位四年,便不明不白地病死在了寝殿里,年仅十岁;哀理帝上朝时从不敢说一句话,因为玄杲皇太后坐在他旁边垂帘听政;良哀帝不善朝政,被世家把持朝堂,最后重病而亡前连玉玺也被当时的中书省收走了;灵彭帝被世家大族挟持,在位仅4年;简康帝被世家大族挟持,在位8年;而先皇敦诚帝在位3个月。”
“陛下,如今不过是受制于人罢了,又没有丢掉性命。”谢璋抿了抿嘴唇,还是把最后一层纱窗捅破。“陛下,切勿轻信世家。无论是我也好,还是谢璇也好。还有卢淑慎,姜瑛……陛下,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拥有得越多的人,总是越有意外发生。”
这句话可真的诛心了。叶黛暮不敢置信他竟然会如此赤裸裸地说穿。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避而不谈这最可怕的事情——世家与王权之间的争夺。如今他们能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世家认为这也是他们对叶黛暮的一种投资。一旦世家发现叶黛暮拥有足够的能力脱离他们的掌控,那么现在的这一种微妙的平衡,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打破了。
这当然不是说卢淑慎、谢璇他们注定会背叛叶黛暮。只是出身于世家,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地位,那么也会受到比常人更重的束缚,这束缚来自于血脉和骄傲。哪怕是谢璇那样放荡不羁,从不管世家俗事的浪荡子,也绝不会放任谢家坍塌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正如谢璋所说,他们可能便会从保护者的角色转向敌人那一边了。
而对于叶黛暮来说,是绝对不希望那一天发生的。
不过,此时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朝政仍然在继续。众官围着工部提出修建水渠的意见开始了讨论。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泼妇买菜,挑个大的带回家去那种既视感。叶黛暮扶额,这种场景到底要到猴年马月才会结束。叶黛暮忍不住又想到老师教导的事情。
“维桢,切记,土地才是一切的根源。修水渠只是个引子。你必须促成这件事,我们才有可能谈下一步。”
☆、第壹佰贰拾捌章 华容道
“可是老师,修水渠和土地有什么关系呢?”叶黛暮迷糊了。她就知道土地是农民的根。没了土地的农民是活不下去的,如果能给这些流民安置的土地,再赊些种子给予他们春耕,那么这场骚动必定会被平定,甚至不需要花费一兵一卒。因为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法则。
“我问你,可试过华容道?”谢璋笑着说。
叶黛暮摇摇头,她只听过曹操败走华容道。可是老师提的这个明显和她知道的不是一个意思。谢璋唤来淑慎,轻语几句。卢淑慎了然,笑着去了外面,不过片刻,便拿了一个木头小盒子进来了。叶黛暮有些好奇,可是也被好好地教育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喜形于色,只好按耐着性子等。
谢璋也没有多卖关子,打开盒子便示意叶黛暮去看。“此为华容道。”
叶黛暮探头去看。只见那小盒子里放了几个长短不一的小方块,随意地摆在盒子里,只有一块的木头上涂上了鲜艳的颜色与众不同。“这是积木?还是迷宫?”
“与陛下所说相似,却也有所不同。陛下来试试便知道了。”于是谢璇便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操作。棋子的方向是固定的,只能沿着直线滑动。最终只要让那红色的棋子穿过重重阻碍,最终到达唯一的出口便算是成功。
叶黛暮的脑子灵活,而且非常喜欢推导,上手很快。谢璋设计的几个难关,被她一下子就破开来了。谢璋反倒比她本人高兴,夸赞道。“陛下,很聪明。”
叶黛暮也不谦虚,傻乎乎地笑了几下。她最是擅长的便是这种游戏了,不过,以前玩的都是电子版本的,而且往往叫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没想到就是华容道了。“其实,我都是从最后的结果倒推来的。因为这个不是只能走一条路嘛?只要想想,如何去除这条路上的阻碍就好了。”
“陛下,很聪明。”同样是这句赞赏,叶黛暮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不同的意味。刚才的是鼓励,现在的是欣慰。谢璋提起笔,在那黄色木块上写下一个“民”字,接着在各个木块上写下不同的字,摆放起来。叶黛暮一瞬间便懂了谢璋的含义。老师,真是足智多谋啊。
回过神来的叶黛暮望着底下吵杂的百官,支着下巴,轻咳了两声。若是在过去,她就是挥袖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不过,如今嘛,总算获得了片刻的安静。叶黛暮清了清嗓子,说道。“旱情如何?天文馆如何说?”
“禀陛下,旱情恐会加大,汴州如今最为严重。”天文馆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个嘛,都是谢璇出的主意,谁叫这天文馆里主要是些江湖术士,反正正经的士族是不屑与此的,正好给了叶黛暮他们钻空子的机会。“水渠非修不可。”
王尚书立即站出来反对。去岁修了堤坝,虽然只是小规模的修建,但是也花了不少了徭役和税赋。现在还要开仓放粮,若是要安抚流民,这恐怕会叫国库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全都一次性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负担汴州全线的水渠修建。“陛下,不可。怎能因小失大?汴州的百姓是百姓,那么其他地方的百姓难道就不值得陛下怜惜了吗?”
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关乎到自己的项尚人头,叶黛暮真想点头。但是她要是这么做,大概今天就会被百官的唾沫给淹死,虽然这些家伙也根本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爱面子真是从古至今文人的特性。叶黛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想那华容道上画着的第一个阻碍。
叶黛暮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口。“大魏的百姓,不管是身处何处,自然都是朕的百姓。既然是朕的子民,朕自然都怜惜。只是如今也并非是要将所有的事情一口气做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做的预防工作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先做策论?”严尚书赶紧跟上。他是不通人情世故,可也并非是个傻子。全然是个傻子,也活到今天,做在这个位置上。
“那是自然。修不修水渠另说,总不能明知旱情严重却不作为。那朝廷养你们何用?防微杜渐,当是要道。水渠修不修自然不要紧,但是你们也不能一口否决。如果最后旱情真的严重到不修水渠不可的地步,你们却坚持不修水渠,那你们便是杀死这些百姓的凶手。”叶黛暮叭的一下先给他们扣顶大锅。
“陛下,怎能如此武断!”徐尚书果然跳了出来。
这家伙大概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叶黛暮尖锐地盯着他,气势汹汹。其实内心想得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家伙会不会是脑后勺有反骨,天生就喜欢当反对派?“怎么?朕还不能追究你们失职的责任了?要追究,朕还真就要拿你吏部开头。你们如何选材的?如何评判的?叫这些酒囊饭袋,尸位素餐!这是国家的中心,不是乐馆,叫你们闻乐吟诗享乐的地方。如果做不好工作,就滚。”
叶黛暮的话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的肚子里窝着一股子火呢。不过是一件事便进展如此缓慢,当踢皮球呢,九十分钟不进一个球还有理了。“明天,我要听这策论。户部出预算,工部出方案,吏部出人选。剩下的也要给我出一篇,不管你们从什么角度做,做不出来,明日便把所有人的策论念上三遍,看看有没有新思路!”
挥袖而去。叶黛暮豪气得不得了。嘿嘿嘿,奴隶翻身把歌唱,巴扎黑。这个故事如果到这里下去了,那大概是个正常的打脸日常。然而,下了早朝,还有一个大魔王一样的老师在等着她。果不其然,叶黛暮又被泼了一盆凉水,还是带冰渣的那种。
谢璋冷冷地望着叶黛暮,隐忍不发。但是叶黛暮已经能看穿他平静表情下的黑气。救命啊,老师这是真的动怒了。怎么办?问题是,她根本想不起来今天又犯了什么忌讳啊。
“告诉我,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说。”谢璋的声音冷得像寒冰滑入叶黛暮的喉咙,令她冻得刺痛起来。
☆、第壹佰贰拾玖章 城中桃李
叶黛暮扣着自己衣裙上的刺绣,怎么也想不起来。老师,第一课教了什么?那么远的事情,她怎么记得。只记得第一次她拜师的时候,老师给她起了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起字“维桢”,国之栋梁。老师期待她身为大魏之君,能够支撑大魏将来。如此宏大的字,叫她有些心虚。因为她实在没自信自己,能做到那个地步。顶多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去做个遗臭万年的昏君吧。只是想到这里,也没想起来,老师第一课教了她什么呢?
那时候的她又势弱又懵懂。还未登基,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方。就因为自己并非嫡出,又无才名显出,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她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势要叫他们好看。那日皇太后还来掺了一脚。她不想暴露自己,更不想被敌人重视,忍耐着,拼尽一切地忍耐着自己。
藏拙。
“老师教的是藏拙。露巧不如藏拙。因为树秀于林,风必摧之。”叶黛暮一边观望着老师的眼色,一边仔细地回忆。而那些似乎已经过去很久的声音,再一次清晰起来。“更何况人如棋子,命如棋盘。越是焦急走下一步的人,越容易出错。而越是有耐心的人,越可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说到这里。不需要老师再说什么,叶黛暮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错在她太心急了,她将所有的话都说了,那么等到对方出招的时候,她必定被会心一击。越是在关键的时候,越是要忍耐。而且现在还不是她能够指手画脚的时候。她还得等。等到她撒下去的秧苗全都长出足够粗壮的枝干的时候,她才可以出击。
到那个时候,便是一击毙命的时候。
“不过,你也不算是做错了。”老师这是典型地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刚刚泼了冷水,现在就是表扬时间了。谢璋对着叶黛暮那是一阵好夸,夸得叶黛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师可是很少表扬的。兴奋得叶黛暮差点想出去跑几个圈回来。
“那,老师,明天怎么办呀?”叶黛暮知道自己虽然表现不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用错了策略。明天得要纠正一下才行。
“说话如泼水,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这一次就坚定这个策略,不然朝令夕改,可是大忌。”谢璋理了理桌子上的茶具,他习惯了将用过的东西整整齐齐摆放回去,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叫人一看便心向往之。“维桢,一国之君,首要的便是言必信,行必果。你说出的话,一定要守信用,做事一定要办得到。否则民心易变。”
叶黛暮点了点头。突然觉得牙疼。老师说的很对,换做是她,也不会对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有多信任多崇拜的,更何况是君王。只不过,她上辈子是个软货,这辈子好像也没有硬气到哪里去。她真没自信可以做得到。以后还是少许诺吧,免得出糗。
“维桢,今日你做的很好。下课。”谢璋最后说了这一句,摸了摸叶黛暮的头,挥袖离去。
叶黛暮在后面深鞠躬。“谢老师教诲。”
上完课,叶黛暮回了长生殿。谢璇还没来,马步可以等等再扎。若是要吃晚膳,也太早了一点。叶黛暮想了想,要不去内库吧,好久没去寻宝了。
“林总管,身体可还好?”叶黛暮照例询问。林总管年岁已大,要不是他自己坚决不肯退休,叶黛暮绝对会送一笔钱财让他回家好好养老的。这位老人家很是喜欢叶黛暮,虽说毕恭毕敬,但是叶黛暮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把她当做一个需要人疼爱的小辈多过他要侍奉的皇帝。
林总管听后笑得灿烂。“好极了,陛下。老臣肯定还能看到陛下的孩子来玩耍呢。”
这话说得叶黛暮不禁脸红。孩子,还早着呢。她连个丈夫都还没拐回家来。不过,叶黛暮握紧拳头。她是绝对不会叫到嘴的鸭子跑了的,坑蒙拐骗也要骗回来。嘿嘿,这个是绝对不能告诉谢璇的,免得那只爱炫耀的孔雀得意洋洋起来。
叶黛暮在内库玩了一会儿,挑了一对白瓷兔子带了回去。这模样通体雪白,表面光滑清凉,摸上去让人有点上瘾。林总管什么也没说,立刻派了小侍从包好拎着给叶黛暮送回长生殿去了。
“陛下,在玩什么呢?”谢璇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叶黛暮吓了一跳,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要吓死我啊,幼安。”不过,她看了眼那兔子,立即心情好了起来。“我去内库挑了个把玩的小玩意。你摸摸,特别舒服。”
谢璇拿起来,笑着说。“还行吧。”然后又伸手去捏叶黛暮柔软的耳垂。”我还是觉得这个比较舒服耶。“
叶黛暮和他打闹一番。谢璇才催她去用功。“这兔子里面好像放了东西。好了,快点扎马步。不然我就没收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陛下,你这样可不行。不是说想要学轻功嘛。你好好扎马步,我……”
“你教我轻功。”叶黛暮最喜欢这个了,她上辈子老幻想自己是个有盖世武功的大侠,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那种。不过,事实上,她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连一个人走夜路都要不停给自己打气,不然可能自己被自己吓死。
“不,我顶多带你飞一会,过过瘾。“谢璇毫不留情地打击她。“就你这个懒虫,别说轻功,就是拿剑耍个十遍,都能累得够呛。稍微有点自知之明好吗?”
“哼!”叶黛暮气得一晚上不给他好脸色。
第二天上朝前,叶黛暮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表现得太孩子气了呀?不过,很明显这都是幼安的错。这么一想,叶黛暮又把改正自己的错误抛之脑后了。
“陛下,修水渠,必须得先勘测地形,选择合适的水系,地段进行修建,若是茫然进行,必然会酿成大祸。”严尚书首先上书。
叶黛暮提起精神。今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赢,她可以得到一个太平盛世的序章;败,大概这汴州就保不住了,和她的王位一起。但是她是谁啊?上过树,劈过柴,登过基,杀过人……堂堂大魏的女皇。
来战!
☆、第壹佰叁拾章 引君入瓮
“正是此理。那么从何处开始修建比较好,能在预算之内惠及最多的百姓?”叶黛暮看似随意地扫了众官的脸色。果不其然,徐劭源急不可耐得连表情都克制不住了。
叶黛暮继续抛下饵料。“王尚书,你觉得呢?毕竟在人口密集之处修建,才能使水渠的用处最大化。虽说都是百姓,但是也不可能处处都顾及得到,只要能保下绝大多数的粮食便好了。”
在这个时代,粮食那就是人的性命。若是因为大旱而粮食绝收,别说是皇帝,就是天皇老子都可能被那群红了眼的百姓推下神坛,砸个稀巴烂。但是对于坐拥广阔田地,库藏金银财宝,甚至蓄养士兵军队的世家来说,这不过是个能发灾难财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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