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意咽了咽口水,脸上的从容不迫开始破功,张了张嘴,讪讪地说:“阿璇,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回家说,免得让人白看了笑话,丢了咱们老傅家的脸,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轻蔑地眨了眨眼:“回去说?怎么说?说大哥和大嫂一听我在外遇难了,也没求证,就到官府报了案,去搜我的家,卖我的房子?让我猜猜,只怕我的客栈和点心铺也没幸免于难吧?”
依这两口子的贪婪,如何舍得这两只下蛋的母鸡。
被傅芷璇猜了个正着,傅天意面色一红,不大自然地说:“阿璇,大哥这也是没办法。家里你嫂子又给你新添了一个侄子,家汶已经启蒙了,三月一交的束脩可不是小数目……”
“呆子,爹,药钱……”杨氏戳了戳他,偷偷冲他比了个嘴型。
傅天意会意,脑子一转,叹气道:“还有爹,一听说你遭了难,气得当天就病倒了,现在还卧病不起,一日三餐,汤药不断,还有各种滋补之物也不能少。咱们家就那点进账,阿璇,大哥,大哥也是没有办法啊。”
傅芷璇没理会他的卖苦,只问:“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见她还如此关心父亲,杨氏顿觉有戏,又冲傅天意使了使眼色。
傅天意眉一垂,苦笑着说:“不大好,大夫说他这是心病,绝不能再受刺激了。”
为了脱困,他可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傅芷璇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企图,在心里嘲讽了一番,嘴上跟着装模作样地说:“既如此,为了让父亲安心,大哥更是应该遵纪守法才是。”
油盐不进的死丫头,出去一趟更难缠,心肠也更硬了,连家人的死活都不顾!杨氏偷偷撅了撅嘴,拿起手绢擦了擦眼睛:“阿璇,家里十几口人,吃吃喝喝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大哥也是没办法。”
她不站出来,傅芷璇还不想怼她,见她这样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傅芷璇讥嘲一笑,目光落到她插满朱钗的头上:“这么说,嫂子头上这些都是赝品了?”
被人误会是打肿脸充胖子固然丢脸,可若能让这死丫头心软,度过这一关,那就是大大的赚了。杨氏急于脱困,嘴一撇,哭穷:“可不是,都是镀金镀银的,我娘家送的,给我充门面的。”
“是吗?”傅芷璇捋下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了杨氏,“既如此,那我也体贴体贴嫂子,用这只实心的玉镯子换嫂子头上这几只镀金镀银的,算是补贴嫂子吧。”
杨氏对玉器并不精通,也不知这玉镯价值几何,见傅芷璇那么随意地一抹,取下来就要跟她换,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玉镯子没自己的金钗值钱,哪舍得换,往后一退:“这就不必了,嫂子怎能占你的便宜呢!”
有了她去搜小姑子的房子,卖小姑子的房子和丫鬟的举动在前,她这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就连围观的百姓也咂嘴,没见过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去取户册的衙役已经捧着一本户籍出来了,呈到了府尹大人面前。
他摊开在做了标记的那一页找到了小岚的名字,颔首道:“没错,傅氏于去年腊月十二那天到府衙替三个人消除了奴籍,分别是史密、张柳还有小岚,他们三人的卖身契也一并收缴作废。”
顿了一下,府尹大人抬头,冰冷的目光投向傅天意:“掠卖良民罪加一等,傅天意,本官瞧你也是一读书人,为何知法犯法?”
傅天意硬着头皮说:“大人,小民事先完全不知此事。”
府尹大人的目光落到他的发顶,摇摇头:“完全不知?奴婢虽非自由之身,但亦需卖身契,你没卖身契,却擅自卖人,事到如今还想推脱,着实令人失望!”
傅天意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在铁的事实面前,实在是无法辩驳。当初,杨氏与他翻遍了傅芷璇的房子都没找到卖身契,以为是傅芷璇带走了,随她流落到了南边,因而也没放到心上,哪知是被官府收回作废了。
府尹不再理会他,看向春妈:“你明知傅天意没有卖身契,仍买了小岚,还对她施以私刑……”
从傅芷璇说出小岚是良民之后,春妈就知道坏事了,这会儿被府尹大人点名,她忙战战兢兢地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家完全是被傅天意和杨氏给蒙蔽了,还请大人明鉴。”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贪图这细皮嫩肉的丫头便宜。哎,少这五两银子,真是要她的命。
府尹大人一拍惊堂木:“春妈,你这说辞完全站不住脚,本朝律令有规定,奴籍买卖亦需有卖身契,否则如何能证明小岚是傅家之奴。你三人,恶意掠卖良民,按照本朝律法,当杖责一百大板,徒三年!”
听闻此言,春妈与杨氏齐齐头晕目眩,都差点跪不稳,傅天意也是一脸煞白,求助地看向傅芷璇:“阿璇,我可是你大哥,你替大人求求情吧!”
半只手撑在地上,勉强没倒下去的杨氏也说:“对啊,阿璇,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你快替我们求求情,不然你回去怎么向爹娘交代!”
傅芷璇解气地看着他们:“不用抬出爹娘来压我,这是府尹大人公正无私的宣判,岂是我一个小妇人能置喙的。至于爹那里,我自会把你二人的所作所为如实告诉他老人家,想必他老人家也能理解,毕竟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第99章
“夫人,小人陪你吧!”闻方站在傅芷璇身后, 小声说道。
傅芷璇拒绝了他的提议:“不必了, 我是回自己家,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回客栈替我看着小岚,她若醒了,告诉她,我用不了多久就回去,让她好好静养。”
闻方已经知道傅芷璇说一不二的性格, 心知劝不动她, 便道:“好,那小的先回客栈了。若是有事, 夫人差个街坊过来叫小人就是。”
傅芷璇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着实不必过于忧虑, 受了一百棍,傅天意与杨氏恐怕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只能被人抬回来,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闻方一听也有道理, 便说:“那小人先回去看着小岚姑娘。”
傅芷璇点头, 折身踏入小巷,来到傅家门前,轻轻敲了敲大门。
“谁啊?”辛氏闻声,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打开门,一见是傅芷璇,她双眼瞪得老大, 手里的盆子哐当一声,坠落到地上:“阿璇,阿璇,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事……”
她激动得一把搂住傅芷璇,又是哭又是笑:“你这孩子,娘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你偏不听,非要跟着那什么苗夫人,跑那么远有个好歹,你让爹娘怎么办啊?”
傅芷璇揽住她的肩,轻声劝道:“娘,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辛氏站直了身,抹了抹泪:“幸亏是回来了,你爹听说你遇害的事都气病了。对,得赶紧去告诉你爹这个好消息,说不定一高兴啊,你爹这病就好了。”
辛氏急切地把傅芷璇往里拉。
傅芷璇跟着她一起走进屋里,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浑身瘦骨嶙峋,脸上皮肤绷得紧紧的,贴在颧骨上,不过几个月不见,他就像是苍老了十岁一样。
“爹!”傅芷璇走过去,小声唤道。
傅松源听到她的喊声,还以为是在做梦,轻轻抬动眼皮,眼睛半睁,嘴角往上弯起浅浅的弧度,低声呢喃:“阿璇在叫我,阿璇来找我了,辛娘,我们的阿璇入我梦,寻我来了……”
辛氏听得心里一酸,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老头子,你没做梦,是我们的阿璇回来了,她还活着,好好的站在咱们面前呢,你睁开眼看看。”
“是啊,爹,我回来了,女儿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娘担忧了。”傅芷璇半跪在床前,语带哽咽地说道。
原以为,她摆脱了季家,安安生生地活着,父亲就不会再被气得一病不起,不成想,最终父亲还是因为她伤心得病倒了。
听到傅芷璇的声音,傅松源精神为之一振,费力睁开眼,浑浊的眼眶里浮现出灼热激动之色,带着颤音道:“阿璇,真的是你……”
“嗯,爹,女儿没事,回来了。”傅芷璇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傅松源脸上的笑越扩越大:“我就知道,我的阿璇吉人自有天佑,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心里酸楚不已,若说,她这一去最对不起的人非父亲莫属。他们兄妹四人,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她,最惦记的也是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却都因她而病。
前世,她自身难保,流落街头,至死都没能去看病重的父亲一眼,今生定要弥补这个遗憾,让父亲平平安安度过此劫,安享晚年。
傅松源的身体亏空得厉害,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喘气,傅芷璇便握住他的手,安抚道:“爹,你先休息一会儿,女儿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嗯,看见你,爹就放心了。”傅松源气喘吁吁地说出这两句,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了。
等他睡熟了,傅芷璇轻轻掰开他的手,走到堂屋,问辛氏:“娘,大夫说爹这是什么病了吗?”
辛氏叹了口气:“大夫说,你爹这是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引动内风而发卒中,只能先养着。现在你回来了,兴许你爹一高兴,过几日就好了呢。”
这应该是中风,哪那么容易好,傅芷璇心情很是沉重,但念及辛氏软弱的性子,也不好跟她多言,免得引起她的恐慌,只能附和道:“嗯,爹一定会好起来。给爹看诊的是哪个大夫?”
“就是巷子尾的花大夫。”辛氏答道。
闻言,傅芷璇蹙起了眉头:“娘,花大夫是大家的老邻居没错,他心地好,也热心,寻常的头痛发热找他没问题,可父亲这么大的病,请他只怕不合时宜。你们怎么也不去请一个名医?”
辛氏委屈地瘪下嘴:“你嫂子说请花大夫。街坊邻居的,知根知底,找他挺好啊,那些所谓的名医,出个诊就得十两银子,更别提汤药钱,你爹这病不是只看一两次就能好的,咱们家哪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
短视!傅芷璇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莫非你不知道傅天意和杨氏把我的房子卖了,少说也得两三百两银子,还拿不出给爹看病的银子?”不过是心疼银子罢了,杨氏也就算了,不是吃傅家的米,喝傅家的水长大,最可恨的是傅天意和辛氏,两人竟任杨氏摆布,杨氏怎么说,这二人就怎么应。
辛氏一脸无辜,弱弱地说:“我,我也没见到银子。”
知道她是这幅性情,傅芷璇懒得与她多言,父亲的病拖不得,多拖一日,他痊愈的可能性就越小。
这家里,她谁都可以不管,唯独父亲不行。
“诶,阿璇,你准备去哪儿?待会你爹醒了会找你的。”见傅芷璇要走,辛氏连忙上前拉住她。
傅芷璇挣脱开她的手:“我去看看,能否再请一个大夫回来给爹看看。”
“今日?天都快黑了。”辛氏抬头看了一眼天,面上浮起隐忧之色,“你大哥和嫂子被衙门的人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什么事,要不,你去衙门看看?”
傅芷璇站着不动。
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传来左边邻舍姜大娘的声音:“辛娘,开门,天意两口子回来了。”
辛氏闻言,连忙跑到门口,笑道:“刚说起你大哥和嫂子,他们就回……”
在开门看到儿子和媳妇儿的那瞬,辛氏的话突然卡住了,她抬起手捂住嘴,愣了一瞬,扑过去放声大哭:“我儿,你们这是……究竟是何人,怎么下如此重的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傅芷璇走到门口,越过辛氏的肩,看向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伏趴在牛板车上的傅天意和杨氏,冷冷地说:“府尹大人打的。”
听到她的话,辛氏忘了哭泣,回头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才回来吗?你怎么知道?”
趴在牛车上的杨氏听到婆婆的质问,本想告这小姑子一状,可一想婆婆软得跟面团一样的脾气,根本拿捏不了傅芷璇,说也是白浪费力气,顿时熄了这个念头,头往干草上一耷,闭上眼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
这种事情本就瞒不了人,未免辛氏从旁人口中听到添油加醋的说辞,傅芷璇干脆如实说了:“我状告他二人掠卖良民,除了这一百大板,他们还会被徒三年。”
辛氏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傅芷璇:“你状告你的亲哥哥和嫂子,你,阿璇,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们可是你的亲人啊!再说,你大哥和嫂子都是本分人,怎么会掠卖良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傅芷璇冷笑一声,目光投向辛氏:“亲人?我去世的消息传回京顶多一个月,而你所谓的亲人不但没去寻我,祭奠我,反而早早的就把我的房子卖了,穿金戴银,一身富贵。不止如此,他们连小岚这样一个小丫头都不放过,就为了那十五两银子把她卖进了春香园,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
杨氏太高调,这段时日的穿戴出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辛氏抵赖不得,眼泪一滚,难过地看着傅芷璇:“你这孩子,就是天意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到底是你大哥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以后还有哪户人家愿意要你,你这不但毁了你大哥,也是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啊!”
傅芷璇勾唇冷笑:“我狠心?你看看小岚身上的伤再说谁狠心吧。”
“小岚,那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如何能跟你大哥比。”辛氏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拿起帕子捂住脸,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儿,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兄妹失和,传出去多难听,以后天意还怎么考取功名!”
还惦记着功名呢?就傅天意这软得跟辛氏有得一拼的糊涂性子,他要真做了官,才是害了百姓。
傅芷璇不耐烦地瞥了辛氏一眼:“不要哭了,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我爹。你们若气着了爹,就都给我滚出京城,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谁都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全愣住了。
杨氏用力抬起头,仰视着傅芷璇,她神情狠厉,眼角往上斜勾,尖锐又凌厉,一双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在极力克制心里的怒气和不耐。
只消一眼,杨氏就意识到,傅芷璇不是说笑的。
这个小姑子出去一趟,似乎变得更难缠,心也更硬了。她轻轻扯了扯旁边的傅天意一下。
布料摩擦着傅天意的伤口,他发出一道痛呼,辛氏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跑过去,蹲在牛车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天意:“哪里痛?哪里痛?告诉娘,哪里痛?大夫呢,怎么没人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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