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铮站着不动,目光沉沉地盯着露出了一个巴掌宽缝隙的棺木,旁边一欲邀功表现的丫头借机走了过去,轻声劝道:“公子……啊,那是什么?”
刚吐出两个字,她就变了音,莺歌燕语变成了惊恐狰狞的尖叫。
“何事大惊小怪!”米管家斥了她一句。
那丫鬟惨白着脸,捂住嘴,一脸受惊不小的模样,指着棺木上的那道缝:“米管家,里面,里面有一个骨灰罐!”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夫人只是衣冠葬,里面应该只有夫人最喜欢的一套衣物而已才对。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是她眼花了。
米管家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往前一探头,朝缝隙里望去。
惨白的烛光挤进棺木,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在光亮的最明处,一只灰色的骨灰罐孤零零地矗立在柔软的绸缎上。
米管家大骇,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忙招来几个胆大的:“快,快,打开棺盖看看。”
两人合力,沉重的棺盖被推开,棺内之物在烛光的映照下无所遁形,里面真如那丫头所言摆着一只圆形的骨灰罐,而原本那件红裳却不翼而飞了。
“这,这,这……”米管家倒抽了一口气,字不成句,显然吓得不轻,“是何人的恶作剧?”
守灵的仆役丫鬟皆摇头:“没有人来过,更没人动过棺木!”
苗铮没理会大家的惊诧和不解,弯腰抱起罐子,拿到烛光前,转了一圈,发现罐身上,刻着几个潦草的字体“京城苗姜氏”。
“娘,娘,娘……”苗铮痛苦地把骨灰罐按入了他的怀里,似乎就像是在搂抱着自己的亲娘一样。
众奴仆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脸惊骇与震惊,难道这真的是夫人?
可夫人的骨灰盒是如何回京的?它总不能自己长了两只脚跑回来吧?况且官府通知他们的时候,可是说了,因为船上皆是死尸,登记在案后,他们把整艘船连同这些尸首一起给烧了,也就是说夫人骨灰应沉入了河底才对。可瞧公子的模样,又不像有假,在场的人连同米管家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里。
当天,这个消息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不翼而飞,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成为京中的一桩奇闻。
旁人听了,只当猎奇和故事来听,惊过,叹过,笑过之后就忘了,但有关之人就没那么镇定了。
苗伯生牙关打颤,盯着父亲眼底的青紫,嗫喏着说:“爹,咱们家昨夜出现的那个女鬼会不会就是姜氏?”
“女鬼,什么女鬼?”苗伯余转过眼望向三叔公,“三叔,六弟说的鬼是怎么回事?莫非,昨夜府上闹鬼了?”
他一语就猜中了,三叔公却不肯服输,昂起脖子轻斥道:“哼,故弄玄虚罢了,不过是一介妇人,她又死在千里之遥的安顺城外,有何可怕的?”
若是他精神不那么憔悴,这句话还有些说服力。
苗伯余看了看他,没有多言。
第二日,三叔公眼底的青团更大更深了,似乎一夜未睡。
见状,苗伯余忍不住有些担心,问三叔公:“莫非那女鬼又出现了?”
三叔公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像是河蚌的嘴,紧闭不开。
苗伯生把苗伯余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二哥,自昨晚日落之后,父亲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晚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了大半宿,今早天没亮,他就起来了。”
这可不行,三叔公可是他们家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牌,他的辈分摆在那儿,没了他,他们如何以辈压人?
苗伯余素来鬼点子多,他眸光一闪,轻轻地说:“三叔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听说城外太平观的道士最有名,你今天去请一个回来,让他看看家里,尤其是三叔的房间,有妖除妖,有鬼收鬼,也好安了三叔的心!”
第105章
“啧啧……”太平观来的老道士手执一面铜镜,在三叔公家转了一圈, 尤其是在看过三叔公的房间后, 就不住地摇头, 山羊胡一颤一颤的。
颤得三叔公心惊,他按住胸口,佝偻着背,讨好地看着老道士:“道长,我这屋子可是有问题?”
老道士一捻白生生的胡子, 眉头深深挤作一团, 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浓郁匆匆的青竹道:“此屋阴气甚浓,似有烈鬼逗留的痕迹。”
闻言, 三叔公身子骨一颤,唇哆嗦了一下, 像鸡爪一样干瘦细长的手指猛力拉住老道士的道袍:“道长,你可得救救我!”
苗伯余的斗鸡眼里闪着莫名的光, 语气带着浓浓的质疑:“道长可是指这些青竹不妥?”
这老道士, 一来随意瞧了两眼就说不妥, 让苗伯余有些后悔请他过来了。
“啧啧……”太平观来的老道士手执一面铜镜, 在三叔公家转了一圈,尤其是在看过三叔公的房间后,就不住地摇头,山羊胡一颤一颤的。
颤得三叔公心惊,他按住胸口,佝偻着背, 讨好地看着老道士:“道长,我这屋子可是有问题?”
老道士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住宅四畔竹木青翠,运财,有旺宅之意,不过竹属阴,栽种于西南位和东北位,即里鬼门和表鬼门,易招鬼入宅,成为幽魂附着之物。”
顺着他的话,三叔公几人定睛仔细一看,猛然发现,老道士不说他们还不没注意到,这一小从绿油油的青竹正好栽种在西南之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再看这从竹子,三叔公再无以往的喜意,反觉阴气阵阵,令人生寒。
“砍了,快,快,叫人把这竹子都给砍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来,竹叶泛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一道催命符,在朝三叔公发出警告。
三叔公急红了眼,扭头紧张的看着老道士:“道长,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道士捏着胡子,眯起眼打量了这竹林许久,方叹气道:“万物有灵,这丛竹子种了许多年吧,已生出了灵性,切不可伤它,把它们挪到屋后吧。”
话音刚落,风陡然停了下来,哗啦啦响个不停的竹叶也垂落了下来,安静地挂在枝丫上,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他们的错觉。
这回别说三叔公,就连一直对此半信半疑的苗伯余也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竹子也未免太邪门了。
三叔公这下更是深信不疑,不住地点头:“好,好,我们都听道长的,今日就让人把这竹子挪种到屋后去。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
老道士拿着铜镜又在屋里转悠了一周,走到门边的位置看了一眼,忽地拉下脸,一拂袖:“你这情况老道解不了,另请高人吧。”
不是看得好好的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三叔公不知怎么得罪了老道士,见他连银子都不要就匆匆地走,也急了,连忙追了上去:“道长,道长,请留步,还请给老夫一个明示!”
说罢,一招手,叫儿子拿上一锭银子,塞到了老道士的手里。
谁知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老道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手拒了,叹气道:“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道就提醒你一句,好生想想,做了何等不妥之事,招来如此祸害?还不快快送走,等着连累家人也不得安生吗?”
祸害?送走?三叔公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几个字念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老道士是在暗指姜氏,因为他家闹鬼跟苗铮府上出现异常是同一夜。而且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看到的红影正巧是从门口飘过。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三叔公有些松动:“老二,你去让苗铮把姜氏安葬了吧,大夏天的一直停在家里算什么事。”
苗伯余一听就知道这个三叔是动摇了,不赞同地说:“三叔,咱们岂能听那老道的一面之词?不若再找一人来看看。”
三叔公听了不高兴:“这个人不也是你找的吗?还说是太平观里的修行有成的老道,你不信他,那你下次准备找何人?再说了,你不觉得姜氏的骨灰出现得太诡异太奇怪了吗?”
一想起这罐突然冒出来的骨灰,三叔公就瘆得慌,可能是人老了就越来越怕死了,现在一提起这些东西,他心里就毛毛的,总感觉很可能姜氏就躲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盯着他。
苗伯余嗤之以鼻:“很可能是苗铮那小子故弄玄虚,姜氏都死在千里之外了,怎么可能是她的骨灰。”
三叔公却不这么想:“苗铮是个实心眼的,又是读书人,他们母子感情甚深,他不可能错认他人为母。”
听到这里,苗伯余算了明白了,三叔公是被吓破了胆,生怕丢掉小命,因而宁可信其有。他再争辩也没有意义,罢了,安葬了苗氏也无妨:“好,三叔莫急,小侄这就安排人去知会苗铮。”
但派出去的人回来却带给他们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小人连铮公子的面都没见到。”其实是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就被米管家派人给哄走了。
“苗铮这小子,竟跟老夫摆起谱来了。”三叔公大怒。
苗伯余阴光一闪,触了一下鼻尖,轻声劝道:“三叔莫急,趁着天色还不算晚,咱们亲自走一趟吧。”
三叔公被下了面子,心里不高兴,哪愿意自动送上门,去一个晚辈家遭人奚落看笑话,索性一挥手,咬牙说:“不用了,苗铮他爱摆谱他就摆吧,我倒要看看,他老娘一直停在家里,他着不着急。”
是夜,三叔公召了家里生在阳时,身强力壮的奴仆守在他房门口。
本以为这下应该能睡一个好觉了,谁料,到了半夜,三叔公猛地爬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挥手:“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三老爷,三老爷……”奴仆的呼唤终于叫回了三叔公的神智,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奴仆:“你刚才可看到了一团红影?”
奴仆摇头:“没有,小人听到三老爷的呼唤,担心出了事就冲了进来。”
“哦,你下去吧。”三叔公失魂落魄地抱着双臂,奴仆看不到,但他明明看到一团红影朝他冲来。
等奴仆一走,室内瞬间安静下来,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大夏天的,三叔公竟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他瑟缩了一下,忽地爬了起来,大叫道:“备车,备车,送我去苗铮家。”
“三老爷,这会儿还在宵禁,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天亮。”奴仆提醒他。
三叔公听了恍然一怔,继而道:“那你进来陪我,就在床边打个地铺。”
即便有人陪,三叔公仍旧没有丝毫的睡意,睁着两只眼到天亮。一瞧窗外透进来一丝亮光,他就翻身爬了起来,催那奴仆道:“走,驾车,送我去苗铮家。”
***
自从知道母亲遇害的真相后,苗铮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但与之不同的是,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一日比一日清明、灼亮,似乎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米管家既欣慰又心疼,每日早晨都让人变着花样给他做些补身体的,因为苗铮还在孝期,禁忌颇多,因而他每日早上用得最多的便是各种滋补的素粥。
今天也不例外,早晨例行去给苗夫人上了一炷香后,苗铮带着一身的香火味回到饭厅,净过手后正欲用饭,就听人说三叔公来了。
这么早?苗铮抬头望了一眼天边还算温和的初阳,冷笑了一下:“请他进来,顺便安排一辆车去接傅夫人过来,我有事与她相商。”
米管家领命,亲自下去安排。
不多时就有人把三叔公给领了进来。
三叔公一进饭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他吸了吸鼻子,唾液不自觉地分泌出来,饿了一夜的肚子也开始叫嚣。
可苗铮似乎一点都没请他吃早饭的意思,这个不孝子孙!三叔公暗骂了一句,谱也不摆了,直白地问道:“苗铮,何时把你娘安葬了?以前是衣冠冢倒罢了,现在你娘的骨灰既已找回,天天停在屋子里像什么话,还是早早的入土为安才好。”
苗铮很想奚落他一顿,但到底顾忌着双方的辈分差异,只得按捺住这个想法,从善如流地说:“嗯,三叔公说得是,我待会儿就找人看时辰。”
“现在天气炎热,此事不宜拖太久,最好尽快解决。”三叔公端着架子,摆出一副教训晚辈的模样。似乎完全忘了,当初是谁拦着不让人家下葬的。
苗铮现在看着这些所谓的家人族人的虚伪脸孔就厌烦得慌,他敷衍地点了点头,故意问道:“三叔公难得来一趟,可是要去看看我娘,上次你们来,我娘还没找回来呢!”
三叔公本就心虚,哪肯去见一个死人,连忙站了起来,摆手拒绝了:“我还有事,改日吧。”
“那好,苗铮还要去给我母亲守灵,就不送三叔公了。”说罢,苗铮随意找了一个小丫头把三叔公给送了出去。
他走后没多久,傅芷璇就来了。
一看到傅芷璇,苗铮难掩脸上的喜色:“夫人,成了。”
傅芷璇进门的时候已经听欣喜若狂的米管家说过了,点头长吁了一口气:“也好,总算把此事解决了。待会找个师傅看看时辰,最好明日就能把夫人给安葬了。另外,三叔公那边,你让人今晚把药量减轻一半,明日起药全停了,免得被他察觉了。”
苗铮点头:“嗯,待会就让米管家去办。”
苗夫人下葬的一应器物早就准备好了,现在三叔公那边不出来捣乱,葬礼便极其顺利地进行了下去。当天便找人看好了日子和时辰,苗铮又派人通知了苗夫人的娘家还有几户走得比较亲近的人家。
第二日便把苗夫人给安葬了。
看着棺椁下沉,墓门合上,苗铮黑漆漆的眸光里闪着沉痛的之色。闭上眼,逼退眼眶中泛起的湿意,苗铮拿起香,跪在坟前,给苗夫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对等候在侧的傅芷璇和米管家说:“走吧,先回去。”
一行人从苗家墓地回去后,苗铮履行诺言,请了苗家渡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见证,与傅芷璇签下了契书。
傅芷璇拿着墨迹都还未干的契书,就听到头顶苗铮给她抛下了一记重雷:“我欲脱离本家,自成一族!”
闻言,傅芷璇抬头错愕地盯着他:“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苗家财大气粗,相比较之下,三叔公这些所谓的本家要寒酸得多,苗铮若要脱离宗族,难免给人一种富贵忘本、重利轻义的印象,以后科举进士,在德行考察上,若遇到吹毛求疵之辈,恐会对他不利。
除非他完全放弃仕途,弃文从商。
苗铮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愤怒的潮红:“我明白你的顾虑,想当初,我娘为了我也百般忍让这群老家伙,屡次对他们做出让步,但换来的不过是短暂的平静。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像水蛭一样盘附在我家,不但喝我们的血,还想连我们一并生吞活剥了。而从今往后,我家的银子就是拿来打水漂了也不愿让他们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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