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家即便人丁简单, 主子只有母子二人,住的也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
傅芷璇报上名号,早得了苗夫人授意的门房,立即安排人把她领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傅芷璇在正厅见到了苗夫人。
只是此刻苗夫人的情绪似乎不大好,柳眉倒竖,一双美目中怒火连连,傅芷璇上前见礼,眼角的余光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旁边被人用过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几只茶盏, 若有所思, 看来,苗夫人刚才还接待了一批客人。
见到她, 苗夫人收起了怒气, 挤出一抹笑, 试着用温和的嗓音道:“阿璇, 你来了,腿好了吧?”
傅芷璇躬身道谢:“多谢夫人挂念, 已经好了。”
苗夫人邀她坐下,笑容满面地说:“那就好,正好我今天要去渡口一趟,你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口吻虽带着询问,但语气却不容置喙。
傅芷璇也不在意, 她来苗家本就有所图,当然是越早开始越好。
几人随即换车,驶向渡口。
这座渡口就叫苗家港,位于洛河与南北运河的交界处,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水深港阔,航道不易淤塞,是一处天然的优良港口之选。
苗夫人站在渡口,指着河面上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眼中净是自豪:“当初苗家港还未成立之时,这里一片荒芜,直到我公公在此地建渡口,才逐渐兴盛起来,开始有许多商家搬迁来此,不过这里最多的还是库房。”
傅芷璇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通往渡口的大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库房依次向左右两端延伸,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两代人打下如此基业,也难怪苗夫人如此自豪了。
看见傅芷璇惊叹的神色,苗夫人端庄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带着她踏上了旁边一艘两层高,四丈宽,十几丈长的大船上。
听闻东家来了,这艘船的纲首立即拿起算盘上前拱手道:“苗夫人。”
苗夫人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手里的算盘上,笑道:“张思之,你们这是在盘点货物?”
张思之颔首低笑:“什么都逃不过夫人的眼,小人在做最后的确认。”
苗夫人颔首,指着船舱道:“好,带我们去看看。”
张思之好奇地瞥了跟在苗夫人身后的傅芷璇一眼,屈身侧腰,把他们领进了船舱。
这是一艘货运仓库,一进去,就是一排排高高矗立的架子。各种货物分门别类地放置于上,在架子两侧明显处还贴了一张纸条,上面手书架子上货物的种类、数量以及货主人姓名。
傅芷璇跟在后面看了一圈,这才明白,原来这艘船运送的并不是苗家的东西,而是被南北行商租下,分占贮货。
转了一圈,苗夫人跟傅芷璇讲解了一下这里面的门道:“这叫寄托,货主付钱让我们把货运往南方,到那边,再派人来取。这种方式,付的银钱较多,不过若是途中货物有损,我们需赔付货主的全部损失。另外还有一种承运方式,也是分占贮货,人得数尺许,下以贮物,夜卧其上,这种就由他们自行看护货物了,自然付的银钱也要少得多。”
傅芷璇以前只知其二,完全没听说过第一种。现在听苗夫人说来,顿觉眼前一亮,这种方式对实力雄厚的大商户来说,真是一件省心省力的好办法。否则,每次运送大批货物都要另外派出一大批人看守,既浪费时间,又未必能保证货物一定能准时安全送达。对苗家而言,节省了空间,增加了收入,实在是一个与双方都有益的好办法。
只是,也只有苗家这样的大户敢担这个责,并能取信于其他商户。
严掌柜说得对,走到苗家这个位置,行事手腕已不能用小商户的眼光去看。
下了船,苗夫人又带着傅芷璇去了附近的库房。
这里最大的三个库房占地数十亩,都是苗家的。苗夫人领着傅芷璇一一路过三个库房,前两个库房大门紧锁,旁边不止有穿着黑色短打的家丁,甚至还有一排排穿着冰冷铠甲的士兵驻守在外。
傅芷璇倍觉奇怪,却见苗夫人笑眯眯地与为首那人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很是熟稔。
走到一边,苗夫人才低声向傅芷璇说了一句:“这两个库房装的是官家的东西。”
此外,再没多言。傅芷璇联想到当初史哥打听来的消息,心里有了答案。
她默默点头,知趣地没多问。
苗夫人很满意她的态度,随即带着她去了三号库房。
这个库房里堆的都是苗家的货物,各种器物繁杂,多是瓷器、丝绸和茶叶。
苗夫人向她解释道:“这批货是直接运到运河以南,从泉州出海,运往南洋。”
傅芷璇恍然大悟,原来苗家还涉及了海运。
两人随后又去船厂。苗家的船厂才建几十年,并不出色,它更多的是负责远行船只的维护和检修,而苗家远航的大船皆是出自南边的船舶世家斐家,只有行驶距离不远的小帆船是产自这里。
前前后后,转了一天,才勉强把渡口走了个遍。
虽是粗粗一看,但这一日对傅芷璇的冲击极大,她感觉以前的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所知实在有限,偏偏自己不自知。
回去时,天已黑,苗夫人没有多言,只是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让她好好休息。
次日用过早膳后,她终于提起了对傅芷璇的安排:“阿璇,苗家的产业你也已经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
傅芷璇昨晚想了一夜,心里早有了计较,福身对苗夫人道:“多谢夫人抬爱,阿璇粗通笔墨,想到斗金堂做伙计。”
斗金堂的斗金二字取自日进斗金,是苗家在苗家港运行的枢纽,专司各种货物的运转调配备录,也就是说,掌握了斗金堂也就掌握了苗家货运的核心。
傅芷璇选斗金堂也是经过多方思量,船厂学徒都是从十几岁开始就进去打铁造船,了解船只的构造,这是一个力气活,她肯定不行。至于船只远航之事,她也不准备做一个纲首,日夜航行在水上,自是没必要去船上做工,再说库房,每日负责看守货物,负责点进点出,已经有一套完备的行事流程,无甚新鲜的。
生意生意,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流转运通,而斗金堂恰好就是负责此事。南北货物皆聚在此,再由此送抵全国各个商铺,也只有在此,才能学到接人待物,为人处世之学。
苗夫人大为意外,抬头含笑盯着傅芷璇:“不错,昨日我刻意略过了斗金堂,你还是注意到了,观察细致入微,又能放下身段,从学徒做起,阿璇,我果然没看错你。”
傅芷璇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夫人谬赞,只是其他皆不大适合我罢了。”
苗夫人想到她女子的身份,有所悟,叹道:“是我疏忽了,待我手书一封,让米管家派人送你去渡口见斗金堂的大掌柜田澜。”
“多谢夫人。”傅芷璇颔首笑道。
苗夫人随即去了旁边的偏厅写信。
傅芷璇安静地坐在正厅等着。
不一会儿,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很快,正厅门口出现了米管家消瘦的背影,他紧蹙眉头,急匆匆地走进来,直接掠过傅芷璇,走进偏厅,附耳在苗夫人旁边说了两句。
苗夫人当即勃然大怒,狠拍木桌:“真真是欺人太甚!”
言罢,丢下毛笔,蹭地站了起来,刚走出偏厅就跟涌进正厅的一群人给对上了。
进来一共六个人,打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瘦得跟麻杆一样的老头,瞧那一走三停的步伐,傅芷璇揣测,此人至少已过古稀之年,难怪苗家这么多下人,也不敢硬拦住他们。
老头身侧,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是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最后面三个则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几人脸色都阴沉沉的,一语不发地走到上首处坐下,老者的目光还在傅芷璇身上扫了一圈,目带冷意。
傅芷璇心中疑惑,她昨日才来苗家,此前并未见过这老头,应不至于让人厌恶才是。
苗夫人板着脸,杵在偏厅门口,连称呼到免了,直接冷冰冰地问道:“昨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又来做什么?”
老头左侧穿着青色直襟长袍,胖墩墩,脸上全是肥肉的中年男子开口了:“三弟妹,太叔公他老人家特意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苗夫人拧紧袖子,强忍着怒气说:“那现在看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叫太叔公的老头瞥了一眼苗夫人,冷哼一声:“姜氏,你昨日拒绝咱们,莫非是因为她。”
□□充满恶意的目光向傅芷璇投射而来。
傅芷璇倍觉不秒,看样子,这是苗夫人的家事,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宜待在这里。
她起身,朝苗夫人福身:“夫人,若无事,民妇先退下了。”
苗夫人叫住了她:“不用,你坐一边就是。”
傅芷璇很尴尬,又不好走,只得坐下,一声不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那太叔公明显不愿放过她,干瘪的脸皮一起一伏,两只污浊的眼像是淬了毒:“放着好好的大家小姐不聘,非弄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回来,姜氏,你是何居心?就不怕半夜伯庆来找你吗?”
人在屋中坐,祸从天降,被无辜波及的傅芷璇很是恼火,怒瞪着三叔公:“这位老人家,小妇人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并无出格之处,你若再这样张口就污蔑小妇人的名声,也别怪小妇人不敬老,咱们衙门见。”
三叔公没料到她气性这么大,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守妇道的会把自己的丈夫告上衙门!”
傅芷璇冷笑一声:“既然你们已查明我的身份,那也应知道当初府尹大人是怎么判的。今儿你们觉得小妇人自请和离就是不守妇道,也就是说,你们认为府尹大人判得不公了?”
三叔公不过一介庶民,哪敢质疑府尹大人,顿时萎了,一拂袖:“哼,老夫不与你这等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转而盯着苗夫人,白胡子一颤一颤,很是激动:“姜氏,你也看到了,这妇人出身平平,长辈说一句,她顶两句,老头子决不允许她进咱们苗家门户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傅芷璇哭笑不得,苗夫人明明是怜她,有意拉她一把,怎么到这三叔公那里就成了,她要嫁进苗家。
若非顾忌傅芷璇的名声,苗夫人真想顺口应了这话,气气这倚老卖老的东西。
但她青年守寡,深知没有男人的女人的难处。因而连犹豫都没有,当即反驳道:“你们想多了,阿璇是来替我做事的。至于阿铮的婚事,我另有打算,今年秋闱过后,我就会替他把婚事定下来,就不劳太叔公和诸位叔伯操心了。”
这话连傅芷璇都听懂了,也不知太叔公六人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苗夫人的打算很明显,她准备在秋闱之后再给苗铮定亲,若是苗铮能一举高中,到时就能聘一官家小姐。
大燕的商户地位较之前朝有所提高,但跟官家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苗铮好读书,有意仕途,自然是攀一个做官的老丈人于他的前程最有利。等官场有了人,苗家的生意自然更加顺畅。
苗夫人此举可说是煞费苦心,但太叔公显然不理会,或是不愿理会,他摆起架子,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铮今年都十九了,跟他同龄的男儿都当爹了,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有你这么当娘的吗?等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见伯庆?”
拿着鸡毛当令箭,句句揪住一个死人不放,连傅芷璇这个外人听了都倍觉恼火,更何况当事人苗夫人。
只是不知为何,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但却没翻脸,只说:“我心中有数,就不劳太叔公操心了。”
见她油盐不进,他们也不能硬是按着她答应了婚事,太叔公几人极为恼火,正欲找借口发作,就见苗铮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今日是月末,正巧是苗铮放假的日子,他从书院出来后就听来接他的奴仆说,族人又气势汹汹地上门了,因而弃车骑马,飞快地赶了回来。
“太叔公,苗铮潜心学习,暂无意成亲,请你们别再来烦扰我母亲了!”
苗铮整日埋头书海,人情历练有所不及,不知这一句话直接捅了马蜂窝。
太叔公一行揪着这一句不放,咄咄逼人地说:“无意成亲,这怎么行?伯庆膝下就你这一根独苗苗,你不成亲,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苗夫人深知儿子不是这群老油条的对手,忙站到他前面,把他往后推了推,冷声道:“谁说阿铮不成亲,我都说过了,年底就给他定下来。”
但太叔公几人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一个把柄,哪里肯放,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抨击苗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尽到为妻之职,为母之责。
苗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白皙的脸囧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想帮忙,又怕给母亲帮了倒忙。
傅芷璇见了,趁着太叔公他们不注意,起身,轻轻在苗铮耳边说了一句:“你就说嫌那姑娘丑。”
苗铮不傻,很快明白傅芷璇的意思,眼睛一亮,上前两步,挡在苗夫人面前,大声说:“太叔公,我娶,我娶还不行吗?”
太叔公几人大喜,立即逮着他说:“你可不许反悔。”
苗夫人气得狠狠拍了他一记:“胡说什么呢,你知道他们要你娶谁吗?”
这老东西一直觊觎他们的家财,给儿子说的也是他大儿媳妇的娘家侄女。
虽没见过那姑娘,但就凭她跟太叔公的关系,苗夫人就绝不同意。这些人安排这女子进他们家绝没安好心。而且他们家生意做得颇大,太叔公家虽也算不上穷,但离他们这一房还是差远了,门不当户不对,她岂能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
苗铮安抚地看了苗夫人一眼,红着脸拱手施礼道:“太叔公,阿铮愿娶妻,但非绝色不娶,否则若是娶个比张世同小妾更丑的女子,岂不是丢人。”
太叔公感觉不大妙,问道:“张世同是谁?”
苗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如实回答:“他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阿铮的同窗,他的小妾是倚兰坊曾经的头牌,馥香姑娘。”
这位馥香姑娘因身带奇香,美貌倾城而得名,曾有富商一掷千金只求见其一面。
太叔公没听过这号人物,但他身后那三个年轻人却是听过的。
听完子孙辈的讲解,太叔公不屑地撇了一下胡子,殷殷劝道:“阿铮,男儿娶妻当娶贤,怎可贪图美色,像什么话?”
但苗铮就是咬死这一点不松口,非要娶个绝色媳妇不可。
太叔公几人怀疑他是推脱,却没辙。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除非沦落风尘的,否则早嫁入权贵家了,哪轮得到苗铮这样一个商人之子。他们总不能拉个妓子来充数吧?
最后,实在劝不动苗铮,几人只能无奈地走了。
他们一走,苗夫人就伸手隔空点了一下儿子的鼻子:“好小子,今天怎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苗铮瞥了傅芷璇一眼,又飞快地挪开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傅……夫人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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