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这是上元佳节放五日假后的第一个早朝,堆积了好几天的朝事需要处理,他应该很忙才是,这时候怎么会在府中。
陆栖行抚了一下衣角,神色自若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用上朝了。”
高老爷子猛然色变,也没心情惦记儿女私情了,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陆栖行沉下眼帘,暗沉的眸子里酝酿着无尽的风暴:“没什么,只是冯御史等人跟萧家联手了,今天在朝堂上联合弹劾我,让我还政于皇上。”
“荒谬,皇上才几岁,这是让你把朝政拱手让给萧家吧。哼,疯老头自诩清高,临了却晚节不保,投靠了萧家这等狼子野心之辈。”高老爷子气结,难怪外孙会一言不发地赶回来,把傅氏送走呢,恐是怕连累她吧。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淡定地说:“外公不必忧心,他们这临时联盟不就是因为我才结成的吗?若我不在了,就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这么和睦。”
高老爷子思量了片刻,会意过来:“你打算以退为进?”
陆栖行没应,只是歉疚地看着他:“接下来这段日子倒是要委屈外公了。”
“委屈什么?老头子不止是你的外公,而且还是皇上的曾外祖父,萧家他敢动我试试?”高老爷子拍着胸口,气愤地说道。
***
同一时间,傅芷璇刚随马车走到王府的偏门处,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尖锐声音:“开门,杂家奉皇上旨意来摄政王府传旨。”
门房不卑不亢地说:“公公请走左偏门!”
王府正门非有贵客或大事,不会随意打开。这一个小太监显然不在贵客之列。
那太监听了,手中拂尘一扬,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知道杂家是谁吗?”
旁边一个小太监连忙讨好的说:“睁大你的狗眼,此乃太后娘娘云光殿中的掌事公公,以后就要到仁福宫伺候皇上了。”
傅芷璇半掀开帘子,眉眼微皱,连一个小太监都敢在王府门口如此嚣张,摄政王他莫非是出事了?
想起他刚才从容淡定的模样,傅芷璇直觉不是,可他若没失势,这小太监也不敢如此嚣张。
就在她怔愣的片刻功夫里,王府大门外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道哒哒哒的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一道壮硕的人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一拳头砸向那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慌慌张张地吼道:“什么人,敢打杂家……”
待看清来人后,他立即换了副嘴脸,捂住嘴角的淤青,飞快地爬了起来,紧张地说:“哟,原来是征远大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曹广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拿来。”
传旨太监愣了下,弯起腰凑过去谄媚地笑道:“大将军要什么?”
曹广瞥了一眼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忽地一把夺过。
传旨太监反应过来,焦急地说:“大将军,这不符合规矩,你就别为难奴才了。”
曹广虎目一睁,圆如牛眼的大眼睛瞪着他,一扬手中的圣旨:“这东西都能弄出来,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小皇帝才几岁,怎会下这种旨意。
传旨太监见他执意不肯归还圣旨,还口出不逊,又急又生气,强撑着胆子说:“大将军,请慎言,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
曹广一口打断了他:“少拿皇上来压我,谁不知道现如今宫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你要告状,尽管回去给你的主子告就是,本将军要是怕了就跟你龟孙子姓。”
言罢,轻蔑地瞥了一眼传旨太监脸上青白交加的神色,拿起圣旨往他胸口重重一拍,砸得那小太监狼狈地往后退:“给我滚,这地方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这传旨太监被他堵得脸呈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一挥拂尘:“咱们走。”
曹广不屑一笑,随意地把这纸圣旨搭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路过傅芷璇的马车边时,他停了一下,诧异地挑了挑眉,遂即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进了王府。
思琪看着傅芷璇,试探地问了一句:“夫人,咱们要不回……”
“去”字还没落地就被傅芷璇半道截住了,她收回目光,神色平淡地说:“走吧,该回去了。”
思琪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一路上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心知她在想什么。思琪定是以为她与王府关系匪浅,所以会很关心陆栖行的事。但事实不是这样,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几面之缘而已,更何况她就是担忧又有什么用,连陆栖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都解决不了事情,更何况她一庶民。她不去添乱就是好的了。
***
王府里,曹广闯进去的时候,陆栖行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听到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抬,如往常一样:“来了,你自便。”
曹广瞧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出来,拿起圣旨往桌上一拍:“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练字?”
圣旨的一角好巧不巧地落到砚台里,溅得墨汁全喷到了陆栖行写的大字上。
字是练不成了,陆栖行放下毛笔,无奈一笑,拾起圣旨,拿出一张帕子轻轻把沾上墨汁的部分擦了擦:“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了,不是更好吗?”
曹广被他说得面色一囧,瓮声瓮气地说:“人心易变,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咱们四五年未见,谁知道你会不会京城的灯红酒绿迷花了眼,改了初心呢,我试探你实属无奈。”
“你还有理了!”听他说得振振有词,陆栖行倍觉好笑。
曹广却丝毫不觉得丢脸:“我怎么没理?没看连冯疯子和蒙丁山都跟着叛变了吗?人心易变,权势动人心,说的就是他们俩。”
曹广与冯御史、蒙丁山乃帝党的中流砥柱,结果一夜之间,他的两个坚实同盟就这么叛变了,让曹广如何不愤怒。他千防万防,连自己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都防,结果却被这两人摆了一道,心里这会儿是又怒又愧。
陆栖行面露意外之色,顿了一下,赞同地点头:“也是,人总是会变的。”
曹广见他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急了,埋怨道:“不过才在京城呆了几年,你怎么就被那群老头子给同化了,说话做事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干脆。”
陆栖行抬眸望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干脆?”
曹广理拉住他的袖子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咱们一道把萧家这群祸害和冯疯子、蒙丁山这等小人给拉下来啊。”
陆栖行弹开他的手:“曹广,你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曹广愕然,呆滞在那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生我气呢?”
陆栖行淡淡地笑了:“没有,你我做事各凭其心,没甚好气的。”
曹广收起笑,身上杀伐果断地气息尽显:“好,那就不谈交情,咱们谈合作怎么样?现在萧家势大,你我都不愿坐视其大,现在也只有你我联手才能灭掉萧家的气焰。”
陆栖行把染黑的帕子丢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圣旨,摊在他面前:“曹广,皇上已经下旨夺去我摄政王一职,命我在家闭门思过。我现在就是一介废人,实在当不得你的合作对象。”
曹广没想到他会拒绝,眉宇间尽是凝重:“陆栖行,你不后悔?”
陆栖行淡淡一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算我多事。”曹广收回了目光,冷淡地说,“告辞。”
语毕,像来时那样,大跨步而出,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帘处。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高老爷子从内室走出来,看着陆栖行:“曹广一心为皇上,你何不答应了他?”
陆栖行把被染上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抛到纸篓里,严肃地说:“谁都能做护驾功臣,但曹广不行。”
曹广出身北夷贵族,家族实力雄厚,他又能征善战,不到而立之年就因战功赫赫,被封为正二品的征远大将军,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
他这人虽忠君爱国,但却有个致命缺点——目中无人。说好听点,是狂放,是难听点就是太过随性,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如今天,他在王府门口拳打传旨太监一样。
那太监虽然该打,但他代表的是皇上的颜面,就算要打也该找个无人的角落套个麻袋狠揍一顿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无疑是下皇上的面子。
但曹广不会想这么多,他只觉得怎么痛快怎么来,抑或是,他从心底里轻视皇上,觉得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因而并未发自内心的尊敬他,忠诚于他。
不管是何原因陆栖行都并不想把他的地位提得太高,免得皇上成年后,被其霸气和过往的恩义所左右。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此消彼长,君弱臣强,君强臣弱,他不希望有一天,皇上亲政后做了权臣的傀儡。
听他阐明理由,高老爷子也不由得信服地看着他:“还是你想得远,这下老头子我可以放心了。”
***
这厢,傅芷璇坐着王府的马车,慢慢驶入抚宁巷。
不知道是不是上面的人特意吩咐过,今天这辆马车外表一点都不打眼,就只刷上了一层黑漆,半新不旧的,空间也仅能容下三四人,但马车里却另有乾坤,布置得与傅芷璇上回所坐的相差无几。
因为心中有事,难得的,这一路上大家都一致沉默。
直到马车快驶入了巷子里,思琪才缓缓拉开马车车窗下的暗格,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抬眸疑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思琪笑着解释道:“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殿下特意让奴婢嘱咐你,以后外出都戴上。”
傅芷璇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饱满丰润,晶莹透亮的粉色珍珠耳坠。
粉色珍珠极其稀有,更何况两只大小一致,光彩照人,宛如孪生的珍珠。
这东西太贵重了,傅芷璇下意识地想拒了。
却见思琪掩唇一笑:“殿下早知道夫人不肯收,特意嘱咐奴婢转告夫人,一来是他感谢夫人的相助之恩,二来是想让夫人戴上,以后也免得相逢不相识。”
得,原来这耳坠的作用是认人,真是暴殄天物。
傅芷璇只得收下:“替我谢谢你家殿下。”
这时候,马车已经在傅芷璇的房子外面停留了一会儿。
屋子里的辛氏等了半天都没见女儿进来,等得不耐烦了,焦急地跑了出来,眼神厌恶地盯着这马车:“阿璇,是你吗?”
听到她的声音,傅芷璇连忙把耳坠放回盒子,藏进了袖袋里,冲思琪点点头:“今日家母来了,不方便待客。多次劳烦思琪姑娘,改日得了空,备上薄酒一份,还请思琪姑娘赏光。”
“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先回去向殿下复命了。”思琪搀着傅芷璇下了马车,坐在外面的小岚忙上前接过傅芷璇的手臂。
站在门口的辛氏见了,立即上前,却没理傅芷璇,反而围着那马车不停地打转,一副恨不得把帘子拉开,钻进去仔细看看的样子。
这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傅芷璇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忙叫住了她:“娘,我在这儿呢!”
辛氏听了,不甘不愿地走回来,当着思琪的面就问道:“你坐谁的马车回来的呢?”
傅芷璇眉心拧紧,意识到母亲今日来者不善。未免让旁人看了笑话,她冲思琪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回去复命,然后拉着辛氏道:“娘,有事咱们回家说!”
辛氏一把甩开傅芷璇的手,脸阴沉沉的:“今儿就当着这马车的面,你跟娘说清楚,你昨晚去哪里了?”
傅芷璇这才明白母亲为何会如此生气,连忙道:“母亲,昨晚赏灯太晚,女儿腿受了伤,所以去小姐妹那里将就了一晚。”
辛氏听了,拿起手帕捂住脸,难过地哭了起来:“你还想骗娘,文明亲眼见到你上了别的男儿的马车。他人呢?阿璇,咱们可不能正头娘子不做,去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啊。”
一听到季文明的名字,傅芷璇就厌恶得慌,尤其是这回母亲竟还听了她的一家之言。
傅芷璇极为恼怒:“娘,他不过一混蛋,你信他,不信我?”
辛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又投向大门口。
看到母亲心虚兼依赖的眼神,傅芷璇立即意识到季文明也在,当即勃然大怒:“你让他进了我的房子?”
第58章
上次搬家时, 父兄来帮忙, 傅芷璇便把钥匙给了他们一把。想着以后他们来看她, 万一她不在也能进屋喝个茶,免得在外头干等了。
谁知这钥匙竟落到了辛氏手里,这还不说,她竟把季文明也给带来了。
也不知道季文明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不以自己女儿为重,偏信这么一个外人。
傅芷璇满心烦躁,知道改变不了辛氏的想法,索性放弃了与她沟通,说服她的念头, 侧头对小岚道:“你速速去找巡街大人, 就说,有人私闯民宅, 请他来逮捕了这等贼人。”
辛氏闻声, 急了, 忘了哭泣, 抬起水汪汪的眼睛:“阿璇,你别闹到官府啊, 一个女人家,天天进衙门是怎么回事,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你的名声本就不好了,这一传出去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傅芷璇没好气地说:“娘, 你以后不随便把这等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家,那我就不用天天进衙门了。”
若不好好杀一杀母亲这等坏毛病,保不准她以后还会做出什么,傅芷璇今天是下了铁心,岂会因为她的三言两句就松动。
见她不听劝,辛氏难过地垂下脸:“娘也是为你好,担心你,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为娘的一片苦心呢。”
傅芷璇没搭理她,走去隔壁敲开了门,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对方:“牛大叔,劳烦你跑一趟,去我娘家把我父亲和兄长接来。”
牛大叔的儿子是街上的巡街,他没固定的活儿,就赶了一头老马,平时帮人跑跑腿,送送东西挣点花销。
接过傅芷璇递来的沉甸甸的铜钱,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好,大叔这就去。”
辛氏一听说丈夫要来,关切的神色一顿,脸瞬间拉成了苦瓜状,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阿璇,就不用叫你父亲了吧,何必浪费那个钱呢,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眉微垂,说出的理由无懈可击:“天冷路滑,母亲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待会儿让爹和大哥接你回去,免得旁人说我不孝。”
辛氏扭着手,忙推脱:“不用,不用,这才多远,娘自个儿能回去的。”
傅芷璇没接她这话,转身往房门口走去,到了离房子大门两丈远的地方,想到季文明在这房子里,她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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