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柘蹙眉,“未央殿那边只怕要问到天亮,氏族们开始大都不肯配合,到了现在多半倒是愿意说话了,不过人太多了,孙昭又不肯徇私卖人情,过程肯定会十分漫长,蔺辞还在搜查宫禁,那看守经堂的小太监还未被找到……”
所有的凶案都还没个结果,只知道了凤念芷是自己跑出来的,商玦微微颔首,“今夜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让孙昭和蔺辞去忙吧,你不必时时盯着,今夜你早点歇下。”
云柘恭声应是,今夜整个蜀王宫能睡着的只怕没几个人,而这些睡不着的人之中却是不包括他们的,商玦转身入内,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朝夕从浴房出来,她白日已泡了许久,这会儿只清洗一番去去寒气,自然十分快。
子荨看到商玦走进来忙道,“世子殿下,您也可以沐浴了。”
朝夕没看他,好像就没他这个人似的,商玦从善如流去沐浴,便见里面一应衣物准备了个妥当,商玦觉得满意,待沐浴出来便看到内室之中只有朝夕一个人,朝夕站在窗前,天荒琴就放她身前的桌案之上,看到天荒琴,商玦忽然想到于美人的“疯话”。
“这王宫之中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今日便是如此,未央湖沉船,经堂之中失火,于美人之死,凤念芷之死,自然不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朝夕抬手拂过琴弦,发出一阵清泉一般悦耳的响,外面风疏雨骤,只这屋子里暖和且安宁,“大抵想趁着今日造成乱局,却不知旁人也这么想,于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而来,春日宴便成了这副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不过今日达成目的的好像只有凤念芷之死。”
沉船并未有任何人伤亡,本想烧死凤晔,凤晔却被救了,于美人……于美人看起来是死了,可似乎也坐实了她下午说的疯话,只有凤念芷,谁都没有想到她会死偏偏她死了。
“凤念芷……凤念芷的死除了让杨莲心痛不欲生之外似乎并无别的影响。”
商玦走上前来,驻足在了朝夕身边,他和她并肩而立,便越发能清晰的看清楚她的纤指在琴弦之上行云流水一般的拨弄,并无曲调,只有孩童般的无序叮咚声,朝夕随心而至,倒像是在戏耍,听到商玦的话,她波澜不惊的道,“或许,凶手的目的就是让杨莲心痛不欲生呢?凤念芷一个公主,没有树敌,杨莲心则不同,能坐到夫人之位,除却她背后的杨氏之外,她自己的手段也不容小觑,有时候越是看起来简单不可能的道理越是真相。”
说着她转头看一眼商玦,漆黑的眸子星辰点点,还弯了弯唇。
商玦几乎立刻被她说服,没错,凶手要杀的是凤念芷,可真正要对付的,却极有可能是杨莲心,作为一个外人商玦知道的已经够多,可这蜀王宫之中陈年往事太多,总有他不知道的,或许,眼下他便有一个不知道的,他微微倾身,手随意的沿着桌案划上琴面,本想继续问,可他忽然之间鼻息一动,随即便皱了眉,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
“怎么了?”朝夕见他如此有些疑惑。
商玦低眸扫了一眼天荒琴,忽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天荒琴的诅咒,你说过,琴一响,就会死人。”微微一顿,商玦看向朝夕,“今日又应验了。”
朝夕挑眉,似乎在想要不要承认这个诅咒,而商玦接下来却还有一句话。
“我仿佛在这琴上也闻到了血腥味。”
商玦的手落在琴弦上,正要滑动,朝夕却一把将他的手握了住,她极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商玦的眼底顿时只能有她,而朝夕只是将他的手从琴弦之上拿下来,而后不紧不慢的将天荒琴收起来,一边道,“有血腥味的不是琴,是人。”
收好天荒琴,她径直走向床榻的方向,他们今日在那尸体旁待了那样久,身上沾染些血气倒也十分正常,走出几步,转身却发现商玦还站在原地正目光深谙的看着她,朝夕扬了扬眉头,四平八稳的道,“有什么话,躺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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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为何骗我?
雨疏风骤,朝夕满面倦容的躺了下来。
今日起的时辰太早,这一整日又诸多动荡,她的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叫身边商玦看的心疼,而这样的朝夕,对他而言却委实是不多见的。
对于朝夕而言,只要她想,她便可以做那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朝夕。
商玦先看了看朝夕,接着看着这唯一一条锦被眉头微皱。
邀月台虽然是才赏给朝夕的,却不至于连一床多余的锦被都没有,想到子荨促狭的笑意,商玦眼底闪过一抹微光,他倾身,掀开锦被,自己也躺了进去。
朝夕微微闭着眸子,似乎是在养神,感觉到他躺了进来面上没有分毫动容,倒像是习惯了似的,直到商玦在锦被之下缓缓握住她的手,温热的带着一层薄茧的掌心稳稳的覆盖在她手背之上,指腹拂过她的指节,而后落在了她的掌心。
朝夕疲惫了一天的心正缓缓松懈下来,整个人本已是一滩死水一般的平静,可被他这般一握,心跳忽然就快了一拍,她听到商玦缓缓的呼出口气,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就在她以为他或许也累了要睡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指腹忽然开始缓缓的磨砂她的手掌心。
那是一种极其温暖舒服的痒,他平常从不佩剑,也不用任何兵器,他握着她的手是左手,也不用笔,可他左手的指腹上竟然有薄茧,每一次的磨砂,他手指上的薄茧都在她掌心的纹路上搔刮而过,温柔,极有耐心,每次的频率都相同,那搔刮带起微微的痒,虽不至于撩拨,却也让朝夕无法再回到片刻之前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可那掌心的痒却好似溢出的水一般的从掌心蔓延开来,一寸一寸的,极快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心底叹了口气,她没有把手抽出来,反而睁开了眸子。
“你看到了吗?凤念芷被斩断的臂膀。”
那酥麻的感觉好似遇到了阻碍似得快速褪去,朝夕脑海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凤念芷的惨状,红烛暖账,芙蓉生香,好好的睡着不行,朝夕却偏偏要提起适才可怖的场面,而寻常女子避之不及的场面在她口中变的寻常不已,不仅如此,离开之后她还会回味。
商玦一点都不意外她会再度提起,闻言“嗯”了一声——
“那里的伤口,几乎和洛灵修和秀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朝夕并不知道,不管是秀娘还是洛灵修,她不是查验尸体的令史,自然不会趴下去看那断口的骨肉是何种形态,可她是大致瞟过几眼的,而她素来过目不忘,哪怕她不如孙昭来的专业,可她也记的杀了秀娘和洛灵修的凶器同样是十分锋利的剑,且必定是好剑,到了蜀王宫,凤念芷也死于利器,且也极有可能是极好的剑。
莫说孙昭今日会用那般奇怪的眼神看她,便是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寻常。
“你在想,或许是朝暮对凤念芷下的手?”
商玦也睁开眸子,又转头,看着双眸注视着帐顶的朝夕。
朝夕有多想找到朝暮他是知道的,然而朝暮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虽然中间曾经几番救她,却是从未有任何的踪迹留下,连她这般用心都找不到朝暮,就不指望同样信誓旦旦的要找回朝暮的凤钦了,既然找不回来朝暮,便只能等着朝暮找他们……
可是从淮阴到巴陵,朝暮并没有真的出现。
朝暮为何没有出现呢?朝夕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既然真的能跟着朝夕到了巴陵,又为何从来不出现,难道他不知道朝夕一直在找他?!商玦心底疑惑万千,“若当真是朝暮,他杀凤念芷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你说过,他只会为了你出手。”
朝暮和朝夕被流放出去,彼时这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推波助澜商玦能想象得到,若朝暮是为了报当年的仇大抵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有所动作,更不会第一个先对付凤念芷。
商玦的疑惑也是朝夕的疑惑,可不知为何,她竟然十分想坐实杀害凤念芷的凶手是朝暮这件事,若是如此,至少证明朝暮是真的在宫里……可她也想不出个合理的理由。
“夕夕,我知你心中所想,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朝夕没说出来,可商玦已明白了他的想法,她希望朝暮出现,不管以哪种方式,哪怕是杀人凶手也可以,她等了太多年了,只要有一个让朝暮出现的契机。
莫说死一个凤念芷,便是死十个八个凤念芷又如何?
朝夕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去,一双眸子也缓缓的闭了上,仿佛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商玦有些心疼,握着她的手也微微用了力,“你还记得当年朝暮离开之时是怎样的情景吗?那时候的淮阴侯府是哪样的?朝暮离开的毫无端倪?”
朝夕的眼睛倏地又睁了开,眼底闪过寒光,乃是分分明明的仇恨。
“那时候的淮阴侯府表面上仍然是一片鼎盛,那时候我和哥哥到府中已经四年,身边得用的人早就死光,淮阴侯府将我们安置在偏院之中,表面上看起来给我们配备了佣人将我们照顾的妥帖,可实际上,我们在侯府的境地还不如他们家养的奴隶。”
说起往事,朝夕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她看着帐顶,眼底的光黑白明灭,哪怕现如今的淮阴侯府已经覆灭,可昔日在侯府的风霜刀剑她至今也无法忘怀,“经常缺衣少食我和哥哥早已习惯,也从不反抗,只有在我生病没有法子的时候他才出去求人,那时候的淮阴侯府表面上风光其实已经难以支撑,洛氏接不到诸侯的军器生意,家族已经开始没落,所以他痴迷练剑,苍琊便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后来巴陵去了人,送去了那有毒的吃食,我和哥哥都觉的畏怕,淮阴侯府无法倚靠,更不能指望巴陵和宫里的人,而哥哥是父王的长子,巴陵之中的这些人是一定要让他死的,哥哥说淮阴侯府不能待了。”
朝夕的声音忽然变的飘忽,“后来……我只记得我小病了一场,然后哥哥就不见了,我四处找哥哥,可那时候的淮阴侯府都在庆祝苍琊的铸成,苍琊铸成之后要封存在剑冢之中,淮阴侯府还在那时候举行了封剑之礼,没有人帮我找哥哥,而封剑之后的淮阴侯府放出消息说苍琊乃是绝世名剑,凭着这名头,淮阴侯府的生意又有了起色,而我在侯府的情况越来越差,我们去的第一年洛舜华还管着府中事,其后的三年他沉迷铸剑,而苍琊封存之后,他忽然就闲了下来,他开始频繁的叫我跟着他……我忽然开始庆幸哥哥离开。”
商玦的眉心一跳,语声发寒,“他让你跟着他?”
朝夕毫无感情的笑了一下,“他曾见过我母后……起初或许还不觉的,待我长大些,眉眼之间大抵有了几分我母后的样子,他忽然对我‘宠爱’起来,时常传我跟着他们一起,于是便传了开来,淮阴侯收下天煞孤星的蜀国公主为义女,将她宠上了天去。”
那时候的朝夕只有八岁,才八岁洛舜华便注意到了她,而往后四年,朝夕年岁越来越大,眼看着到了豆蔻之年,就在这个时候,好端端的却杀出了一个赵国公子,刚刚十二岁的朝夕被赵弋看中,连国书也不用便将其从淮阴侯府带了走,而后便又有了另外一段少年美人的故事,商玦呼吸微窒,不管是淮阴侯府的八年还是赵国的四年,他都不敢深想。
喉头仿佛被一块棱角分明的硬铁梗着,想说话,动了动却只有疼,他握着朝夕的手越发用力,直到朝夕觉得疼了轻“嘶”一口,他松开手来,忽然转身将朝夕揽到了怀中来,两人中间本还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他这一揽,她便整个人都被他罩在了怀中。
朝夕的额头贴着他下颌,因为如此便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只感觉到他极其压抑的呼吸,眉头微抬,朝夕眨了眨眼淡了眼底的寒光,如今的淮阴侯府已经万劫不复,洛舜华是她亲眼看着死去并且挫骨扬灰尸骨不存,而其他人,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她的这些余怒,不过是因为没有寻到朝暮的蛛丝马迹罢了。
商玦抱着朝夕,朝夕起初毫无防备之下身子还是紧绷着的,这会儿见商玦有些异常她反而镇定下来,别的不说,他怀中一片暖然,被他抱着仿佛依偎着个人形大火炉,朝夕眼底闪过两分犹豫,终究是未曾挣扎出去,只是她也未换姿势,背脊还是发着僵。
“大概便是这般,哥哥只向我吐露过侯府不能再待下去的意思,却从未说过何时要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那时候的我孤立无援,失去了最好找他的时机,后来的这么多年,再去找的时候也不过是大海捞针难寻到踪迹,直到我在赵国发现有人帮我。”
她语声趋于平淡,说至最后更是没什么情绪,室内忽然一片静默,外面的雨声风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听着外面的风雨,便又觉得室内暖账温被分外安然,而过了半晌朝夕才听到商玦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去,仿佛有什么深重的情绪被他一点点的压了下去。
商玦一个字都没说,可他这片刻压抑的沉默却让朝夕愣了愣,他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应该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哪怕是天塌了他也会闲庭信步一般的再将塌下来的天补回去,而她说的这些艰危凄瑟的往事,却能让他如此沉郁甚至是……悲伤?
朝夕不知道怎么就从商玦身上感受到了悲伤这个词,要知道连她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悲伤为何物,今日死的人,她看着没多大感觉,哪怕是凤晔被差点烧死,那般可怜兮兮的躺着,她至多也只是两声叹息弹了一首不全的曲子,悲伤?她有多久不曾悲伤过了?
这般想着,朝夕忽然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去看他的表情,这一看,果然看到商玦眼底一抹不同以往的沉郁的黑,她忽然挣扎出来看着他显然让他有些意外,因为如此,那情绪更是一览无余,一瞬之后他才收整了表情,“如此说来当年也没有任何线索留下,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不来见你,那我们眼下只有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波澜不惊的垂眸拂了拂她肩上的乱发,“你若怀疑,那我们便等着凤念芷的死,可是我想,若真的是他,他既然能在蜀王宫出手,便离见你不远了。”
“不远了”几字让朝夕眼底微亮,仿佛自己的期望得到了肯定和满足的孩子一般,她甚至忍不住睁大了眸子唇角微弯,商玦看的眼底一柔,一把将她拉回了锦被之中。
朝夕被拉回被窝,自然没看到商玦的眼神又是一暗,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她当年的事,只叹了口气道,“已许久没有为你驱寒了,你白日落水受了寒,不如就今夜?”
朝夕本不拿自己身上的寒症当回事,可是听商玦的话她却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要拒绝,便是这犹豫的刹那,商玦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下一刻,源源不断的内息已从她脉门涌了进来,仿佛跌入了温暖的云絮之中,朝夕的四肢百骸都在被温烫的水淬洗。
“你服下过混元丹,我不知你内息在何处,可你既然说自己内力不佳,我便予你三成功力,有些内力护身,免得你往后随随便便就受寒症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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