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团东西挡住了余光所能见的那方视野,那主体为黑色,带着土黄和灰白的东西佝偻着向温娴倒过来,她本能向另一侧躲闪,却还是被那个人扑倒在地上。温娴的手肘落在地上,骨头和水泥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起,紧接着一个细长坚硬的东西打到她的后脑,温娴双眼一黑,能看见的只有五颜六色诡谲的花纹。她通过嗅觉,首先感受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和腥味。
视力恢复后,她睁眼去看,那张刻满皱纹的脸近在咫尺,满口黑黄烂牙,那个老男人很快被士兵拉起来,士兵向后拖拽着他,他却面对温娴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我没站稳,你没事吧?对不起……”
六七月的夏天,这个六七十,甚至更老的男人,身上还是黑色的棉衣,裤子两膝都缝了土色布料,胡子灰白,乱成一坨,一根用来当拐杖的棍子扔在地上,看到那个,温娴后脑一疼。
老人手里还握着两张半新不旧的纸币,也被士兵收走了,他伸手去够了几下,最后无力的垂下了头。
温娴坐在地上晕晕乎乎的,用手一摸,脑袋后面鼓起一个包,手肘也破皮流血,她吃力地起身,旁边有人搭了把手,给她扶稳了。
温娴侧头一看,感谢的话憋在嘴里,换了一句质问:“你不是在甜品点吗?”
埃尔温特不屑的笑了笑,说道:“我一路跟踪你过来,这可不是去索邦大学的路。”
他脸上带着拆穿温娴的骄傲,自鸣得意的笑道:“你不是说去学校取书吗?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娴默念好几遍“不生气不生气,他还小,不生气”,然后反问他道:“你来过索邦大学吗?”
“当然,我来过一次,应该走……”埃尔温手一指,正当他要向温娴展示自己出色的记忆力时,温娴接连
问道:“你来过研究生院吗?你来过建筑系的研究生院吗?你来过研究生院女生寝室楼吗?”
埃尔温登时傻眼了,他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她语重心长的表示:“没事,我在这里上了一年多的课,整个大学我都没摸明白。多练练就好了。”
到头来,温娴还是得带上埃尔温去学校,这一路上的鲜血和惊叫令她胆寒,但依然能保持镇定。可埃尔温对这些也无动于衷,似乎这不过是稀松平常一般。
她选择的路线是学校侧门中的一个,远远的,温娴就被那景象给震住了。
学校允许学生假期在学校住宿,不少留学生还呆在巴黎没有回国,本地人也有没回家的。他们现在应该在寝室,在图书馆,或者在兼职,而不是整整齐齐的站在侧门,与对面的党卫队进行无声对抗。
那些都是眼熟的面孔,是建筑系的学生,是温娴的同学,或者隔壁班的同学,男生们站在女生前面,他们抱着双臂,倚着门,有的面色严肃,有的还是那么玩世不恭。
他们的对面是数名持枪严阵以待的士兵,站在士兵前面的是一名少尉,他半是威胁,半是劝阻:“你们不会想搭上自己的,只因为一个女生。学生们,你们都是大学生,不,研究生,日后的博士,应该比我懂的权衡利弊。现在你们退开,让我带走她,一切平安,不然等齐格尔曼中校来了,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温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旁的埃尔温忽然兴奋道:“天啊!齐格尔曼中校要过来吗?”
她白了一眼,贴着墙边走过去,多洛塔就站在第二排的位置。
“怎么回事?”温娴凑在她耳边问道。
“他们要抓走西尔维亚,说她有犹太血统。”
“不可能,她的父母我见过啊。”
“都见过,所以都不信她是个犹太人。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站着,有本事他们就冲进来。”
“今天开始大搜捕吗?外面都要疯了。”
“是吧。总之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他们为什么说西尔维亚是犹太人,有证据吗?”
“不知道。”多洛塔耸耸肩,说道:“一来就说她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温娴躲在男生们身后,举起了手,用德语高声发问:“少尉先生,你怎么知道她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现在还不能做DNA检测吧……
“我们有依据,但不能告诉你。”少尉看向她,也用德语回答。随后,多洛塔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也有依据证明她不是犹太人。”
“证据呢?”
“也不能告诉你。”多洛塔和同学一起笑起来,那上尉听出了她的意大利口音,冷嘲道:“你父亲知道你这么保护犹太人吗?”
“我父亲是个正直忠诚的军人,他会为我保护朋友而感到自豪。”
“你父亲是军人?是不是也在非洲被英国佬追着打呢?”少尉呵呵笑着,多洛塔不气恼,反而说道:“起码他在正面战场和敌人作战,而不是用枪指着女学生。”
“意大利的军队?那就是……”
“埃里克少尉。”冰冷如常的声音喝止了他,约格尔从车上下来,走的越近,他的声音越清晰。
埃尔温也越激动。
“不要对我们的盟友这样说话。”
“是,长官。”
“我不想再看见一次。”
“是……”少尉的冷汗流了下来,见约格尔不再计较,他马上说道:“就是这样,他们堵在这里,我总不能让士兵冲进去。”
约格尔转过头,说道:“是啊,你不能让士兵冲进去,难道也不能让士兵来从其他门进入,合围包抄吗?”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士兵。”
“你是少尉!”约格尔被这个手下的智商折服了,他训道:“调集士兵只需要一个命令,这难道要让我教你吗!”
约格尔扫视一圈对面站着的学生,一眼就看见了温娴,他用手抚了抚胸口顺气,摆出一副“卧槽尼玛老子的心好痛”的表情。
他黑着脸走到温娴面前,不等他开口,温娴先解释:“我才来没两分钟!”
约格尔的话被她堵在嘴里,刚想说些其他的,又被旁边的埃尔温打断:“您是齐格尔曼中校吗?”
他见埃尔温一身军校制服,给了面子点点头,转过来继续对温娴说道:“告诉我,你不认识这个西尔维亚。”
“我认识,她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怎么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朋友。”
“西尔维亚是建筑学院最优秀的学生……”
“她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旁边一个健壮的男生接完了温娴的话,她一抬头,才发现几乎所有同学的身体都转到她的方向,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
约格尔还没对温娴的话有什么反应,埃尔温先不乐意了:“你们怎么能质疑中校的判断?”
约格尔沉默了足有五分钟,才对温娴继续说道:“这一次你很难保她了。你保不了任何人。别给自己找麻烦。”
☆、静坐示威
“参与者不止有我。你看……”温娴有这么多同学在身后,她底气十足的说道:“我不站在朋友的队伍里,那就意味着我站在你们的队伍里。”
埃尔温再一次抢了约格尔说话的机会:“温小姐,你最好不要违抗中校的意思。”
这回约格尔和温娴都对埃尔温忍无可忍了,二人第一次统一战线,异口异声怒道:“立正!士兵!”
“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这是谁家的孩子!?”约格尔回头看自己的属下,希望有人能出来认领一下埃尔温这个倒霉孩子。
少尉摇头,士兵们也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温娴弱弱的表示:“我……我学生。这是温格纳上校的儿子,埃尔温。”
“埃尔温.温格纳?”
他听见约格尔叫了自己的名字,都快激动哭了:“您……您知道我?”
“不知道。”约格尔摇头摇的很残忍,埃尔温不在乎,他又往约格尔身边进了一步。
于是约格尔猛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您,齐格尔曼中校。”
“……哦……哦……”
温娴第一次看见约格尔懵逼的状态,埃尔温还是非常亢奋。
“我知道您在波兰调查抵抗组织,是您负责朗廷酒店爆炸案,您瓦解了白玫瑰运动,您还在法国破获了好多走私案件。”
“……”
“我特别佩服您,天啊,竟然真的看到活的您了!您……您就站在我面前……我好像在做梦!”
温娴真想给埃尔温发个荧光棒和显示屏,让他给约格尔打call。
“你是哪个学校的?”约格尔终于从震惊中恢复,问道。
“慕尼黑军校。我知道您是柏林军事学院毕业的,我知道您当年住在二号楼,二零五。您是您那届学生中的优秀毕业生。”
约格尔再次陷入震惊。
这还没完,紧接着,埃尔温流畅地背出了约格尔从进入军队以来所有的晋升和调动情况。在这七月盛夏中,约格尔浑身哆嗦了一下。
温娴也惊呆了,这是个标准迷弟啊!
场面的重心错误的偏向了埃尔温,约格尔一句话给拉了回来:“把你的老师带回家,未来的帝国士兵。”
埃尔温得了命令,屁颠屁颠跑温娴面前,还算客气地说道:“走吧,温小姐。”
温娴真想把这个小屁孩儿给踹一边儿去……
同学们都在等着她的态度,温娴此刻决不能退缩。她正面迎上约格尔如狼般阴狠嗜血的眼神,毅然走入了同学的队伍。
温娴有那么一秒在思考,自己的行动是不是正确,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同学们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但也只有一秒,下一秒,从另一侧冲进校园合围的分队堵在学生们的后面,与此同时,温娴看见这条街的尽头,自己身后,路口对面的街上,陆续又赶来一些人,大多数是建筑系已经回家的同学,少数其他学院赶来声援的学生。
只有学生,校领导和老师没有出面,在场的每一张脸都稚嫩又成熟,每一个人都鲁莽而沉稳,他们愤怒冲动也冷静理智。
士兵们在少尉的命令下举起了枪口,学生们依然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甚至故意去看那黑洞的枪口和士兵的双眼。
“我只要抓走一个,而不是一百个。”埃里克少尉摊开双手,道:“再闹下去,只怕你们不好收场。”
“我们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拿走了巴黎,但是拿不走巴黎人。”高大的男生说道:“怕闹大事情的是你们吧。”
少尉从上衣口袋里拽出一块怀表,展示给学生看:“三十秒之内,西尔维亚.路易斯.费马特小姐,我只要这个人。”
新的小分队调动而来,将外围的学生再次包围起来,双方相互叠加包围,气氛剑拔弩张。站在最中央的学生们之间终于传出来说话声:“我跟你们走,不要吵到学校的安静,不要对我的同学动手。”
“很聪明的选择。”少尉转过去,对约格尔毕恭毕敬道:“中校阁下,可以收队带走了。”
西尔维亚被押走,路过约格尔的时候,她停下了。
“我不是犹太人。”西尔维亚坚持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很遗憾,确定你血统的不是我一个人。你要说服十个人才行。”约格尔对此毫无兴趣,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对还在他身边的埃尔温说道:“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约格尔没有停留,很快上车离开了。这场搜捕还需要有他的坐镇,温娴眼见他的车子离开,心里轻松许多。
西尔维亚被带走了,不知道哪个学生带的头,或者是集体的想法全部不谋而合,他们也跟着士兵的队伍后面走了过去。
埃里克少尉让士兵对学生提高警惕,上了保险的□□被士兵们紧紧握在手里,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
但这个诡异的队伍十分安静,太过于安静了。旁边是鲜血、枪声与尖叫,这里只有静默。温娴跟在队伍里,坚定不移地和他们走在一起。
她认识西尔维亚一年左右,这个学院中最出色的学生和多洛塔一样,给了温娴一片幻影,让她时常产生自己还在二十一世纪的错觉,同学们营造的校园生活是温娴精神世界中最平静正常的角落,这样令人安心的感受就连家人也无法给予。
现在这片幻影也被人撕碎了,现实总是把她揍的鼻青脸肿,提醒她一个最显而易见的现实: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里,没有地方能远离战争。
“你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去。”埃尔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温娴吓了一跳,她忙道:“埃尔温,你回家去。”
“跟我一起回家。”他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似乎努力培养自己的权威和气势,向约格尔看齐。
温娴将约格尔拉到队伍最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不能离开他们。”
“为什么?”
“你的教官有没有教过你,不要抛弃自己的战友?”温娴指指前面的同学,说道:“现在他们就是我的战友。”
“我认为,他们根本不是战士。”
“那是你的想法。”温娴看着他们的背影,学生们两手空空如也,他们坦荡地围在士兵四周。作为建筑系的学生,他们的数学足够好到计算出自己被连累,被捕杀的概率;他们的智商足够意识到妥协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们无所畏惧。
“我想,他们就是战士。”
这条路线并不通往总部大楼,而是隔离区前的一群二层小楼,西尔维亚被带入升了纳粹旗的那栋楼,学生们就在楼下等待着。
“有没有人通知西尔维亚的父母?如果要证明,他们必须马上拿族谱过来。”温娴忽然间想到这点,便低声问了问身边的男同学,他将这个问题又问了身边其他人,层层传递后,不过几十秒的功夫就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道:“我现在就去,拿什么?族谱吗?”
“对!”温娴隔着好远说道:“西尔维亚的祖父母最好也能来!”
那个男生成了第一个离开的人,其余上百名学生就静静的站着,也不闹,也不喊,只站在那里,砌成一堵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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