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尔曼夫人,我认识您的儿子。我……”温娴知道老人再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惜她不能给这位母亲更多安慰。
她不用再多说,温娴欠着身子,她避开老人的眼神,过了几分钟,她听到如风扇般的气喘声和低低啜泣,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她想撕心裂肺地哭嚎,但却只是死咬手背,老人瘫在沙发上用力锤击自己的大腿,温娴在她身边不知所措地站着,她怕老人会问:约格尔是怎么死的。
“他为国牺牲,英勇战死……”
老人没有回应,她斜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独自哭泣,温娴不确定自己的话她有没有听清,也不敢再说第二遍,便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趁现在东西柏林还未筑起高墙,温娴多找时间去看望她,同时在各部门间奔波,在五月份,政府追认约格尔的牺牲是为国捐躯,为他在荣军公墓中立起衣冠冢,一个月后,约格尔的骨灰入葬,此时他的母亲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快要支撑不住了,老人家的一个远房表侄从科隆过来,为她送终的同时继承了她的公寓。
至于索菲亚……温娴不知道,夫人在遥远的地方,苏联国土广阔,她无法得知夫人的地址。
除此之外,还有尼克劳斯下落不明,官方尚将他定义为失踪,给她以最后微薄的希望。
四九年的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德国分裂。
冷战也许对父亲和温甯的工作有些影响,但在她的学校里,很少会让政治涉足学术,即使是东柏林的洪堡大学也不会过分宣扬政治色彩,这里是学术自由的净土。温娴作为建筑学的硕士在读生,与学生们的社交团体有些格格不入,同系的学生很少,年龄和经历的代沟无法逾越。她住在学生单人公寓里,没有室友,求学之路正是如此孤独漫长。
辛苦没有止步于此,很快,温娴应聘了柏林的一家建筑公司,曾经在万喜的工作经验让她几乎直接通过面试笔试,柏林正在重建的大潮中,温娴知道,这里与几十年后的柏林还差的远。
她真的要完成原装温娴的夙愿了:设计出最漂亮的机场,全欧洲最时尚的车站。
温娴有领先时代的概念和思想,她对各种建筑材料的应用很是大胆创新,再加上她的化学专业知识,她觉得离自己走上人生巅峰可能不远了!
导师经常在她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去学校改论文。
海德尔也不咋省心,他不太愿意读书,德国小学教育够轻松了,没有《课课大考》《一课一练》什么的,每天让他写几个单词做做算术跟上刑一样,父亲这个经济学博士都教不动他,教不动……
这孩子越来越皮实,多次试图上房揭瓦,都被温娴扼杀在摇篮里,地下室已经不够他浪了,小子开始挑战极限运动,主要是挑战温娴神经极限。
烦的时候是真烦,但他这样闹腾总比安静忧郁的好,海德尔不傻,这么多年即使温娴不说,他也总该知道点什么,温娴跟他讲过路德维希和尼克的职业与责任,也讲过那场世界大战。母亲总觉得孩子还小,不能告诉他这些,小心翼翼的避讳着有关他父母的问题。
温娴想,不小了,他其实都明白的。
这个双休日她一直呆在学校没挪地方,浩如烟海的藏书能给她提供不少灵感,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得在这里才能静下心,第八次修改论文。这篇文章预计在明年发表,时间不太紧张,导师也没催着她要,但温娴心里还是有点B数的……
外面架起的扬声器中传出来乐器的调试声,音乐社团的学生们正为一个小时后的音乐剧比赛提前造势,炒热气氛。温娴又坐了十五分钟左右,被饥饿催赶着收拾书本离开了图书馆。那个学生乐队就在演出地点楼前表演,在他们面前围了几层半弧形人墙,另一侧的小门不时有参赛者走进走出,温娴一边往前走,一边扭着脖子看热闹。
墙边有两个身着中世纪华服的男学生在偷着吸烟,嘴里念念有词默背着《李尔王》的台词。几分钟后一个妹子捧着全套盔甲往侧门走,那两个男生双双掐灭烟头,帮女孩儿分担道具的重量。他们的衣摆收入门后,消失不见,身后的乐队弹奏着新的曲目,温娴加快脚步,她急着回家吃饭,顺便催催海德尔写作业。
温娴刚要摆正一直看热闹的身体,完全没发觉正对面站着个大活人,她的肩膀猛地撞到对方,那人一声没哼,她受惊之余连忙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受人体机能局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发白的长裤和磨旧的皮鞋。
受人体机能局限,温娴要仰着头才能看清这个身高预估一米八五以上男人的脸。
那个扛打击的男人还是一言不发,他双眼蓄满笑意,仍是温娴记忆中的高大挺拔,他有些变化,又像毫未改变。
他看着她笑了,露出翘翘的虎牙。
“不给你的士兵一个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有些其他剧情准备写在番外里,不然感觉有点破坏正文完整性欸
☆、无条件的一代(上)
许多年后,当我垂垂老矣,当我头发花白,当我双眼混浊。有位记者登门采访,他问我,如果让我重新活一次,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回答,是的,我依然愿意为了这段人生奉献生命。
舒尔兹家族是传统的军人世家,历史上是作战容克与乡村容克常年联姻的产物。在我有模糊记忆的开始,父母和叔伯就会称呼我为:小小士兵。相较于长辈的期望,这个昵称更像是确定了我的未来,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职业”。
我不知道家里是否有从事除军人外其他职业的男人,子承父业,参军入伍顺理成章的成了我的人生,看起来战争似乎对我的职业没起到多大影响。父亲多次带我去军事学院,他做他的事,我独自乱跑,这些混乱的童稚记忆并不清晰,我只记得没过多久,不善经营家庭的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出租位于繁华路段的房子,搬入普通公寓。军队的补贴根本不够我们吃饱,母亲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一个月后,包括父亲在内的一批军官忽然被停职,我们连那些钱也拿不到了。我的童年记忆充满饥饿,这一切在三三年发生改变,父亲官复原职,慢慢地,我们的餐桌上又出现了面包和牛奶;慢慢地,我如一家人的心愿成为一名军校生。
元首上台后,采取了很多社会政策,除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还花了不少功夫在青年身上。他们鼓励并组织学生们共同出游,一同聚餐,不分【】身份。商人的孩子和农民的儿子,贵胄的后裔和工人的子弟坐在一起,我们不按照出身血统来划分等级,而是优秀与否。
我们在学生时,就建立严格刻板的上下级制。对比自己更年长,官衔更高的男生服从,对比自己年幼的下级则严厉管教。没人认为这有何不妥,同学们默认了这种严苛到怪异的等级制度。
在一次会议通知时,我结识了约格尔,他和我一样,属于高年级负责人,第二年我们就要进入军队,尼克劳斯转去念海军学校。我们初识时曾在出游的聚餐上就说,弗里德里希未来至少会成为海军少将,约格尔将没收的□□杂志随手塞进坐垫底下,他第一个举杯向这位海军士官致敬。
之后,军队征兵开始。约格尔选择了党卫军,他说,谁能抗拒那身黑色制服的诱惑呢。但穿着漂亮有什么用,组建初期的党卫队有一大部分都是金发碧眼的混蛋,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加入国防军,约格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厌恶国防军士官中所谓旧贵族军人的味道,党卫军的理念更符合他的口味。
党卫军的理念?清洗、屠杀、优秀种族理念,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我和尼克都察觉到了端倪,却没有及时重视起来。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受了元首带给我们的复苏,带给我们的工作,也接受了带给我们的思想,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会发展成怎样极端和反人类的罪行。他在高高的演讲台上控诉犹太人大肆敛财,描述德国屈辱而饥饿的现状,嘲讽其他党派的虚伪动摇,紧接着他说,德国的未来在人民手里,在工人和农民手里。
他说,德国的辉煌要全部感谢你们,只有工人才能重建德意志,约格尔正是工人的儿子;他在“长刀之夜”血洗冲锋队,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国防军的一员。元首站在民众前声情并茂:我感谢你们投身这场运动,感谢你们没有被不安所左右,没有你们,拯救德国无从说起。
几年后抱怨我们给德国带来战争的人群当时正在台下欢呼雀跃。战争结束许久之后,随着战时档案的解禁,有大批学者和书籍开始研究那十余年的各种社会现象,他们通过将军们的回忆录揣测着,战起前夜德国的焦虑和兴奋。这并不完全准确,我们进攻波兰时,德国家庭的咖啡壶没有因此停止沸腾,战争尚未带来过多影响,所有的紧张与不安属于将军,死亡与敌人属于我们。
我第一次在波兰战场上杀了人,我看着那位被我击中的青年痛苦地死去,他绿色的双眸像夏日的海水一样透彻,子弹落在我的脚边,坦克和飞机扫射的声音震动这片即将被我们征服的土地,为敌人悲哀是件奢侈的事情。
我只是杀了一个敌军,我不杀他,他会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奇怪的是,我身边不少新兵都在初次杀人后变得犹豫而恐惧,他们还是勇敢的战士,只不过开始怀疑自己的使命。
我从没有半点怀疑与后怕,这是出生在军人世家中应有的天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剥夺了敬重生命的情感,亦或是我的确太过冷血,毫无人性。
约格尔和我共同参与了波兰闪击战,夺取波兰后,我们都因在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受到嘉奖。我从柏林军事学院毕业,但真正让我获得晋升的,都是父辈教导的功劳。他们参加过上一次战争,有足够宝贵的经验传授给后代,这也正是为什么军人世家出身的男人更容易得到晋升,除了依靠父辈的关系,他们在实战中比许多军校的高材生更看得清战局。
约格尔由于负伤,得到了比我更多的休假,并在不久后升职,调离作战部队。从那时起,关于约格尔.齐格尔曼的传言在波兰人间四起,在战友们的耳朵里,他从战斗英雄变成了犹太猎手。国防军的同僚对我与约格尔的友情非常不解,那些军人贵族的后裔自然唾弃党卫队和盖世太保的卑鄙手段,我们同他们从不是一路人。谍报局、保安局内的掌权者不止一次通过陷害栽赃的手段对付国防军将领,他们可以让一个小小的污点变成致命利器。我从不了解约格尔竟深谙此道,战役中的负伤和后遗症只让他消沉几日,随后,他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服务于国家和元首。
军人通常会以一种颇为极端的方式向祖国奉献服务,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唯有无条件的走上战场,用前进的枪口向将军证明勇敢,用敌人的鲜血向国家证明忠诚。我们曾在旗帜下宣誓:毫无保留地服从帝国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的命令,并以一个英勇军人的名义信守誓言,乃至牺牲在所不惜。
在闪击战前夜的家庭聚会上,我们向父辈保证会互相照顾,会带着荣耀回家,波兰战争结束后,我却带回了一位堂兄的骨灰。他的死亡是个意外,没人想到游击队会在剧院安置炸【】弹,他成了复仇下的牺牲者。叔叔背对着我,他的声音颤抖而隐忍:“你们要让那些波兰人血战血偿!知道吗?艾德,要斩草除根。”
仇恨的印记不断加深,我们在其中浴血挣扎,不得脱身。这就是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当年一战战败,德国跌入谷底,即使最弱小者也来践踏我们,我们被压迫的无处可去,欧洲没有给我们任何宽容,我们只好选择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这是我唯一且自愿的选择,为祖国和元首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他在发动战争之前,首先喂饱了我们,随后,伟大的序幕揭开,德国终于张开了双眼,每个人都踌躇满志,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是七千万屈辱的奴隶,而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日耳曼人。狂热的死战到底是让我的民族重新站在世界之巅的最快途径。我们从波兰转向北欧进攻,战无不胜的德国军团在几个月内接连拿下挡在面前的国家,我们站在法国面前,称霸欧洲近在咫尺。
要承认的是,即使接连的胜利也无法磨平战争对精神的创伤,士兵们不再害怕,他们甚至可以面无表情地对老人和妇女开枪,只因为这些法国农民不肯提供干净被褥或稻草。我所站的这片土地在过去的数年里嘲笑德国只会投降,永远不敢发动战争。但现在我们拿下了法国引以为傲的马奇诺防线,向里昂推进,一周前,第九步兵师攻入巴黎。我知道约格尔将比我更先到达法国,他将会成为巴黎区的指挥官之一。
约格尔在巴黎与政要往来时,我受命处决一批战俘。他们已经被解除武装,手无寸铁,我第一次感到一丝罪恶。换一种角度呢?我杀掉的法国士兵脱下军装,也是个普通人,他的家可能就在里昂的某个宁静村庄,家人在满怀希望的等着他回家。我杀掉的是一个儿子,或许还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我是个杀人犯,军装为我的行为提供了正义而铁血的借口。这是战争侵蚀心智的另一种方式,它让我们变得过度冷血,又过度愧疚。帝国一路从高歌猛进,到保守应战,再到大厦将倾,直至最后穷途末路,六年战争,大小数十场战役,这是我全部的服役生涯。我们举枪,前进,时刻准备战斗至死。我期盼却又不敢奢望能和朋友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尼克劳斯的战场在深海,他与我太远,而约格尔,他的变化太快,让我们措手不及。
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曾问他,对战争没有没畏惧。约格尔回答:我们才是主宰者,整个欧洲都将战栗着匍匐在我们脚下。
我想,他爱上了这场战争。
约格尔以前绝不是这样,他的严肃认真最讨学校的教官的喜爱。考入军校之前,我们四个人间的玩闹与其他普通朋友没有不同,当年我与他们一同翻墙出去参加酒馆舞会,第二天东窗事发被按在教室写检讨。去年我听闻几名犹太人翻越高墙逃出隔离区,约格尔对他们下了杀手。战争对他的影响出乎意料,他把曾在艺术上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用在谋害性命上。以前,他对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感到愉悦,现在只剩下血红能带给他一点生气。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谁说约格尔不会是本世纪最炙手可热,最具创造力的德国画家呢?至于我,也许父亲不会再执着于让我参军入伍,那么我会进入乐队,去世界巡演。
如果没有战争,娴该成为一名钢琴家的夫人,而不是一个纳粹战犯的妻子。
☆、无条件的一代(下)
我与娴在波兰的初次相遇,也正是久别重逢。她的长相很难隐藏在人群里,是波兰人中唯一的亚裔。她在隐蔽的角落注视街道上发生的一切,而我在街道的另一侧注视着她的一切。第一次相遇是巧合,第二次则是上帝安排的命运,那双在黑暗中,借由探照灯光影闪着明亮的双眼,那细微但咬字清晰的嗓音,那对世界充满兴趣又想急切逃离的态度。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编织着一张奇异的网,带着我的心深陷其中。此时,我失散已久的回忆甚至尚未被召唤回来。
我从没有过,也从未向其他人说过我对那个女孩动了心思,但那一刻,我只知道那一刻恨不得给家中发电报,告诉父母,你们未来的儿媳,终于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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