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同学战友,你们未来的舒尔兹夫人也定下来了!
约格尔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恨不得给我办个宴会庆祝,他和我的几位同僚给我出了不少主意。约格尔说女孩子都会喜欢小动物,可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毛茸茸的动物?
约格尔说军犬也算动物。
嗯,有道理。
现在想想,我们极其可笑且幼稚,这种事情应该向尼克劳斯求助,或者其他有女友的军官,这样我就不会牵着一条军犬去见她。
她从不知道那时我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甚至在军队考核时我都没有那样紧张过。她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里,在我眼中,她是一个随时可以离去的过客,牵引绳在我手心里变得汗津津的,我绞尽脑汁想提出什么话题,好让她不觉得我是个无趣的男人。于是她提到了家里养的宠物,那两条名字听上去很耳熟的牧羊犬,我脑中迟钝地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否认识她?
有些回忆太过久远,但仔细寻找,我仍能找到温家的记忆。儿时的印象中,他们和我周围的人长的都不一样,父亲说他们是中国人,来自他曾经做过教官的中国东北。温先生是留学生,他与父亲有许多共同话题,他教我父亲下象棋;那时候温夫人的德语不好,但很会操持家务,我母亲需要向她学习。一来二去,两家人很快熟络起来,温家有一个女孩儿,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太难记了,因而我不敢和她讲话,怕叫错人家的名字。她可不在乎,每次相遇都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那个女孩儿拖着半麻袋纸币朝我微笑招手,我却只会躲在门后点头。她不介意我的无礼,即使我总把她的名字错误地叫成“细安”。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活泼且认真的女孩,能设计出各种游戏,几乎是公寓楼中最受欢迎的孩子。我们两个混熟之后,常在街区四处疯玩,父母对我看管较严,从不允许我和其他孩子跑出公寓外的地方玩耍,唯独放心我和她一同出门。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儿心思缜密,比我聪明的多,父母觉得,我和她在一起能学到不少知识,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跟着温家女儿总没坏处。
我们搬走后,只有父亲与温先生还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他们的友谊维持到今天,每隔两三个月就会相互寄信。父亲在写给我的家信中偶尔会提到几句温先生的情况,我记得,温家之后的生活条件改善不少,的确养着两条牧羊犬。或许面前这个女孩儿会是曾经的细安吗?
我完全不敢确定,在写给父亲的家信中仔细询问,甚至寄回娴的亲笔比对字迹,最终得以确定,她就是我的细安。父亲作为国防军官,与温先生私交甚密,为了防止盖世太保接连不断的恶意骚扰,他会在必要的时候亲自派车接送温先生往来学校与家庭,因而我的家人得到机会可以为温家送个消息:你们的女儿找到了。
我隐隐有种自豪感,是的,是我找到的!
我决计没有料到我与约格尔会在娴的事情上发生分歧,那是战争开始后我们的第一次矛盾。但随着她回想起我们的一切,那种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约格尔在我面前永远是个朋友,而不是他人眼中那个嗜好杀戮的恶魔,他和我甚至达成协议,在我提前归队准备开赴前线时,他来送娴回家。那么作为回报,未来军队凯旋后我在凯瑟霍夫替他承担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当我归来,听到的却是她遇袭受伤的消息。我不明白,上战场的是我,为什么她在柏林也会受伤?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娴的面色极度苍白,青紫的嘴唇发出颤抖的笑声,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她的笑点,我只知道自己多么自责和恐惧,我怕她会受内伤,会留下后遗症,怕她忽然离我而去。恐怕我爱她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
于是我在门外与约格尔彻底摊牌,面对他调侃般的质问,我告诉他:“是的,我爱她。”
他几近暴怒:“妈的!我以为你只是对她有些好感,只是玩闹!你真的不要前途了吗!不要告诉我她比你的责任更重要!”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我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吵嚷……”
“操!”约格尔走远些,又折返到我面前,压低声音怒道:“我绝不是想插手你的私事,但她的身份!艾德,你要考虑这一点,要是有人想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简直轻而易举。”
“既然我爱她,为她遮风挡雨也是理所当然。”
约格尔的下属等着向他做汇报,他在转身离去前咬牙切齿地评判我:“你疯了。”
在他的心里,仕途远比爱情重要的多,我们没来得及好好谈谈解除矛盾,军队的召回让我不得不立刻回到战场,德意志的军队接连拿下西欧国家,我们进入法兰西的土地。约格尔提前派人送信,他会在巴黎城外迎接我入城,看来时间已经消减他对我的不满,也消减我们之间的分歧。
队伍刚刚见到城内旗帜的一角,轰炸机的声音从天而降。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但这毫无用处。我在准备下车时,落下的□□掀翻军用轿车,场面甚至比前线更加混乱,我无法聚齐自己的士兵,没人想在这里被炸的粉身碎骨,强烈的耳鸣让我对危险一无所知,在抬头查看形势的一瞬间,后脑被硬物猛击,这直接让我昏死过去。我的确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绝不是在此时,娴还在城内,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在昏迷中的幻象里,我进行了这辈子最虔诚的祷告。
那时我仍坚信德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不能称霸世界,也可以主宰欧洲。我们会带给德意志一千年幸福,在我憧憬未来的时候,娴坐在我床边告诉我,战争会改变一个人。一部分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另一部分人为了信仰追求光荣战死。我承认,如果一定做出抉择,我会站在国家和民族的一方,娴也是一样,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怀疑她的工作就是我们之间的插足者。
滋生于战争时代的爱情是最无奈的情感,作为一名军人,必须完美平衡爱人与责任双方,我足够幸运,朋友们送我出征,娴说她会等我。只有约格尔,他替我践行的方式太过特别,那一拳应该是我收到的最重的送别礼。我们之间的友情从不缺少武力相向,尤其是各自参军入伍,约格尔与我的理念完全不同轨。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晚他赶来我们的营地,浑身酒气未散,便直接冲到我面前,我做好防御准备,他却开口道:“活着回来,带着你的荣誉回来。不然我就去撮合温格纳和你的娴。”
“谁?”
“哦,看来路德没跟你讲巴塞罗那的细节?我可以告诉你……”
“她当然跟我说了。那只是个男孩儿,我并不担心。”
“那可是个优秀的男孩儿。慕尼黑军事学院的学生,他成年后会继承一大笔遗产,人家不需要多努力就能……”
“等等,我以为你是来向我道歉,之后我们拥抱一下,晚餐时候的事就算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向他炫耀一番,指着娴送给我的包裹说道:“那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
“怎么?她现在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哦!不!她不是我的朋友。”我纠正道:“她是我爱上的女……”
“快……快闭嘴吧你……”约格尔哆嗦了一下,还沾染着鲜血与□□残留的十指在皮衣的兜里翻找着,紧接着又费劲的伸到军装衬衣里去掏弄。
“你在干什么?”
“我的体检报告。”约格尔拿着那张纸在我面前敷衍地晃过去,说道:“我是来向上司递交报告和申请,以证明我身体健康,能够尽快去前线作战。当然,顺便来见你一面。”
“你不必这么着急。”
“我要去前线,艾德。你是我朋友,所以我告诉你。”约格尔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他们拿我开玩笑,我都不介意,说我像个女人,我也不介意。但他们不能说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我绝没有躲在后方,波兰战场上的勋章不足以证明我对帝国的忠诚。”
“我……”约格尔故意直视我的双眼,他在表达他的坚定:“希望我们可以为彼此骄傲。”
“希望我们尽快重逢。”
“莫斯科见。”他即将转身离开,我及时叫住他:“喂,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想都不要想,再给你一拳还差不多。”
我了解约格尔,他以这样不友好的语气回答,恰是证明怒气已消。我们各有其志,也志趣相投,分歧多于合作,路德常开玩笑,我和约格尔最好尽快互相伤害至死,还能给她和尼克留下一个清净,省的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拉架。
那晚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东线战场犹如地狱,让我喘不过气。再得他的书信,则是他从东线亲笔发至柏林的担保书。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身陷囹圄,但那封信几乎救了我的命。在那场举国震惊的刺杀案中,我扮演了最糊涂的角色,我莫名其妙的被捕,数月审查后便是降职,开除党籍,我不能再回到东线和自己的部队中去,他们直接将我送去西线,战争后期,我在频繁调动中度过,我已不被重视,那个年轻有为的舒尔兹中校不复存在,我是被流放出去的舒尔兹少尉。
约格尔的担保救了我,没人怀疑他的忠诚,加上父亲在军中人脉较广,仅官至中将,并无过大威胁,父母的家族在刀锋上把玩政治,终于保住了舒尔兹家大部分军官的性命。
在西线更能体会到帝国的垂暮,我们逐渐落败,直到被俘。盟军士兵一排一排检查过去,他们辨认着军衔,将所有校尉级军官都挑出来了。我听说过传闻,军官落在他们手里会被挨个儿枪毙。
他们亲自搜查,把我们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扔在地上。娴的画像被我放在最里面的衬衣里,也没能幸免。
“请不要这样。”我几乎恳求着:“其他的你们都可以拿走,把她留给我。”
“所有的个人物品都要上交,尤其是你们的。”
“这只是一张照片,你们无法在这上面得到任何军事情报。”
“不行。”士兵态度强硬地执行命令,他应该没有牵挂的心上人,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痛苦。
“你不应该有太多的要求,你还以为你是少尉吗?”
“她还在等我!”我过于大声的喊了出来,吸引了一名军官的注意。
那个英国少校路过的时候我停住了,他从士兵手中拿过画像,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你认识这位小姐?”
“是的。”
“斯蒂文少校。你好。”那个英国人友好地自我介绍:“或者你可以叫我丹尼斯。”
“请让我留下那张画像。没有她的陪伴,我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那张纸被原封不动地交换到我怀里,少校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他经常找我聊几句,我看得出他眼中对我的不屑。他告诉我战争进展,从西线到东线,从柏林到东京,事无巨细地转述,我们战败后,斯蒂文少校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告诉我,他认识我的娴。
紧接着国际法庭开始审判,在此之前同盟国的法官为我们编号估刑,在正式审判那天,忽然来了转折,有个姓谢瓦利埃的法国人出庭为我作证,我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还想不起他是谁。
那似乎是个法国贵族,他的证词成了我刑期减半的关键。
“艾德里克.冯.舒尔兹,在一九四二年二月底将我从集中营里救出来,释放令由乔纳斯.舒尔兹少将签署。舒尔兹先生并非悲观主义者,当时也绝不是战争后期,他和他的父亲是在德国尚无败势的情况下将我救了出来。”
法官发问:“他只救了你一个人吗?”
“我出来之后,继续进行营救保护和援助犹太人的行动。一九四三年秋,我成为盟军在法国的联络员,这是我的任命书和工作证。从这点上讲,他也救下了数百的犹太人和盟军士兵。”
这几分钟的证词,和我在第三帝国留下的案底,就足够他们对我从轻量刑,我可以用服从命令这样的辩护来逃避惩罚,但我不能,服从命令是事实,而不是借口。在英国服刑期间,斯蒂文少校不止一次向我讲述娴,他总是在会见室里同我聊天,如果他能收起来那副高我一等的姿态,说不定我会喜欢他一些。实际上我很讨厌他,甚至嫉妒,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没有可以直接读取记忆的机器呢?这样我就能在斯蒂文少校的回忆中见到她,她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黑发,她的身影,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思念她,服刑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在我刑期的第五年,我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尼克劳斯的消息。那位前德国海军军官由于身体健康原因被转到英国休养,并服最后七年刑期,在劳动之余他会为我们演奏小提琴,我们因音乐相熟,他告诉我,他曾是尼克劳斯的上司。尼克所在的军舰队在得知希特勒自尽后,自沉以殉国。
全舰搭载两架战斗机,共四百一十五人,只有尼克一个活了下来。几个丹麦渔民发现他被冲到海岸上,他们没有任由这个德国纳粹的海军在沙滩上曝晒,而是送他去了医院。
我只得知尼克的情况,在最后一年的刑期中就开始幻想着其他朋友也在这场战争中活了下来。一年后我回到故乡,德国已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只有娴还站在我的面前。
六年战争,六年刑期,十二年足够我经历一场时代剧变,我失去了两个挚友,失去了三位堂兄,我见证一个帝国的崛起与陷落。在这些年里,有许多记者和作家会来问我,我是否后悔投身这次战争,战争到底带给我们多少好处,让无数年轻人奔向战火?
或许这件事情本不该用利益权衡,我们只是普通为国而战的军人,一代无条件作战的军人。
我用战乱波折的前半生,换来平凡琐碎的后半生,我替逝去的朋友继续生活,数十年生命走到此时,终于能够安静地坐下来,从最初开始回想。这是我一生的终结,也是我回忆录的开始。
“有朝一日,这无条件的一代人终将死去,魂入黄土,我们的精神与信仰同德意志永存。”
☆、尘埃落定
重逢那日,温娴没有给归来的士兵一个吻,却在一年后给了他一个女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索菲亚.荣格.冯.舒尔兹。中文名字温和漪。
最初几年的生活有些艰难,温娴要兼顾学业工作和女儿,艾德里克作为刑满释放人员要“积极接受社会改造”,他很快完成并通过了师范学校的培训和考试,在柏林高级文理中学任职,教授艺术课程,他对音乐和美术课应付自如,甚至也能谈谈文学小说,不久便升职艺术学科主管。生活的节奏很快,除了日常工作,温娴和艾德里克一直在四处找关系跑政府部门,他们希望尽快将尼克劳斯引渡回国。焦头烂额的事务顶替了婚礼和婚纱照,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此事暂时搁置,目前摆在首要地位的是尼克劳斯。
天空一片昏暗,刺目的闪电为夜幕带来难得光亮,随之而来的闷雷声音不大,却每次都能让艾德里克瑟缩在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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