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乌氏听到房外有炮声,出来一看,只见念儿拿着炮,往下一摔,炮声怪响的,吓得她心思不宁。
“念儿,你哪里买的炮?”
“娘,不是买的,是我从私塾回来的时候捡的,路上有好多。”李念仰着胖乎乎的小脸,举起手里的炮,献宝似的给乌氏看。乌氏见了,连忙挥手,叫他别放了:“弟弟在娘肚子里睡觉呢,你别吵醒了他,快去洗脚睡觉。”
乌氏是个很谨慎的女人,现在听巫婆的话装作有孕在身,对任何可能威胁到孕事的东西都很警觉,是以她连门都不出,就怕在冰上摔跤。而且稍微大点的声音都能让她情绪不安,对炮声尤其紧张。她叫杜月芷仔细查找,看看家里有没有遗漏的炮,一个都不能留。杜月芷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乌氏放了心,叫她走:“趁着月色早点去陪李婆婆。”
杜月芷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似乎扭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乌氏看着她走出篱笆,便回屋打发李念上床睡觉。没过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叫”乌嫂子”,出来一看,居然是庄里师爷和李嫂子。而本来离开的杜月芷躲在师爷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胆怯地看着她。
乌氏皱了皱眉,当面不好发作,面向师爷笑道:“师爷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
师爷摆摆手:“你当家的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他将杜月芷推到身前:“方才在路上碰到芷姑娘,被一只大狼狗堵住,吓得可怜见儿的,幸好遇到李嫂子才得救。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说是要去东庄陪你婆婆。李嫂子说夜路危险,叫她家去,她不肯,李嫂子没法,拉着我来了。乌嫂子,芷姑娘也大了,走夜路终究不妥,你看这……”
乌嫂心里把杜月芷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还堆着笑:“师爷,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我叫姑娘走夜路似的。我早叫她出门,必是她自己贪玩才误过天光。”
李嫂子冷哼:“不是你叫的,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你的心有多狠,非把孩子往死里磨,左邻右舍都晓得,大冬天你叫她去河里洗衣服,冻的不成样子,你还胡扯八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乌氏眉毛一挑:“李嫂子,你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给她吃饭喝水养活的?我要是心狠,能把她养这么大,养到合着外人来欺负养母?你倒是尖着嘴做了口舌英雄,有本事,你把她带了去,你养活!”
“我养活就我养活,馒头店里的伙计还有饱饭热坑呢,你天天打骂,还叫芷姑娘去陪你那睡在漏风楼里的老婆婆,你怕冻死她才叫芷姑娘去□□,怎么不早点修一修漏风的屋顶,买一个暖被窝的汤婆子?说你心狠都嫌轻的!”
两人对骂起来,师爷连忙拦住:“你们别吵了。乌嫂子,芷姑娘过两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庄子里好多人看上了她,你也不好做得太难看。”他看了杜月芷一眼,又放低声音,对乌氏说:“我们庄里适龄的姑娘都嫁了出去,难得芷姑娘好颜色,我心中也早有打算,她是你抱养的,要是家里人都死绝了,不如……”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第4章 交锋
师爷的话,说白了,是想等杜月芷再大一点后,当作李家庄进献的花头,送到镇上大户做小妾。作为回报,李家庄会特别照顾,给李槐发行医证,并帮他开办医馆,让全庄的人都来这里看病。
乌氏想起这么多年杜月芷都没亲人找来,送银子的大人也只说让她随便养,别养死了就好,看来也不算什么尊贵人物。若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作为养母代为说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是师爷提起的,她吃了熊胆也不敢说不好,当下笑道:“师爷的意思我懂了,这事,还待我和当家的商量,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师爷面露喜色,拍了拍杜月芷的头,正色道:“今天我做主,天晚了,芷姑娘也别去了,就在家睡,明日在理论。李嫂子,你也家去吧,乌嫂子怀着孩子,外面又冷,大家都是庄里的,这样吵多伤和气。”在师爷的劝告中,各人散开。
乌氏站在篱笆边,对着李嫂离开的方向唾了一口:“老虔妇,管到我家来了,烂舌头拔牙臭烂肉的老货,不得好死!”
骂完回到堂屋,看了眼受气包似得跟在后面的杜月芷,登时红了眼,咬着牙拔下头上的簪子,下死命在她腰上戳了几下:“小贱人,定你招惹的事,走夜路碰到狼狗,我倒想狼狗怎么没把你吞了!那老虔妇对你好,你倒跟着她过去啊,还叫师爷为你求情,你真会做妖,还想着有人来救你!你神通广大,多早晚叫你死在我手里,你才知道厉害!”
簪子见了红,杜月芷被扎得直呼冷气,咬牙忍着,待乌氏消了气,才跪在地上,抱着乌氏的腿哀求道:“乌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乌氏听到李槐回来的声音,踹倒杜月芷,眼睛立了起来,厉声骂道:“你再敢一回我这簪子刺的就不是你的腰,而是你那漂亮的小脸!你给我滚,今日我有事,明天再炮制你,不准出房门,听到没有!”
“是。”杜月芷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顺着墙溜了。
杜月芷关上药房的门。脱衣服看了伤口,几个小血洞如同小嘴张开,血染红了里衣。自己也有点害怕,摸索着找了药涂。乌氏迷信无知,早几年还打骂轻些,如今怀不上二胎,变本加厉,心理更是变态,撒娇示弱反抗求饶全不管用,纵然杜月芷聪明机警,想方设法避开,困在这里,也难有活路。
涂完药,杜月芷没有上床,而是坐在门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今晚乌氏的房间熄灯也晚,李槐进了房后就没消停。空寂的冬夜,乌氏房里一直在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俄尔听到李念大哭,乌氏拍打着,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儿,哄着他睡了,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呼啸的风声,穿过草屋,消失在冬夜。
杜月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一点困意也没有。终于,她听到了房外的动静,连忙透过门上的条缝朝外看,只见清冷的月色下,两辆官轿悄无声息落在篱笆外面。她的心跳动得厉害起来,手抓着粗糙的门板,竟不觉得疼。
官轿下来一个穿着便服的官人,还带着一个穿斗篷的,在篱笆处咳嗽了几声。乌氏房里也有了动静,李槐开了门,见是两个人,不仅一愣,很快将他们迎了进来。
杜月芷立刻悄悄开了门,贴着墙躲在乌氏窗下。只听见他们低声说话,那官人道:“小姐怎么样?”
杜月芷眉头微皱,舔湿了手指,将窗纸戳破,眼睛凑了上去。
“一切都好,今年还长高了,往年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呢!”乌氏笑道:“今天怎么多了一位大人?”
那个穿斗篷的人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官人喝到:“不准多嘴!我们今天是来看小姐的,小姐现在在哪儿?”
乌氏脸色微微一变,道:“因一向没有看姑娘的规矩,今天姑娘恰好去东庄我婆婆家了,我没拦她,眼下不在这里。若是大人想看,我让当家的去叫她就是。”
穿斗篷的人摇了摇头。那官人又道:“不必了,这是赏的银子,你们收好。”说完,丢下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李槐拿了起来,憨厚地笑道:“大人真是慷慨,往日例银十两已经够用,这次给这么多,还怕我们待小姐不好么!”那官人顿时窘迫起来,乌氏狠狠掐了李槐一把,将他推到一旁,陪笑道:“大人,你千万别误会,我当家的不会说话,平时我跟他说只有十两,其实是骗他的……”
穿斗篷的人没有理会乌氏,转向那战战兢兢的官人:“赵大人,你克扣我的银子,好大的胆子!”竟是妇人的声音,声音不大却甚是威严,气势逼人。
杜月芷听了她的声音,忍不住暗道熟悉,分明在杜府听过的,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再看那妇人的斗篷,虽颜色乌黑,但领口,袖口却是绣着金丝芙蓉,枝叶妙曼,苏绣细腻,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单单一件斗篷就下了这般心思,此人定非寻常。
赵大人冷汗直出,连连解释,乌氏也怕赵大人怪罪,虽不知这妇人的来路,只顾帮忙圆谎,最后铤而走险激将道:“银钱的事暂且不说。芷姑娘在李家庄多年,倘若大人嫌我们照顾不周,要将人接回去未尝不可。不怕大人怪罪,姑娘眼见就要长大了,究竟是接回去许配人家,还是送到庵里做姑子,也请明示。毕竟李家虽不是养不起人,却也没有硬留一个大姑娘在家的道理。”
穿斗篷的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随你们,只不要叫她死了。”
原来,杜家的意思就是这样,只要她活着就好,哪怕行尸走肉也无所谓。杜月芷早已摒弃无用的伤感,眼中冷光乍现,待要试他们一试。
眼看他们要起身,她矮下身子,走到堂屋,从兜里掏出几个小炮,小心翼翼洒了开去。然后迅速躲到一旁。
没过多久他们就出来了,赵大人走在前面,一脚踩上一个小炮,砰的一声巨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乌氏吓得心肝胆战,尖叫一声,被李槐紧紧扶住,眼看赵大人只顾往后退,李槐反掌推了一把。赵大人撞上穿斗篷的妇人,把她撞倒在地上,滚了几番。
斗篷帽落下,那妇人侧身,迅速抓住盖好。
电光火石间,杜月芷已经看清了。是她,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夏妈妈!慈眉善目,却铁血手腕的夏妈妈,辈分之高,行事之精,能代表老太君发号施令,连杜家掌印的主母都要尊她三分颜色。她来到此地,代表杜月芷被送往李家庄,老太君是知情的。
“什么东西……”夏妈妈怒道。
“是小孩子玩的小炮!”
一片混乱间,乌氏的嚎叫划破了夜空:“疼,好疼,我的腰……”刚才摔倒的时候,她的腰刚好撞在李槐平日采药用的小钉耙上,三根钉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李槐也大声叫嚷起来,抱着乌氏回到房间抢救。
杜月芷吸了一口气,将头发弄乱,脱了外袄,只穿着一身麻布衫,随手在脸上抹了一点墙灰,叫着:“乌嫂,乌嫂!”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般跑到堂屋,正好撞见赵大人和夏妈妈在原地犹豫,他们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
眼前立着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脸脏脏的,衣衫粗制单薄,慌乱间中福了一礼,怯生生看了他们一眼,小身子在寒风中颤抖。
“你是芷姑娘?”女孩点点头,夏妈妈一愣,裹紧斗篷向她伸手,杜月芷连忙避开,垂着头不知所措:“请问夫人是谁?”
夏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她:“这么冷的天,你为何不穿衣袄,看冻坏了。”杜月芷说听到乌氏喊叫,心中着慌,怕挨骂,来不及穿。夏妈妈沉吟片刻,杜月芷大眼睛幽幽看了她一眼,那饱含伤情和又倔强如初的眼神,令夏妈妈为之一振。太像了,实在是太像那个女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杜月芷等不到回应,以退为进,进房去照看乌氏,只留给夏妈妈一个瘦弱脆弱的背影。片刻后,房内传来乌氏的斥骂,乌氏以为赵大人他们已经走了,剧烈疼痛之下,原形毕露,凶狠异常。李念早已哭起来,也跟着娘打骂杜月芷。
“夏妈妈?”赵大人也看到了杜月芷过得很辛苦,见夏妈妈一动不动,生怕她怪罪自己,大着胆子道:“要不要带走芷姑娘?”
“罢了,这是她的命。”夏妈妈摇了摇头,裹着斗篷飞快出门,坐上官轿离开了。
杜月芷进去没多久,找了借口出来,堂屋已经空无一人,她迅速走到篱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方才与夏妈妈短暂交锋后,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免失望。月下,她用冰凉的手渥了渥脸,凉意入骨,直至心绪平静。
而后,回到堂屋,她仔细搜索,将剩余的小炮全收检起来,毁尸灭迹。如此,一夜便过去了。
到了早上,乌氏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她全身汗湿,虚弱地躺在床上,杜月芷端了一只粥碗,用小勺子舀了粥,吹了吹,再送入乌氏口中。乌氏吃了几口,听到李念又在外面玩炮,心烦意乱,暗叹命苦。千防万防,防不住熊孩子在自己脚跟割一刀,不仅得罪了赵大人,自己还受了伤,得不偿失。
因乌氏看见杜月芷就生气,李槐叫她收拾行李去老娘那里住一段时间,一来耳根清净,二来,他娘也的确需要人去看看了。
第5章 施针
杜月芷到了东庄,顺着土路走,远远看到一处低矮的院子立于荒凉之地。三间茅草屋,土墙,草顶,风稍微大些,就能吹破墙皮,吹走茅草,将篱笆打烂。按理说不应该再住人了,可是乌氏嫌弃老婆婆瞎眼麻烦,不准她住在儿子家,李槐虽然心疼娘,但扛不住乌氏的怒火,只好私下偷偷接济。
冬天是所有老人的噩梦,夜又冷又长,一旦睡过去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何况这种茅草屋,本就不能御寒,四处漏风,被子又不够多,几乎可以预见李婆婆的处境。杜月芷走了进去,发现李婆婆站在篱笆小院,侧耳倾听,闻见脚步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婆婆,您怎么了?这里风这么大,你站在风口会生病的。”杜月芷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知道你今日过来,等着你……”李婆婆眼睛深陷,皱纹深深,身体瘦脱了形,乌白的发挽成髻,伸手摸着杜月芷的脸,沉静而温柔。如果说杜月芷对李家存着最后一点良心,那么一定是因为李婆婆,从小教她习医认脉,在她挨了毒打后抚慰她的伤痛,寡居却能变出许多简朴美味的点心,让她偷偷藏起来,免于饿肚子。比起李念,杜月芷和李婆婆更像一对祖孙。
“婆婆,我带了吃的,跟我来……”杜月芷一阵心酸,将李婆婆搀扶到房里,她先从包袱里拿了两块糕,掰碎了喂给婆婆吃,又帮李婆婆把能加的衣服加了,然后去烧水煮粥。李婆婆胃不好,只能吃点软糕流食,她想了想,做了蛋粥。
米下了锅,她盖上锅盖,李婆婆颤巍巍走了过来:“芷姑娘……那孩子一直在发烧,快去……”她指了指茅草屋。杜月芷忙找了只碗盛了热水端给李婆婆,温言道:“婆婆,您坐着烤火,我去看看。”
她进了最偏的那个茅草屋,里面很黑,她点燃了火折子,一芒如豆。
靠墙的破床上,睡着一个人,俊眉挺鼻,薄唇紧抿,白玉般的脸因高烧而泛着潮红,正是那日在河边救下的少年。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低声咳嗽,杜月芷执着火折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然后掀开他的衣服,手拂过伤口周围的肌肤。
少年正因高烧而口干舌燥,忽而吞了什么东西,又有一丝娇软的凉意袭来,他登时拉住,不由分说往怀里带,那凉意更明显,安抚了他不舒服的燥热。只是那凉意很不安分,拼命要往外逃。他自然不会让她逃,脸上“啪”的一下剧痛,少年终于松开了手,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么?”
少年循声看去,眼前满室黑暗,唯独她站在宁幽温暖的黄光中,身影纤细娇小,却不肯更进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深宁静,含着微茫的水汽,既不是娇羞,亦不是嗔怒,而是深切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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