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怎么解?”
夏侯乾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首先, 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在黑暗中,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温度, 一种魔力, 让卸下心防的她,不自觉地跟着他走。
事到如今, 以她和夏侯乾的关系, 再怎么藏着掖着,早晚还是会让他知道。这个人认定了她,有些东西也必瞒不过他去。也许现在正好是那个她等待的时机,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他是那么的睿智, 必能理解她。
“你既是想听,我便告诉你罢。”
她定定神,开始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那些掩藏在心中的秘密, 有怀疑,愤怒,不甘,也有思念,悲伤和无奈。杜月芷对于三岁以前的事情,记忆是模糊的。她只能通过午夜梦回寻找到母亲存在的证据。
晨起时,洛河公主乌发如云,带着香气的手,纤细柔白,轻轻拂过女儿的脸蛋。
桃花开了,洛河公主坐在窗下,对着镜子在额间簪上一朵粉红娇艳的桃花。
清脆的铃铛声遥遥传来,洛河公主手里摇着一对漂亮的金铃铛,为生病的女儿唱着喜欢的歌谣。
马车中,洛和公主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轻轻撩起车窗帘子,对着外面的人说话。她神情是那么的温柔,仿佛天地见最幸福的人便是她。可是杜月芷却记不起窗外的人是谁。
其实,是谁不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老太君告诉我,我的母亲犯了叛国罪,她是和亲公主,嫁给我父亲后,杜家蒙受隆恩,迅速崛起,这些都是事实。如果我母亲要叛国,我相信她绝对会选择做宫妃而不是臣妻,而且绝不会在生下我和哥哥后才动手,时间不对,状态不对。她是在进宫之后被赐死的,这中间必有缘故。我曾问过当年受过我母亲恩惠的二叔母,她说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待人和气,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她死之后,杜府的人几乎换遍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浪淘沙,母亲的存在,不仅在朝廷,就算在自己的家,也成为了讳莫如深的秘密。”
“至于我和我的哥哥,就这样一个被送到乡下,一个转到常夫人膝下做为嫡长子活着。叔母说,我被送走后,府中发现了男童和女童的尸体,还有朝廷的人来验视……所以我猜想,圣旨里该有一道旨意,是要我和哥哥陪着母亲殉葬。”
“若是能殉葬,倒也好,我们和母亲在一起,哪怕是黄泉路也不孤独。然而我母亲殚精竭虑,保住了我们的命。因为我活着,我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找我,我并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我想,他跟我一样想要家人团聚。可是为了团聚,他吃了许多苦头。自己明明有母亲,却要做庶母的儿子,自己明明有妹妹,却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在我们两人眼里,常夫人是庶母,然而在别人眼里,她却是杜府最尊贵的嫡夫人,享无上尊荣。恐怕她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在李家庄杀了我,可见人生果真不是事事如意的。”
“母亲爱着父亲,可是父亲却不爱她。如果真的爱她,为何会迎娶常夫人呢?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夫人就进了府,还生下了月薇……父亲是多么的虚伪,又是多么的冷酷,我恨他伤害了我的母亲,保护不了她,却还要让她的一双儿女生受折磨,尝尽生离死别……”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声音渐至沙哑。
她终于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这些让她日夜饱受折磨的秘密,仿佛一块磐石压在小小的心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曾经没有拥有过,她不会苛责,不会埋怨,甚至不会期待。
可正是因为有着那么美好的记忆,所以才会在冰冷的寒夜和被虐待的绝望之境,燃起活下去的希望。前世,今生,不管她性情变了多少,唯独那份对温暖的渴望,始终不变。
看着夜色中,眸子如星般亮晶晶的芷儿,夏侯乾心中既痛又疼。
他断然没想到杜月芷会遭受这么多痛苦,原来最伤害她的东西,也正是她最渴望的东西。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她的隐忍,她的伤心,还有她面对绝境却不放弃的倔强,都在这一刻令他深深心痛。
当初在李家庄,她对他撒了谎,利用他回到了京城。后来又屡屡装作不认识他,让他大为光火。想来,她也是有口难言,有苦难说。
万幸的是,他在最对的时间,遇上了她。
“芷儿……你太傻了,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大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不知不觉,她的头发已经长了这么长了。初见时因为营养不良而稍显黯淡,如今已经是光亮如绸缎,滑软柔顺。
杜月芷没有回答,反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没什么的,她还没说自己前世的事迹,不然,岂不是更让他难受?其实若是没有这番苦难,她也就不是她了。
夏侯乾见她蹭手,心中释然,也罢,她自然有她的理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你不知道的事,我来查。你不敢奢望的东西,我来给。明天我会让琳琅回到杜府,她武艺高强,可以贴身保护你。常家如今彻底倒台,威胁不了你,你最大的对头也已经失魂落魄,再无反击之力。芷儿,希望未来顺遂的生活,你会喜欢。”
杜月芷惊讶,刚想开口说话,却被他按住红唇,压上去舔舐:“我现在正生气呢,你先让我缓一缓,不然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直接将她从这里带走为好,他不介意将她养在身边,日日疼爱。不过这个提议恐怕会遭到她的一口回绝吧。以她的性子,若是想要被人圈宠庇护,恐怕早就不会留在杜府了。
夏侯乾心中叹气,末了,再警告似的咬咬她的耳垂。
“小东西,以后不要再让我猜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杜月芷脸一红,半晌才“嗯”了一声。
许是说开了,杜月芷心情倒有些轻松,细软的手指划过他外衣上的花纹。听着他浅浅的嘱托,思绪如风,一时飘远,一时拉近,床幔上绣着草虫鸟兽,银色的丝线流转淡淡光华,跟他硬衣领上绣着的龙纹颇为相似。垂下来的香囊散发着甜甜的香气,是丫鬟抓了一把百合香片塞在里面,闻惯了倒也好闻。他的嗓音在这样甜的香气里,温暖而又舒服……
杜月芷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终于陷入沉睡之中……
依稀能感觉到额头上落下一枚火烫的吻……
一宿无梦。
翌日起床时,已经快中午了。杜月芷一顿饱睡,醒来时从内而外的清爽。身边早已没了夏侯乾的踪迹,她摸了摸枕头,想到昨晚,心中涌起一阵甜蜜。青萝不时来看,见杜月芷醒了,便领着小丫鬟进来服侍:“姑娘这一觉睡得可好?连月来就没怎么好睡,这次都睡到中午了,奴婢们看着也甚觉欢喜。”
杜月芷微微一笑:“是么?”
起床梳洗,她看起来心情愉悦,满屋的丫鬟都松了一口气。荷花洞子向来都以杜月芷为重,这几个月就没怎么见过杜月芷笑过,是以气氛一直都很是沉闷。如今杜月芷既然“好了”,气氛便又活跃热闹起来。有了主心骨,屋子里进出的丫鬟都面带笑意,干活也轻快许多。
杜月芷用过饭,让青萝处理了一些院子里的事,又逗了逗鹦鹉和猫,便叫换过衣服,打算去侧府看看。忽见抱琴神神秘秘走进来,表情有些复杂,轻声道:“姑娘,琳琅求见。”
没等杜月芷发话,青萝抱着衣裳过来,登时问道:“琳琅?她不是被赶出去了么,怎么还来?好不容易今天姑娘露了笑脸,怎么她就偏要来见姑娘?不见,我去回她!”
说罢就要出去赶琳琅,杜月芷微微摇头,抱琴忙将青萝拉住:“青萝,姑娘才夸你稳重,怎么又冒冒失失的?姑娘还没发话呢,你着什么急。”
青萝觑眼看了看杜月芷,好像并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让抱琴把琳琅带进来,再屏退众人,与琳琅两人在房中单独说话。
青萝就有些不明白了,难道姑娘早就原谅了琳琅?但是她知道姑娘做事有自己的道理,虽然心中愤愤不平,还是忍气守在外面,生怕琳琅由惹姑娘不开心,自己好去帮忙。抱琴只是笑她庸人自扰,言罢便有些出神。
开了门,杜月芷出来,身后跟着穿着一身黑衣的琳琅。琳琅面容素净,瞳仁黑亮。说不清哪里不对,这琳琅,好似干练了许多,聪明的劲儿迎面就能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更新还是可以的~
第147章 威胁
琳琅回府, 最令青萝惊讶的是,所有人都无异议, 该干嘛干嘛, 一点儿也没排斥的意思。白眼狼,都是白眼狼, 枉姑娘待她们那样好, 这琳琅不过是帮着做了些绣活, 领了几回饭,收拾了几回干净屋子, 说了些新奇的笑话, 还耍了几招把式……就把她们的心笼络了。那把式还没剑萤的厉害呢!
又有一次她当着面欺压琳琅, 杜月芷眉毛微抬了抬,抱琴看青萝这榆木疙瘩总是给杜月芷添堵, 便私底下找机会将她拉到别处, 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呢?非要人明说给你。姑娘肯定因了某些缘故原谅了琳琅,才会将她重新召回来。琳琅有诸多好,偏你不识相, 硬要将人的错事一遍遍扒落,好似那伤口, 本以好透了, 又被你一遍遍撕开。你说她二人好不好受?”
青萝皱眉:“难道做错的事就能这么容易翻篇了?姑娘原谅她是姑娘心胸宽大,我心胸不宽大,我就是小人,偏要给她穿小鞋。”
“哎, 我竟看错了,你这个脑袋不是木头,是铁头啊!”
正说着,忽而一个人噗嗤一笑,从后面转出来:“抱琴,你说得好,她可不就是铁头么?轴得很,叫人无可奈何。”
原来是老太君房里的灵珠,不知何时来了。三人见过后,灵珠说是代老太君送东西来了。因听说杜月芷睡不好,老太君很是关心,送医送药的调养着。抱琴感谢,说已大好,领着她过去,路上再说起琳琅,灵珠颇为唏嘘。想着杜月芷素来警惕慎重,能再次用一个被赶出府的人,倒也算一桩奇事。不过那琳琅本身也无疑点,且做事勤快,人又机警,还能为常年体寒的杜月芷暖床……后一个解决了杜月芷的睡眠问题,最是重要。
灵珠不免也劝说了几句。抱琴说青萝,或许青萝还会犟脾气,越说越来劲,但是灵珠与青萝关系匪浅,青萝倒是肯听灵珠的话。如此这般劝了又劝,青萝自己也觉无意思,琳琅又识趣,帮着她做了许多事,是以荷花洞子最后一个没想通的人也想通了。
琳琅会剑术,兴许能同剑萤保护少爷一般保护姑娘。
要知道,这里从上至下,都是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丫鬟,有一个会功夫的人守着,会好很多。青萝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待杜月芷好奇她的态度问起时,她便如是回答。杜月芷一笑,又听青萝嘟囔道:“要是剑萤在,哪儿还有琳琅的事。”
刚说完,只见对面抱琴直使眼色,青萝顿悟,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好不好的,怎么提起剑萤了呢?
果然见杜月芷脸上的神情凝重了三分。
剑萤一个人在江南住着,离开杜府,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居住,难免心中伤感,且又是被杜怀胤送去的,更是黯然神伤。杜月芷一向看重剑萤,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剑萤还是逃脱不了身份的束缚,被孤身送走。
杜月芷也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若是他为了保护剑萤,将剑萤送到江南去,可是他不闻不问,也着实心硬了些。再者新嫂嫂入府好几个月了,哥哥也不知是怎么打算的,一样冷落着。新嫂嫂涵养好,在人前一般和颜悦色,然而背地里,却不知吞了多少眼泪去。
自从常贵妃毒杀宫妃龙子一案落定后,常家倒台,杜怀胤也更忙了。他经历着从未经历之事,一边是朝廷的器重,一边是舆论的压迫——外界有不少人说他“大义灭亲”,暗指他不孝,狼子无情。
其实,哪里算的上无情,那常氏本就不是生身母亲,这么多年鸠占鹊巢,享尽荣华富贵,还算便宜了她们常氏一族。且常家是自己将自己作弄到这个地步,犯下多桩大罪,引发天子震怒,纵然杜将想保全,也晚了。
常贵妃被打入冷宫,常家被抄,常氏经此一事,两面夹击,一病不起,日日请医熬药,身体仍然毫无起色。别说管家了,就是勉强去请安,也还要几个人掺着。老太君不忍,便免了她的早晚问安,令她好好休息,让杜月薇代来便可。
常家落败到如此地位,常氏无法力挽狂澜,只得求杜璋,暂且把常家的家庙和坟地保住,以免祖宗流离失所,那可真的是千古不孝了。再来,常氏还想着,只要贵妃还活着,总有机会能出了冷宫,承宠隆恩,再次踩在众人头顶,届时,重新振兴常家便有望了。
常氏倒还罢了,最受刺激的是杜月薇。
若说杜府的下人们哪点不好,势利眼最不好。落势的凤凰不如鸡,且杜月薇从小到大作威作福,早就令人心中积怨已深,此时她没了常家做靠山,以后嫁出去也不会回府,便有些人开始作践她。当初怎么对杜月芷的,现在就怎么对杜月薇。
杜月薇和杜月芷彻底掉了个个儿,如今杜月芷才是阖府最看重的小主子,宫里有丽妃和菱妃两位娘娘垂怜,府里有老太君和少爷护着。且不说老太君,少爷如今越发尊贵,有了自己的权势,就是被杜将训斥,也不会被人看轻了。少爷看重杜月芷,别人就也跟着对杜月芷谄媚起来。且杜月芷平日对下人也诸多照顾,性格平和安静,连犯错的奴婢也能召回来继续用,不像杜月薇那般趾高气昂,自然深得人心。
杜月薇房里的丫鬟并未减免,可也许是常氏病中无力计较,便有大半的人在偷懒。杜月薇只会打骂奴才,却不知如何管教奴才,是以院子里鬼哭狼嚎,越发引人生怨,暗地里坏话说尽,传得满府都是。好在成英回来,又有成妈妈在,左膀右臂未失,日日看着,才没让那些小蹄子闹翻了天。
一日,杜月芷与杜月薇狭路相逢。杜月芷身后跟了一大群服侍的人,杜月薇只带了成英和成妈妈在,两厢迎头撞上,偏生又是在小桥上,除非一方退下小桥,否则绝无通过之路。杜月薇自然不肯相让,她是嫡长女,怎么可能为一个庶女让路。
“你现在心中一定很得意吧。嗯?靠着卑鄙无耻的手段,与人勾结,陷害我常家,真叫人刮目相看。贱人之子就是贱人,下作之事做起来毫不费劲。我真是小看了你,杜月芷,你这么歹毒,总有一天会招到报应的!”
杜月芷怜悯地看着恶毒诅咒的杜月薇:“姐姐,常家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你们自己亲手推的么?容我提醒你,常家私售官盐,杀害龙子,毒害王妃,甚至还妄图拉皇后下水,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你能活下来,纯属侥幸。今日我带了这么多人去听评书,人多口杂,姐姐最好不要逞口舌之快,于我并无影响,但于你,影响却是很大。”
杜月薇听了,心头火气怒起:“杜月芷,你竟敢威胁我!”
“威胁谈不上,不过你再出言不逊,我倒不介意你把它视为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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