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头子见六六神情真挚,并不是虚言假意,方自己站了起来。
六六问:“这是什么东西泡的?这味道实在是很奇怪。”
钟老头子忍着心痛道:“这是前面河源县城里买的五文一包的茶叶。”钟老头子举着一个巴掌在六六面前晃了晃。
“哦,怪不得这么难喝呢。”六六下意识地道,在她的影响中,五文钱实在是太少了,她的二等丫头一月月钱都足有八百文呢。
钟老头子眼光扫过桌上的茶水,估揣着这些贵人应该是不会喝这些茶水了。暗自心痛五文的茶水,他自己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低头把茶水撤了下去。
先前几位斥候来沙河镇的时候,见客栈没有甚食材,回去报信的斥候已提前带了食材给客栈老板准备些吃食。故没等多久,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就做好了。
钟老头子和其浑家托着长条案,把菜端上了桌。须臾,桌子上就摆满了饭菜。
今儿为了赶到沙河镇,一路上几乎不曾歇息。中午大家皆是吃的干粮,干粮太干,六六啃了几块啃不下去。此时,六六早已饿了,闻道香喷喷的饭菜,六六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六六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吃着吃着,六六总觉得有道视线盯着她在看,然当她抬头望去,又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六六继续埋头吃饭,猛地她突然抬起头,就见通向后院的门口有个小脑袋从门后伸出。
见六六看了过来,他小脑袋一缩整个人往门后躲去。
这番动静,不止六六看见,同桌的其他几人也瞧见了。有侍卫去把门后的小孩拉了出来,小孩哇一声哭出来。
听到哭声,钟老头子和老婆子两人冲了出来,两人拦在小孩面前,钟老婆子蹲下搂着小孩哄着,钟老头子不停地点头哈腰,“这是我孙子,才四岁不知事,扰了贵人的清静,我马上带他下去。”
“他还在哭呢。”六六嘴里唤道,“小弟弟别哭了,姐姐给你吃鸡腿。”
哭声嘎然而止,小脑袋从老婆子的怀里探出来,看向六六。
六六挟起一只鸡腿递到他面前,小孩子正要伸手接过去。挨了钟老头子一巴掌,小孩子又要大哭。
钟老头子瞪眼凶道:“胖墩,爷爷怎么跟你说的?你再不听话,爷爷不要你了。”
胖墩的哭声生生憋在喉咙里,眼眶含泪看着鸡腿。
六六生气了,还有不准孙子吃鸡腿的爷爷。六六放回鸡腿,伸手拉出老婆子怀里的小孩。
骤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小孩让大家脸色遽然一变。原来这小孩头大身子小,且看样子一点都不像四岁的小孩,感觉和一岁的小孩相差无几。
太子拍桌了厉声喝道:“你作祖父的竟如此虐待自己的孙子?”
看着钟老头子佝偻的背和老婆子干廋的身材,太子的声音低下来,但仍是严厉道:“看你们的屋子也是青砖青瓦又看着客栈,竟把自己的孙子饿成这样?有你这样当爷爷的吗?”
“请贵人不要怪爷爷,不是爷爷奶奶的错,家里没有吃的。”从后院又跑进两个小孩,跪在地上猛磕头。
“没吃的?”太子下意识地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的确是二进的青砖青瓦院子,住得起这样院子的人会吃不起饭?
钟老头子的眼光绕着屋子转了一圈,长叹一声道“这屋子建成也有十来年了,那时小老儿良田也有十来亩。大儿娶媳妇时,就狠下心建了这屋子,想着辛苦了一辈子,建个砖瓦房这辈子也值了。”
“先让他们吃点东西吧?”六六看着死盯着桌上食物的孩子道。
“先给孩子吃点东西吧。”太子点头道。
“多谢贵人,只是他们许久不进荤腥,冒然吃一会,会拉肚子。”钟老头子战战巍巍地道。
“可以煮点粥先吃。”阮太医道。
太子颔首,自有内侍去马车上提出一袋大米递给老婆子。钟老头子和老婆子带着三个孙子磕头道谢。
太子摆手道:“老婆婆先去给孩子人煮粥去吧,老人家坐下说说话。”
老头子见这桌只有六人在座,其他的人要不坐在别的桌子要不就站着,老头子期期艾艾不敢坐。
太子道:“但坐无妨。”
老头子仍是不敢。
太子转头对身后的侍卫和内侍道,“你们也找地方坐下吃饭歇息一下。”
侍卫和内侍方自行找地吃饭去。
老头子方挨着长条板凳坐下。
“老人家高寿?”太子问道。
“小老儿五十不足。”钟老头子比了比手掌。
可钟老头子的样子看上足有六十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好几次,这次算稍好点
太困了。先这样吧
爬走
第94章
虽然太子心中已有所料, 听了,仍是皱眉。既然能建起这样的大青砖青瓦房,当年这家人必定过的不错, 不知中间有何变故才成了这般模样。
“老人家贵姓?”片刻,太子拧着眉头问。
钟老头子摆手,“不敢言贵, 小老儿姓钟,是这里的里长。”
一地的里长都衣食不继, 那其他人又该过成什么样了?太子的心中犹如压了块大石,沉重之极。
“钟里长, 你们这镇子有几户人家?”太子的声音有些沉闷。
“哎!”钟里长长叹一声,“十几年前,这个镇子有百来户人家。”
“那时,镇子里人多的不得了。东家吵西家闹, 小孩也整天在街上打闹。街两旁开满了铺子,一到赶集日, 十里八乡的人多了去。”钟里长脸上满是怀念。
六六好奇地问:“怎么刚才进镇都没有人呢?”
一句话惊醒沉湎过去的钟里长,有泪水从他混浊的眼睛滚出,干枯如老树皮的双手不禁颤抖。
“一场洪水, 全没了。”
天灾, 谁也抵挡不住。
煮好粥出来寻钟里长的老婆子刚好听到这句话, 又见钟里长眼中流泪,她变了脸色,有些贵人见不得人流泪, 会觉得晦气。她几步上前赔笑道:“我家老头子就是爱找人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扰了贵人的雅兴,贵人莫怪,我们马上走。”
“且慢。”太子道,“让他在这里说说话,我们爱听。”
早先钟里长见了这一群人,就直觉他们不像普通的商人,特别是中间这个,气宇轩昂,根本不像是普通人。他就想找机会给这群人说说这沙河镇,这时,见他们留下他说话,他心中有了底。
老婆子虽然知道老头子的心思,但就怕老头子一不小心得罪了客人,据说越贵重的贵人脾气越是喜怒不常。但老头子实赖着不走,她也没辙,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这不都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如今还是荒无人烟的样子?”徐家英记得十多年前,文德皇后尚在世。此地离京又不是很远,遭了这么大的灾,自然会有人上报朝庭。当时必定有人来赈灾,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钟里长擦掉眼角的泪,“这都是命呀,是沙河镇的命呀。沙河镇的得名缘于外镇外有条尺来宽的小河,河里几乎全是沙子。”
“那场洪水淹了整个镇子,淹没了几十条人命。能逃出来的都到了河源县,朝庭有赈灾粮食发下来,大人小孩也能囫囵混个饱。待洪水退了,大家回到镇子上,发现原来一条沟渠大小的沙河变成十来丈宽,河水淹没了田地,河两旁上百亩的良田全给淹在水中。”
钟里长的手又不禁地颤抖起来。
太子微抬下巴,有内侍端了茶水过去,道:“老人家,先喝口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承你吉言。”钟里长客气地应了一句,转头又叹道,“上百亩的良田就这样毁了。大家也垮了,没了田地种不了庄稼,大家没活路了。当初,我和跟几个老头子不服,拼命挖渠想引水下流,想着水去了,底下总会是之前的良田。至到有一天,我们中有一人挖了一个坑,刨出里面的土,全是不能种地的土地。大家灰了心,有能力的就迁走了。剩下的就到处找短工长工做,家里留下老人和孩子。就这样一年到头也只是吃上七成饱。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大家找不到活,卖儿鬻女的多了。几年下来,镇子上的人就越发的少了。”
这事太子还是头次听说,太子眼光扫过几位工部大人,问:“这事儿怎么没听说过呢?是不是你们工部瞒着不报?”
几人赶紧拍胸表态,真的没有听过此事。
“你们没去找过河源县的县令?”太子问钟里长。
钟里长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向太子看去,只见太子眼神端正清明。钟里长狠了狠心,若是再不找到人,他们沙河镇余下的人怕要死绝了。
于是钟里长道:“洪水才退时,曾找过县尊大人。县尊大人也派人来查看过,但一时又找不到解决办法。后来换了县尊大人,就不爱管这事,只管收赋税征差役。我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再这一收税出差役,大家如何活得下去。”
“洪水退后的头一年,为这事,死了好几户人家。于是大家想方设法地搬出去或是卖与人家作奴仆,也不愿意在这里等着死。再后来见赋税实在收不起,县尊大人不知从那里摸出本县志说我们沙河镇不属于河渠县,是属于隔壁的山南县。为这事,两个县尊大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不知怎么的定了下来。我们这地儿就属于两边不管,也不收我们赋税,只让我们沙河镇出差役,但我们的差役比人家重得多。别的地儿出一个,我们得出一个半且差役中最累最重的活都是我们沙河镇的人干。为了让我们出差役,都勒令沙河镇人不得迁往别地,一旦有人迁出,全家大大小小全充做苦役。为着这差役一年也死上不少人。如今你看到镇子上几乎没有青壮年,都服差役去了。往年还可以看到有青壮年在县城里找长干短干,今年是没有人了。“
太子的一张脸黑的简直可以挤出墨汁,抿紧唇不说话。这些事朝中无人知晓,是县令没上报,那县丞呢?还有巡查御史呢?
“老人家,河源县城和山南县城离此地多远?”太子缓缓道。
钟里长迟疑了一下,方道:“河源县近些,一日路程,山南县快马也要二日。”
一个小脑袋在通往后院的门口探头探脑,钟里长看见,道:“小老儿先去去。”
太子指着桌上的鸽蛋青茶汤,道:“这道菜里未放油,让你家小孩来吃吧。”
“孙儿们粗鄙,上不得台面。”钟里长忙道。
这一会功夫,六六已走到小孩子的身边,歪头打量她半晌,“你是女娃?”
大妞怀里抱着一个碗,躲在门后,把头埋到门后不坑声。
六六眨了眨眼,道:“小妹妹,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大妞身子扭动了一下,仍是不动。
六六猛地推了一下门,从大妞怀里抢到碗就跑,边跑边回头道:“你来呀,你来拿呀。”
不想大妞并没有追来,只呆站了一会,就往后院跑去。
六六睁大一双圆眼看着钟里长,摸了摸头,道:“我只是和她玩儿。”
钟里长生怕六六怪罪,连忙道:“无事,无事。”
“六六,碗里的是什么?”太子突然问道。
六六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六六摇头,把碗放在桌上
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在一桌子鸡鸭猪羊中显得格外分明。
正举箸挑着羊肉吃的徐家英见了,一口羊肉给喷到地上。
徐家英吩咐道:“来人,把这个给扔了。”
“等等。”六六小手指着这碗黑糊糊的东西道:“这是什么?干嘛用?”
钟老头子的黑脸有些发红,嘴唇翕合,半晌才道:“这是我们的吃食。”
众人皆惊,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太子按下心中惊异,温和道:“是什么做的?”
钟里长起身恭敬答道:“这是黑面加了些麦壳合着嫩树皮。”
“你们就吃这?”太子惊呼。
钟里长苦笑道:“小老儿能吃上这个都不错了,好些人家只能吃麦壳和树皮。”
“是因为家中的壮劳动去服差役了吗?还是因为没有田地了?”六六一语中的。
钟里长沉默以对。
忽地太子举起筷子道,“我们也尝尝老人家的吃食。”
于是桌上几人跟着纷纷举着筷子去夹那黑糊糊的东西。
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刮着喉咙,几人忍着想吐的欲望,硬咽了下去。
太子面无表情道:“给各位都尝尝。”
侍卫伸手准备端起那黑糊糊的一碗。
六六睁着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珠子,看着太子,小声道:“大家都尝了,我是不是也要尝尝啊?”
坐在旁边的杨文远凑近六六的耳边,道:“快别吃,很难吃的,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不,大家都吃,岂能独我例外乎。”别人劝六六或许听得进,偏是杨文远。这不,六六举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入嘴中一嚼,一股难言的味道充斥唇齿,六六的小脸皱成一团。
太子微仰下巴,旁边桌上的内侍走到六六身边道:“陈小公子,咱家陪您消食去。”
六六摇头,看着坐立不安的钟老头子,小嘴巴依然咀嚼不停。
徐家英和杨文远瞪大双眼看着六六,见六六不仅吃了,还细嚼慢咽,两人看的目瞪口呆。
太子眼光扫过随行的官员,招手让六六过来,问道:“告诉叔叔,这吃食好吃吗?”
“不好吃。”六六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吃呢?”太子又问。
六六眼睛看向钟老头子,眼中满是怜悯。
六六道:“因为那是老爷爷的吃食,不该吐出来。”
太子心中颇多感慨,他们这么多人尚不如一个小姑娘。
太子摸着六六的头发,称道:“陈翰林教子有方。”
隔壁桌子的陈茂玟起身道:“公子谬赞。”
太子挥手止住陈茂玟的谦词,他解下身上的碧绿雕虎玉佩,“六六,来,叔叔赏给你玩儿。”
六六两只小肥手背在身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茂玟急步上前,对着太子长揖,“公子恕罪,侄女年小无知。”
“无须如此,大概六六不喜欢这块玉佩。”太子瞧着玉佩上的老虎,失笑道。他忘了六六是个小姑娘,应是不爱老虎之类。
见状,陈茂玟稳了稳慌乱的心神。上次石淑妃召六六进宫的事吓着陈家众人。自此,凡是跟皇亲贵胄打交道,陈家不自觉的小心翼翼。故刚才见六六当着一干人的面下太子的脸面,陈茂玟吓的魂飞魄散,急步奔来,好在太子心胸开阔,并没加以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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