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赏,认真说来,瑶娘接过很多次,早已是驾熟就轻,却惟独这次让她心生恍然。
她没有赌错。
晋王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在她说出那样的话后,他干不出强人所难的事,甚至连迁怒都没有,因为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为一团。就是因为明白晋王这种性子,瑶娘昨儿才会斗胆说出那些话。
可也正是明白这些,瑶娘心中更是酸涩。
除了这几样首饰外,另外两个托盘里则放着衣裳,不过瑶娘并没有细看,就将之压箱底了,她并没有能穿上这些的机会。
朝晖堂,内书房中,晋王端坐在书案之后,其下左右两侧的圈椅上各坐数人。
这内书房乃是晋王日里处理一些不易摆在台面上的私务,能进这处来,足以证明眼前这几人俱都是晋王心腹。
他们都是晋王府的幕僚或是门客,称呼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是独属晋王门下之人。
对,并不是晋王府,而是晋王。
这晋王府虽是晋王府邸,到底龙蛇混杂也算不得是铁桶一块,王府内又设长史司,这长史司乃是朝廷设立,算是朝廷监视地方藩王的一种手段。尤其晋州此处又与其他处不同,这里紧邻边线要塞,晋王手握数十万大军兵权,不用细查就能知道朝廷乃至各处的钉子没少往这里放。
因为晋王对待另外其他藩王,也是这么干的,所以这划分十分明确。
左首第一位坐着一名身穿道袍,手持羽扇之人。他年纪不详,看似鹤发,面相却十分年轻,也并未蓄须。此人姓刘,人称刘大先生,知其来历者极少,但却十分得晋王赏识,俨然一副稳坐晋王门下幕僚第一把交椅的姿态。
他下首坐着个黑面大汉,若是熟识此人的就知道,他是王府府卫指挥使仇湛,掌着晋王亲兵九千,乃是晋王手下的一员大将,深得其信任。
另有一人着僧袍,一人着儒衫,穿儒衫者面相凶悍,一副敢惹我杀你全家的凶相,穿僧袍却是脑满肥肠,且并未剃度,一看就不像是个僧人。总而言之,在座的四位当中,大抵也就只有仇湛看起来正常些。
晋王正在同他们议事。
刘大先生扇了扇手中的羽扇,道:“照这么说来,永王倒是脱去了嫌疑?”
打扮斯文,却是一脸凶相,人称黑先生的,还未等刘大先生话说完,就插嘴道:“就算不是他,跟他个瓜娃子也脱不了干系。”
黑先生一口蜀地话,来到晋王府多年,也未学会官话,说起谁来都是瓜娃子的。
因为他这口音,当初来晋王府时,可没少遭来不少笑话。但也不过月余时间,就再无人敢笑话他,而是见到此人便争相躲避。因为这黑先生人如其名,惯是个喜欢使黑手的,坑人害人起来眼睛从来不眨。
若说刘大先生是行光明正大之道,惯是喜欢用阳谋。那么黑先生则行的是邪门歪道,鬼蜮伎俩。
至于一身僧袍的李茂天,他算是中和了刘大先生和黑先生的性格,处事中庸,少了让人惊艳之处,却是事无巨细,算无遗漏。
他坐在一张给人感觉快要被其压塌的圈椅上,搓了搓自己的蒜头鼻,道:“倒是太子那边嫌疑最大,不过……”
那事发生近一年之久,晋王手下的人明里暗里撒出去不少,几乎没把永州翻个底朝天,一波一波的钉子往永王府派去,可所得来的消息无不显示那件事并不是永王做的,倒是查到最后身在京城的太子最有嫌疑。
太子?
那个年逾四十依旧还是太子,被弘景帝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名为储君,实则还没有皇太孙得宠的的窝囊废?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可消息显示确实是太子,正确的应该是说是东宫一系。其实更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个抢去太子所有风头的皇太孙做的。
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想挑起永王和晋王两人相争?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一个男人而言,确实挺践踏尊严的,但着实称不上要和对方拼得你死我活,总觉得东宫一系大费周章,却只做了这么一件小事,有些不通常理。
李茂天表示了质疑。
书案后的晋王面色冰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左手无意识地抚触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间或偶尔转动一下。
黑先生面上带笑,眼波却是一动,他伸手在李茂天满是肥肉的脊梁上拍了一下,操着大嗓门道:“个瓜娃子滴,你啷个操心嫩多干啥子嘛,脑壳乔得很,人家肯定有人家的意思……”
李茂天顿时顾不得去思索了,耳朵里脑海里全是这一串串让人听着费力的蜀地话。
“凡事必有其意,对方实在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瞧你那惊抓抓的样儿,神错错滴,真是个瓜娃子哟。”
李茂天就算再笨,也意识到黑先生的异样。这黑蛋子寻常可没有这么不着五六,除非……
他心中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其中有些异常的地方了。
从始至终,晋王就没有对东宫一系,为何会大费周章干出这么荒唐的一件小事,表示过异议。既然晋王没有异议,这就说明东宫这么做必有其道理,可那到底是什么道理?
难道说——
李茂天没有再想下去,他跟随晋王也有不少年头了,深懂这位主儿的心志谋略都过人。他们这些所谓幕僚,与其说是出谋划策,不如说是拾遗补漏。毕竟人无完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至于大方向,晋王可从来没出过纰漏。
既然知道不能再说下去,李茂天当即为黑先生方才骂他‘神错错滴’、‘瓜娃子’等骂人话,和对方掰扯起来,颇有不屈不挠之态。
这俩活宝,天生一副异象,一旦不正经起来,十分让人觉得好笑。
反正刘大先生是摇头失笑不已,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道:“行了,你二人要闹还是出去闹吧,别在这里碍了殿下的眼。”
两人也不含糊,对晋王毕恭毕敬施了礼后,便你拉我衣襟,我拽你袖子互相撕扯着出去了。直至去了门外,都还能隐隐听见两人的争吵声。
第26章
待两人出去后, 刘大先生又就此事与晋王进行了一番分析, 着重放在太子失宠失势, 皇太孙有取而代之的嫌疑上。
最近这两年弘景帝的态度确实挺暧昧的,太子无能,越过太子就皇太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 除过太子, 弘景帝可还有几个正值壮年文韬武略都不弱他人的皇子。
例如安王、永王, 例如晋王。
这几个皇子能甘心情愿看着一个毛头小子越过自己,坐上那位置?若说是太子, 太子乃是中宫嫡子, 又是长子,确实当之无愧。
可皇太孙?他毕竟是太孙, 不是太子, 哪怕他少年天才, 也不足以服众。
估计皇太孙也知道自己这些皇叔们, 恐怕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上位,才会先下手为强。而首先选择对付的便是在一众藩王中,势力最大的晋王和永王。不过是略施手段, 便可以让两王相争, 而他坐山观虎斗,其心机深沉让人瞠目结舌。
那么一个老问题再度到了眼前,皇太孙为何会行那龃龉之举, 就这么肯定一定能挑起晋王和永王敌对?
他到底依仗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 不过刘大先生是谁, 就这么明晃晃地当做这个问题不存在,只议其他,却只字不提这事。
不过临离开之时,刘大先生还是对晋王提了一句,晋王府如今缺少一位小公子。不光是晋王有后无后的问题,而是行大事当面面俱到,永王安王等都有了不止一个儿子,晋王却一个都无,这就是他自身最大的一处短板。
待刘大先生走后,内书房里是一片寂静,直到此时晋王才露出满脸冰寒阴冷的模样。
突然,他轻敲了敲书案,眨眼之间他的面前就突然冒出一个人。
一个身着劲装,面容普通的男子。
“让京城那边的人动一动,本王记得太子沉迷美色,许久未踏入太子妃房里。太子妃正值如狼似虎的年月,独守空闺,寂寞难耐。送个男人给她,让她好好享受享受。皇长孙似乎要大婚了,娶的是陈家的女儿?哪能让他这么容易,搅黄了他。另解药之事,从东宫皇长孙身上下手。”
“是。”
男子消失不见,书房中再度恢复一片凝滞之中,直到福成从外面走进来。
“殿下,东西已经送去小跨院了。”
其实这事按理是不用再回的,不过是赏个下人,又哪需要当主子的时时刻刻关注着。可这下人和下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尤其还有之前那事,福成自然要事无巨细。
晋王面色本是冰凉如水,听到这话,古井不波的眼动了一下。
他突然有点想见那小奶娘,想看看她是不是能懂自己的意思,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尤其这会儿他心情并不好,也想出去透透气。
可晋王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出现有些太明显,于是他低头继续看着桌上的密信,感觉差不多快到午时,才带着福成往小跨院而去。
此时小跨院里刚叫用午饭,下面的丫头婆子们分批去吃,瑶娘和玉燕两人的午饭也已经做好了。小郡主这会儿正玩着,瑶娘便让玉翠先去吃,反正她这会儿还不饿。
小郡主正在床榻上玩耍着,这时候的奶娃子正是好动的时候,天气热,屋里也没放冰,瑶娘便只给小郡主穿了个小肚兜,任她在榻上翻腾,只用看着她不掉下来就好。
瑶娘面上带笑地看着小郡主,心里软成了一片,她想起了小宝。小宝跟小郡主差不多大小,想必这会儿也会翻身了吧。
思念宛如潮水般涌来,瑶娘心中充满了感伤,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眨眼就能飞回林云县,去见小宝和姐姐。
瑶娘自顾沉浸在思绪中,自然忽视了身后的动静,直到晋王走到她面前来,她才发现屋里竟然来了人。
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院中空无一人,想着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大抵守门的婆子又偷懒了。其实也是小跨院里寻常没人来,又是在王府里,所以下人都比较松散,再加上玉燕玉翠两个丫头也不是那种待人苛刻的,难免有人偷奸耍滑。
她曲膝行礼,没敢抬头。
心中想着上午那赏,更是不确定晋王这时候来是干什么。
“本王来看看小郡主。”晋王轻咳了下,道。
瑶娘忙点点头。
按规矩,主子来了,是要奉茶的。可这会儿小楼中一个人都没,福成竟然也罕见的没出现,瑶娘十分怀疑晋王能看得住小郡主,只能局促地站在那里浑当没这回事。
屋里很静,两人的目光看似都看着床榻上,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乐不思蜀的小郡主,实则注意力却是有些飘散了。
瑶娘想了又想,才小声道:“奴婢谢谢殿下的赏。”
晋王几不可查地唔了一声,顿了顿,才道:“你侍候小郡主有功,本王早该赏你。”
这就算是翻篇了?
浑当那日之事没有发生?
瑶娘能明白晋王的意思,此时又得了晋王的话,一直悬在空中没着没落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甚至有一丝小小的雀跃,她成功了,也许她真的可以安稳无恙地待到小郡主再大一些,便带着赚来的银子回家。
想着这些的同时,瑶娘不禁看了晋王一眼。
晋王长身玉立,脊背挺直,双手负在身后,面色冷凝地看着小郡主。明明那张俊脸还是如同以往,几乎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可因为眼中柔软,软化了整张面孔的锋芒。
这样的晋王,是瑶娘从未见到过的。
她甚至隐隐有些羡慕床榻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奶娃。
她想,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小郡主,才能让晋王褪去脸上的冰寒,全心全意呵护。
晋王觉得这个小奶娘有点傻,他都来了这么半天,饭也就不提了,连茶都没有一杯。
他在想她的规矩到底是谁教的。
于是瑶娘便发现晋王的俊眉蹙了起来。
晋王蹙眉真好看。
瑶娘见过很多人皱眉,可要么是显得十分凶恶,要么就是皱着两个包在额头上,有的甚至连眼形都会变,皱巴巴地拧在一块儿。
可唯独他,长眉顺滑,色泽不浓也不淡,宛如烟雨笼罩的水墨画。眉峰不会显得太锋利,反倒走势柔和,当他皱起眉头时,只是眉心微微拧起一个弧度,看起来不是皱,反倒是蹙更为贴切。
瑶娘突然想起一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想完之后,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大逆不道了,她怎么能把晋王比作女人。可认真去看,晋王长得真得很好看,比女人还好看。
瑶娘觉得自己洞悉了一个事实,为何晋王总是冷着一张脸,冷冰冰,硬梆梆的。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若是这样一副模样被外人看到,还怎么能威慑阖府上下,统领边关将士抵御蛮夷。
就在瑶娘思绪涣散之时,晋王早就看了过来,他当然发现小奶娘在偷看他。
这种眼神晋王并不陌生,认真说来,他被很多人这么看过。但还从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眼神。
没有算计,没有别有用心,没有那些很杂的东西,而是很纯粹,似乎就是看着是他这个人,而不是晋王。
这样的眼神让晋王有一瞬间的茫然,可他并没有来得及去深思,就被打断了。
原来福成方才之所以没同晋王一起进来,一是识趣,二则是去叫人了。
玉燕玉翠进来后就跪在地上。
她二人也是宫里出来的,宫里的规矩最是严谨,早先在朝晖堂的时候,规矩大致与宫里差不多。可自打来到小跨院,可能真是闲散惯了,竟会发生门里门外都没人守着,殿下来了才后知后觉。
按照晋王一向处事的规矩,玉燕和玉翠都少不了鞭刑十下,可这次他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下不可再犯,就让她们起来了。
玉燕玉翠心有余悸,看着她们隐隐有些苍白的脸色,瑶娘有些不明白她们为何怕成这样。
其实瑶娘也怕晋王,但她知道晋王不是一个会乱发脾气,随意迁怒之人。
晋王没有用午膳,玉燕下去安排。
厨房那边准备得很快,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午膳就提来了。
午膳在东次间摆好,晋王移步过去。
经过这一会儿的时间,瑶娘也饿得不轻,奶娘就是饿得快,说来就来了,一旦饿劲儿上来,就是饥肠辘辘。
她想这会儿玉燕玉翠都在,有人帮忙看着小郡主,她可以去吃午饭。便悄悄跟玉翠说了一句,打算离开。
她以为她行为不惹人注意,实则一切尽落旁人眼底。
“既然苏奶娘没事,那就帮着侍膳吧。”福成道。
第27章
福成双手抄在袖子里中, 一副老神在在地立在晋王身后。
他一身碧青色缂丝团领衫, 头戴乌纱帽,脚踩黑面皂靴, 腰间垂挂着一个青蝠玉佩。看面相也不过三十出头,实则瑶娘知道福成已有四十好几了。不过太监都生得细皮嫩肉,所以面相显得年轻。
他眼睛往这边斜了斜,就看见挨着墙角打算离开的瑶娘。
其实晋王的眼神也看在这里,只是相对没那么明显。
“既然苏奶娘没事,那就帮着侍膳吧。”
瑶娘抬头看着福成, 神情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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