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神仙们没想到不周山会出现问题,波及三界的晃动发生时,个个惊得脸色都变了,匆忙结队往初云□□见帝君,拜请他暂时停下对魔界的讨伐,往不周山看一看撑天的柱子究竟怎样了。
初微抵达的那刻,不周山正好下了初雪,鹅毛大小的雪花从泛白的天空往下飘,一层一层堆积,似能涤净天地间的鲜血与罪恶。
这场初雪来的比往年晚一些,腊月已经过了大半,新年即将到来。季霖去了仙界同赤云仙子再要一件过冬的衣裳,不周山上只有桃华与一群不会说话的动物,以及,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比初微来的还要早,不周山的晃动便是由它造成的。不速之客的头顶长着两只硕大的犄角,顶端尖尖的,看着像冻住的冰凌,一次又一次撞击不周山的山脊,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桃华兴致勃勃的站在菩提树下,啃着枚果子看九色鹿卧在山地里梳理皮毛,得空再看一眼撞击山脊的面相丑陋的不速之客。
不周山上的生灵没有这般丑陋的,想必它是外界进来的,桃华搞不懂它为何要撞击山脊,但是旁人的事她一向不管,它爱撞便由它撞去罢,只消不危及她同九色鹿的洞窟便成。
新雪初落的时刻,头顶长犄角的魔物嗅到了初微的气息,它得了重温的命令,将撑天的柱子撞毁三分,眼下柱子毁了有两分,任务不算完成,然而初微却来了。
它晓得初微的厉害,这位祖宗并他手上的凉月剑是魔族的煞星,任哪位魔君见了也要抖三抖,它还没完全修成人形,一半的躯体仍是魔化的,没必要为了魔君重温丢了条小命,还是抓紧开溜为正事。
眼睛没看脚底下,只一心想溜得快些别被初微看到,踩着甚撞着甚无所谓。卧在山脊不远处的九色鹿没来得及躲避,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便被面相丑陋的魔物一脚踩碎,骨头碎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桃华手里没啃完的果子轱辘顺着斜坡滚到了魔物的脚边。离九色鹿烂泥一样的遗骸只有一指宽。
九色鹿譬如她的母亲,打小一口一口奶将她喂养到大,虽然不会说话,也没教她做人的道理,桃华对她的感情仍比对季霖还要深。
仇恨冲淡了莫大的哀伤,她记得季霖同她说,遇着事不要怕,要想法设法还回来,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为草芥。
手里头没有兵器,只有许久不曾修剪的指甲锋利如刃。魔物恍若无事的继续朝山下逃,桃华快跑几步扑到魔物身上,指甲深深嵌入它的肉里,似要撕扯一块下来,嘴巴咬住它的喉管,牙齿紧扣着,死死的不松口。
它杀了譬如她母亲的九色鹿,她自然要它以命来抵!
魔物吃痛的厉害,狂躁的摇摆身体,一心想快些逃下山去,恐初微发现它的踪迹,发狂的声音也是压着的,低低的像恼怒的恶犬。灰熊一般大的爪子重重的往扒在身后蚊子一般的凡人身上招呼,想一巴掌将她拍扁。
桃华眼尖的松手往上爬了一些,双手正好握住魔物冰凌一般的犄角,嘴巴改咬住它的耳朵,狠狠地穿透过去。魔物这一掌拍了个空,倒令自己疼了一番,狂躁不安的甩着头,想将桃华甩下去。
这一方强弱悬殊的战争没能持续多久,桃华合紧牙关咬的两侧腮帮子生疼,魔物上跳下窜着也没能将她甩下去,纵使坚持到最后不过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初微循声踏着雪上到山脊上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白衣黑发的少女疯魔了一般挂在魔物身上,随着魔物的晃动左摇右摆,双眼通红发亮,紧紧抓着魔物的皮毛不松手,气势决绝如虹。一瞬间竟让他想到了魔界叱咤风云的战神青燃。
眼看魔物占了上风,少女即将被甩下来,他略一思忖,腾空飞跃而起,白袍翻飞间抬手抽出佩剑,朝着魔物的死穴弹一道原色剑光。
流转的剑光如萤火一般没入魔物体内,旋转着碎裂开,蔓延到它的四肢百骸。
头生犄角的魔物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伸出去打算拍飞桃华的爪子重重垂下,一口嫣红的血喷射而出,恰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再也动弹不起来。
桃华缓缓从魔物身上滑下来,颓在冰冷的地上。堆积的浅雪被血渍染红,留下一道血溅出去的痕迹,鲜红刺目。半寸长的指甲里皆是魔物的皮肉,双手因用力了太久无法活动,只能僵着,像是两只僵硬的凤爪。
毁了两分的不周山山脊之上,白裳的青年恍若司雪的神诋,纤长的手里握一把寒光闪闪的佩剑,神情冷冷的,容不得人近身的模样,容貌好看到让人忘了呼吸。
嘴角的血蜿蜒流下,似魔族嗜血的狼人,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面上有丝病态的苍白。桃华颓在浅而稀薄的雪地上,屏住呼吸看他缓缓踏雪靠近,直至出现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白裳的青年立在风雪中,长发委地,玉冠高耸,腰间系的两枚温色玉佩左右晃动碰撞,声音清脆悦耳。站稳后顿了顿,朝她伸出一只手,嗓音低沉有力,“你可愿意跟着我走?”如玉佩碰撞一般好听的声音。
伸到她面前的那只手白皙修长,根根骨节分明,透着温暖与温润,一枚暗黑色的骨戒套在拇指上,表面已失去了色泽,想必佩戴了许久。
桃华吐出口中的毛发和血,抬起袖子拭去嘴角的血迹,只盯着初微的一双眼睛看,似要看到最里面的一层,看到他的心里去。
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佛冉仙境的佛陀灵符子开坛讲法时曾同他的信徒讲过世间的情字,句句在理,引人深思。
灵符子未成佛陀之前是凡界的一名凡人,做过屠户,当过士大夫,亦修习过岐黄之术,悬壶济世。直到他钟爱多年的女子等他到三十岁,仍未等到他许诺的君临天下的婚礼,于一个雨夜投了河,他方看破红尘,隐于山林之间,潜心修行数年终成一方佛陀。
逢他开坛讲法,必定座无虚席,信徒能将道场围的水泄不通。
他认为男女之间只有两种感情,一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皆包涵在内;余下的一种感情,不关乎血缘,唤作 爱情。
其他的知己之情,莫逆之情,不过是爱情的扭曲说法,同挂羊头卖狗肉无甚区别。
桃华后来读了灵符子的信徒抄写下的册子,读到此段时甚为疑惑。她同初微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没有产生爱情,但他俩确确实实是男女的关系,那么,是否有第三种感情存在?
然,她漏看了最后一句,册子存在的年岁久远,保管也不够妥善,纸张已有破损的地方,最后一句话有些模糊不清,她便跳了过去,墨笔书写的小楷力透纸背: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一见钟情而不自知。
不周山的雪下的那样大,能将天地遮掩起来,桃华的一颗心随着鹅毛大的雪花一点点封存,过程隐秘到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那里头宿了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他额间的金色图腾熠熠生辉,绚烂过星河璀璨。
缘分从此刻开始,一路高歌猛进,不曾停下脚步。
☆、漫长等待
五月终究还是来了,天气一日燥热过一日,金乌的光照在身上不再暖洋洋的,有些灼热发烫,加把柴火能烧起来似的。
黎国王宫里头的杨花飘的没前些日子欢快,恹恹的只剩零星几团,巴掌大的树叶子出落的越发青绿,在地上投一片斑驳的树荫,晴一块阴一块。
桃华仍旧回了黎国王宫做她的米虫,摆了一堆封皮花哨的书在房间里头,闲暇时读两本,权当消磨时间,鲜少迈出房门到外头去。
伺候桃华的侍女棠玉乍见她消停下来,一颗心紧张的揪着,左右不是滋味。
莫不是她家公主被魔物吓得又变了性子?上次公主同人私奔回来后,自个儿挥刀砍下了一只手,打昏迷中醒过来便好似变了个人,成日往花间小筑喝茶晒太阳。如今打轩山回来,干脆连小筑也不去了,只待在房间里捧着册子看,一壁看着一壁笑的吓人。
她放心不下,怀疑她家公主得了甚失心疯之类的怪病,只得去同她家公主关系最好小世子说叨说叨,“公主自打从轩山回来后便不大爱出门,五日间不过出门一次,到了门边嫌太阳晒又退回了房间里头,且时常一个人对着书册子笑个没完。”
无比担忧的蹙紧眉头,叹息一声道:“公主从前最厌恶吃小动物的肉,果子狸之类的肉食从来是沾也不沾的,如今竟能吃下一整盘红烧果子狸,连酱汁也刮的一干二净。”似想到桃华啃果子狸时的满足神情,愁比海深,又叹了口悠长婉转的气,“奴伺候公主多年,头一次这样清闲,连茶水都不用按时奉上,心下着实是愧疚,愧疚之余更觉得担忧,公主这般性情大变,倒不像她了。 ”
黎里捧了盏清茶絮絮朝口中灌,听完她的话后先是思索了一会儿,方若有所思道:“兴许……是近来受的惊吓太多的缘故,星归她打小便生长在宫中,众人都将她保护的很好,我听说轩山的魔物长得丑陋不堪,小妹兴许是被它吓着了,过几日缓过劲来没准就正常了。”
提起茶壶续满空了的茶盏,抬头对着棠玉,神情殷切道:“我这几日要陪着青云国来的使者,不能时时跟在她身边,棠玉你向来忠心耿耿,我便将星归交给你,想必你能将她从惊吓中开导出来。”顿了顿,捏起茶盏确认,“对罢?”
棠玉微微往后缩一缩,咬着食指的指甲迟疑道:“兴许能。”略想想又补充一句,“兴许不能。”视死如归的重重点头,“但我可以试上一试。”
她要好生想想如何开导星归,主子受了惊吓变得不正常,她这个贴身的侍女尤其觉得心塞,比昭阳殿的任何一位奴仆都要心塞。
晚膳用完后,天色昏暗下来,她举了火折子吹燃,踩在矮凳上去引亮烛火,正苦恼着如何开导星归,让她恢复正常,想了许多个法子都毙掉了,星归倒主动同她搭了话,仍是捧着本册子,笑的前仰后翻道:“你们凡界的册子真有意思,甚么都敢写,甚么都不避讳。初微帝君同无妄神尊身份高贵福泽深厚,皆是正儿八经的上神,写册子的人竟能将他们凑成一对断袖。”眼泪笑的将将流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神棍若是看到了估摸气的头发都能竖起来,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将这本册子也带上,恭恭敬敬的携了带到无生谷去,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
棠玉激动的险些从矮凳上翻下来,她家公主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虽然后半段听的不大清楚,前半段倒是一字没露的听进了耳朵里。宫灯都已点亮,她将火折子吹灭,跳下矮凳,站稳了道:“这世上当真有神仙么,奴一直觉得书上写的神仙都是唬人的,若真有神仙,怎的没人看到过。”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神色俏皮道:“何况书上头将帝君写的那样完美无瑕,奴总觉得太假,世上不该有这种人罢,若真有,只怕没女子敢站在他身边,也只有无妄神尊那种风华绝代的男子才配同他站在一起。”
她家公主似是听到了甚么有意思的事,茶色的眼里一片笑意盈盈,“你用风华绝代来形容无妄?”阖上册子笑的越发神秘,“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倒是新鲜,我一向以为只有初微帝君才能用的,如今看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眼光。”
棠玉不晓得她家公主为何对传说中的神仙这般感兴趣,听语气竟像是熟识一般,甚是亲昵从容。八成是近来看册子看的疯魔了。
翻只红梅的茶盏斟一杯水,越过珠玉帘子递到星归手上,棠玉担忧道:“公主您可觉得好了些?”
她家公主接过茶盏,疑惑道:“唔?”
她沉着声一一数了,“您打从轩山回来后便没出过门。”
借了星归壳子的桃华恍然大悟道:“外边日头太大,星归的皮肤这般白皙细腻,出去了恐会被晒黑,我得好生将养着。”
这倒也是,五月的太阳虽然不敌七月毒,仍旧能将人从白晒到黑。难怪她家公主总是待在房中。心中的担忧少了几分,棠玉又道:“您总是对着书册子笑的前仰后翻。”
桃华饶有兴致的挪过软榻里头的几本册子,指着左边的一沓同她道:,“这几本册子当真有意思,我推荐你也来看一看,保证你同我一样笑的前仰后翻。”
棠玉从小到大读过的书算全了也没几本,若带有图画她尚能看几页,全是字的册子她是从来看也不看的。书中自有那个黄金屋,书中自有那个颜如玉,八成也有小人说话逗趣。公主认识的字比她多,许是真觉得册子有意思才笑的这般吓人。
晚膳的残局还在圆桌上没撤下去,她对着圆桌看了两眼,指着一道清蒸鲈鱼道:“您从前是从来不吃鱼的,可晚膳时您吃了半盘清蒸鲈鱼。”
桃华按了按手底的两沓册子,跟着棠玉看向珠玉帘子遮住的圆桌,再扭头看一眼棠玉。看了半晌,终于觉察到一件事儿——她近来的行为举止同星归有了差别。
棠玉是星归的贴身侍女,自然知晓星归的饮食习惯,她的反常怕是令小姑娘生疑了,是以才会担忧的问上许多。
不动声色的拢一拢头发,桃华拔下头上簪着的赤金步摇,放置在一侧的矮几上。
眼下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当然,暴露了也没多大问题,她同星归已然成了一体,躯体是星归的躯体,魂魄是她的魂魄,凡界的人是不会相信借尸还魂这件事,顶多当她疯了。
只是她现在还想做个正常人,不想被当成个疯子对待。略一思忖,她咳嗽一声,格外一本正经道:“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能挑食,荤素都要吃一些,不然营养跟不上,会长不高的。”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嘱咐她,“所以棠玉你不能挑食,要同我一般,不喜欢吃的东西也要硬着头皮去吃,如此身体才会结实硬朗。”
棠玉不解的抿唇,杏仁大小的眼睛微微眯着,深感疑惑。
十九岁还能长个子么?若不是她家公主闹了场私奔的戏码,现在已嫁到青云国去做太子妃了,在青云国,十九岁的年纪已算得上老姑娘,老姑娘还能长个子么?
这些疑惑她没问出口,万一她家公主特殊呢。低着头想了片刻,棠玉抬头望着桃华,神色动容道:“奴不喜欢吃□□。”
桃华斜斜给了她一眼,了然点一点头,“好巧好巧,我也不喜欢吃。”
唯一的女儿失而复得,作恶的轩山魔物也被除去,黎国君王同王后欣喜异常,举国上下欢庆了整整五日。橘色的焰火绽放了五个夜晚,映的东方天幕夜如白昼。
桃华在这五日里头吃了睡睡了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看册子喂喂壳子她小哥哥送来的鹦鹉,过得很是快活美满。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术法还没要恢复的迹象。她趁着无人时偷偷念了多次术法诀,也尝试着搓出团仙火,手上的皮磨掉一层,也没搓出丁点火星,倒是弹断了半枚指甲。
距离她坠入凡界已有一月,鱼丸再迟钝也该发现她不见了。她现在只期望小胖子机敏一些,去无生谷求一求无妄,兴许还能赶在年前将她救回仙界。
入夜后的黎国依旧灯火通明。昭阳殿的烛火熄了后,桃华披件衣裳推门出去,抓了把新炒制的瓜子,倚着阑干看东方绚烂的焰火。
白裳的青年将她带回王宫之后恍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出现过,她白日里跟在黎里身边打听,小哥哥只道他也不甚清楚,青年近来忙进忙出的,似在找甚么人,他也只见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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