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已把青年当做了顶好的朋友,作为顶好的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帮青年找人。只是眼下碰不到青年的面,若是碰着了,她要仔细问问青年寻找的是谁,好替他发个布告,王族的力量总比他一个人大得多。
今晚的月亮只有弯弯一轮,星子倒亮堂,闪烁着银白的冷光。她从前住在桃花坞,九重天伸手就能触摸到,并不觉得星子有多么好看,现今到了凡界,离九重天遥远,再瞧星子,竟如猫眼石般好看。
像初微的眼睛。
她想伸手摘下一颗,再找条手工编织的红绳子系起来挂在胸前。
可她亲眼见过猫眼石般好看的星子的实体——能让某位仙君建个星邸。
遂打消了摘一颗的念头,独自撑腮,对着闪烁的星子,枯坐了良久。
☆、清丰夜宴
隔天黎国发生了件大事,震惊朝野内外,连周边几个小国也跟着咋舌不已,当值的卫兵在国界线旁探头来看。
彼时桃华正埋在丝薄被子里补眠,昨夜她在殿外枯坐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下去才回房歇息,眼下四仰八叉睡得酣畅,昭阳殿外闹哄哄的,午时已过也没将她吵醒。
此趟轩山之行,黎国上下已做好了星归被退婚的准备,然星归从轩山活着归来后,他们没等来青云国的退婚书,反倒等来了丰厚的聘礼。
由青云国太子的授业恩师领着,运送聘礼的车马浩浩荡荡穿过黎国,一直排到宫门外头去,车上的珍宝古玩足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光斗大的夜明珠便有十对。
傍晚时分,黎国君王于清丰苑设了个接风宴,款待青云国来的使者,特嘱咐星归盛装前往,敬太子的授业恩师一杯酒。
桃华睡醒过来方知晓这个消息,她先是惊了一惊——足以买下一座城池的珍宝,够她和鱼丸过多少年了?掰着十个指头算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算出来。继而愁了一愁——她花钱节约惯了,若是到她寿元枯竭死去这笔财产还没用完,她要不要留给鱼丸?
棠玉捧着套公主的华服让她换上时,她才恍然清醒过来,自嘲笑了笑。这是星归的聘礼,跟她一丝关系也无,她激动个甚么鬼。
无妄算过,她是个清苦的命,一辈子单靠自己发不了大财,若是嫁了人,兴许能靠夫家的积蓄做回有钱人。
她此生并不打算嫁人,孑然一身潇洒惯了,若无妄的话是真的,她八成要清苦一辈子。
抬眼看看轩窗外的天色,已有三分暗,火样的晚霞烧的天边绯红一片。壳子她父王命她在傍晚时分前去,等她换好衣裳再梳个发髻,时间大抵正好。
她晓得壳子父王的意思,青云国若当真将这门婚事退了,壳子的下半生基本上算是毁了。青云国不要的太子妃,王族贵匮恐被青云国报复,必定不敢再娶;壳子好歹是个公主,若是下嫁平民亦会被坊间嘲笑,再抬不起头来。
如今青云国不提退婚的事,反倒送了丰厚的聘礼来,又由太子的授业恩师亲自运送,可见青云国对此事的重视。壳子她父王了却一桩愁思,自然不胜欣喜。
她不愿意拂壳子父王的兴致,虽然她总爱做拂人兴致的事,但壳子一家老小待她是十足的尽心,若她再不适时做些事报答这份尽心,那她同果子狸有甚区别。
她领着棠玉过去时,清丰苑已坐了满满当当一众人,光壳子父王的小妾就有四五位,一溜的姹紫嫣红,端坐在华座两侧,阵阵脂粉香气扑鼻。
桃华只认得壳子的生母,黎国的王后,席上坐的美人儿纵然多,她一个都叫不出。有个容貌颇出众的妃子,年纪瞧着还没她大,但若论辈分,桃华得唤她一声母妃。
绘有四时花卉的华灯绰满庭院,花朵的纹案折射在青石地砖上,如生了满地的花,曳曳生姿。桃华暗暗挑了挑眉,预备着宴席结束后偷几盏花灯回去,挂在昭阳殿的门口,当宫灯使。
青云国来的使者皆坐在前头,桃华远远看了两眼,有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气度淡然,最为出众,想必便是青云国太子的那位授业恩师。
她到的晚,又不认识壳子别的哥哥,只在黎里旁边挑个空座坐了。
撩开长长的裙拖,将堆在脸颊两边的头发拨开,好散散一路走来的热气,桃华撑着腮,照例打趣他一番,“几日不见,小哥哥你又长帅了几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啧啧,真真是幅祸水的容貌。”
黎里对桃华的话已有了抵抗的能力,不动声色的斟壶茶水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含了抹笑道:“你也不错,又胖了一圈,下次再见估计哥哥要认不出你了。”
小伙子损人的功力见长啊。
桃华镇定的饮口茶水,忍住想喷到他衣裳上的欲望,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遥望着青云国派来的使者,低声道:“父王当真打算把我嫁过去?”
黎里有些讶然,“你不想嫁么?”
生死攸关的轩山她都去了,嫁个早有婚约的太子又有何惧,何况她承的是星归的名姓,黎国的公主殿下,这场婚约同桃花坞的桃华无关。
她嫁与不嫁,本就没商讨的余地。
她抬手给自己续了半杯的冷水,捏起茶盏靠在嘴边,迟疑着道: “倒不是不想……只是青云国未免欺人太甚,说退婚就退婚,说要娶就着人送了聘礼来。”浅啄一口,捧着温热的茶盏,“星归……我好歹也是个公主,这样嫁过去,日后到了青云国,必然没有地位可言。”
玄色衣袍的袖角卷了几分,黎里抬手压平了,点头道:“这也正是我担忧的,但我昨日听说了一件事,是青云国的二殿下私底下说给我听的,真实性可以打包票。”
茶色的眸子闪闪发亮,桃华表示她很感兴趣。她其实不大爱听八卦,觉得听八卦是上了年纪的女子才会做的事,然她又喜欢看讲八卦的人的神情动作,所以往往一场八卦听下来,能记住的东西少之又少。
黎里的眸子没桃华的亮,倒也有神,撩开一缕前额垂下来的碎发,絮絮道:“青云国的二殿下跟我关系一向要好,他同我说,放出要退婚的话后,青云国原本打算娶车衣国的公主做太子妃,这周围除了黎国,就数车衣国最为富庶。聘书送去没多久,车衣国的公主便暴毙而亡,他们转头又同式国结了亲,结果聘书还未送出去,式国的两位公主都得了疯病,连父母亲都不认得了,只好作罢。”
略有些敬佩的看向桃华,“这么些年,只有你是名义上的青云国的太子妃,且你一直无恙,没死也没疯,他们总不能让太子不娶太子妃罢,只好厚着脸皮再来求亲。”饮一口碧色茶水,放心道:“所以你嫁过去后大可安心,他们会把你当祖宗一般伺候着的。”
敢情青云国的太子是个克妻的命。桃华搞不懂黎里语气里的敬佩是从哪冒出来的,纵然她如今安好,难保以后不会被他克死,黎里作为壳子最好的哥哥,不该为她揪着心难过一把么。
她忧心忡忡的冲黎里叹了口气,“你我兄妹一场,有些话我要交代给你。”
黎里抬头,“唔?”
桃华重新举起茶盏,靠在嘴边吸溜两口,吐出满嘴的茶沫子,郑重道:“若是我被青云国的太子殿下克死了,你记得逢年过节到我坟上烧把纸,多烧点儿,我怕少了不够我在冥界用的。”
黎里的脸微微有些发黑,淡瞥她一眼,“轩山那样凶险你都活着回来了,可见你是个命硬的,没准你先把青云国的太子给克死了。”
桃华痴痴笑着往棠玉身上靠,心想壳子这个哥哥真有意思,妹妹还没嫁出去,就巴巴盼望着她做个寡妇。
视线一时错开,能将黎里的身后看个清楚,白色的衣衫跳入视线里,她睁圆眼睛,猛的直起腰疑惑道:“咦。”
她方才才看见,白裳的青年居然也来赴宴了,就坐在黎里右手边隔三个的位置,身边还坐了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她迟迟没发现白裳的青年,正是被蒙面纱的女子挡住了。
蒙面纱的女子气质恬静,不时偏头同白裳青年讲甚么,青年淡淡点一点头,完美的侧颜寻不到瑕疵,花灯下俨然如一对壁人。
不过几日不见,青年就行了桃花运,作为挚友的桃华有那么些为他高兴,同时也有一撮疑惑。
青年坐的远,桃华不好挪过去搭话,扯了黎里的衣裳,窃窃道:“你那位爱穿白裳的朋友身旁坐着的女人是谁?”
黎里顺着她的视线随意的看过去,“你说那个紫衣裳的?”眉头微微蹙着,“好像是微的夫人,昨日刚过来,我请微来赴宴,就顺便也请了她。”转过头对桃华道:“我也是猜的,她过来后同微形影不离,二人又都长得出色,称得上绝配,所以八成是夫妻。”
白裳青年名字里有个微?桃华捂着胸口坐的离黎里远了点。壳子她哥真是没的说,一个男子的名儿也能让他唤出柔情满满来,一口一个微呛得她委实想吐血。
她又看一眼蒙面纱的女子,一壁琢磨她面上的素锦纱值多少银子,一壁撑着腮,斜目同黎里道:“她是毁了容还是怎的,作甚蒙个面纱?”
满座的女眷皆妆容精致,或圆或长的脸张张分明,她蒙个面纱,倒格外引人注目些。
黎里忽然满含深意的笑了,“微这位夫人长了幅沉鱼落雁之姿,我长到这么大没见过比她好看的女子,昨晚看了一眼,到现在仍觉得惊艳。八成是怕容貌太过出色被父王看上罢,所以蒙个面纱来赴宴。”顿了顿,放低声音,只有他二人才听得见,“父王喜好美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桃华微微眯起眼睛,给黎里一个我懂我懂我都懂的眼神儿。再打量青年的夫人时,多了股莫名的兴奋。
她同鱼丸一样,喜欢看美女,但她与鱼丸不同,鱼丸是肤浅的只看外貌,眼神色眯眯的,而她,是以欣赏的眼光去看美人儿们。
青年曾同她说,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子,容貌好看,气质大方,性子像果子狸,八成就是他身边这个蒙面纱的。她当时就很想见见这个果子狸一般的女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美人儿侧身背对她,保养得宜的玉指拎起一颗紫皮的葡萄,从面纱底下缓缓送进嘴巴里,露出尖尖的半截下巴,毫不做作,一派有教养的闺秀模样。
桃华不由得连连点头。美人儿不愧是美人儿,吃个葡萄都能吃出高雅的情调来,要是她来吃葡萄,吧嗒扔进嘴巴里,吧嗒吐出葡萄籽,一气呵成不带停顿的。
☆、正人君子
兴许是她注视美人儿的眼神太过热切,一颗葡萄吃完,美人儿忽的毫无征兆的转面看她,桃华本打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别的地方,奈何美人儿转头转的太快,若匆忙看向别的地方,倒显得她做贼心虚。
视线交错下,桃华竟从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抹熟悉。
高傲中透着清冷,疏离中透着不屑,稍带一点蔑视,她所认识的一个仙女儿也有这般冷傲的眼神。若不是那位仙女儿从不到凡界来,她当真要想法子揭开她的面纱,瞧一瞧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位。
桃华在这抹熟悉的眼神的注视下愣怔了会儿,稍许方想起给她一个友好的笑,唇角高高翘起,算是见过。
碰巧附近几个座上的女眷结队离开,言语中透露要去换衣裳的意思,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她带着面上友好的笑挪了过去,顺势将黎里也一并拉上。
美人儿方才的眼神,她不大喜欢,但又着实想看看美人儿美到何种程度,拉上黎里权当缓一缓场面。
黎国君王正同青云国来的使者相谈甚欢,话题已扩展到星归嫁过去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里头带火还是带水,三个字还是两个字,小名怎样取讨喜。
桃华权当没听见,侧坐在蒙面纱的美人儿身边,先递一个婉转的眼神给隔位的青年,意思是挺厉害的啊你。
名字里头带微的青年似是才看到她,双目平静的从她身上擦过,波澜不惊,看只蝴蝶看片叶子似的。兴许看蝴蝶看叶子的眼神都比看她深情些。
桃华一向心宽,只觉得是青年的夫人在身旁坐着的缘故,她虽然同青年是挚友,也得避一避嫌。
伸出唯一的爪子,做了个握手的准备,桃华对蒙面纱的紫衣女子笑着道:“这是微的夫人罢?”不等她的手搭上来,连声道:“幸会幸会,幸会幸会。”
美人儿露在外头的峨眉微蹙,柔白的手轻轻搭上来,嗓音也是如她的眼睛一般,清冷里透着娇弱,“微?”有些疑惑,又有些探问。
莫非是介意她唤青年唤的太过亲切?桃华松开手慌忙解释,“小哥哥唤他微,我也就跟着唤了。“抓一抓及腰的发,神情恳切侃侃道:“名字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代号,我前些日子还一直唤他壮士来着。就好比黎里,他是我的小哥哥,但我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唤他小哥哥,平常都直接喊他名字来着。”
一道灼灼的目光射过来,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桃华不回头也知道是黎里在瞪她。
蒙面纱的美人儿忽然就笑了,鸦翅般乌黑的睫毛抖动,额上的紫色花钿招摇绮丽,点点头道:“你很有眼光呢。”
桃华转瞬间就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上来就夸她很有眼光,这说明黎里的猜测是对的,美人儿果然是青年的夫人,鉴于她一见面就猜出了她俩的关系,所以才会说她有眼光罢。
面纱的底摆被风掀起一角,美人儿盘扣有致的发间别了排八宝流苏簪,成色青绿不似凡品,也随着风轻轻晃动。关怀的眼神落在白裳青年的身上,美人儿整整衣裳,软着声儿对青年道:“起风了,我去给你取件披风来。”
青年抬手斟一盏竹叶温酒,漫不经心道:“不用,你坐着罢。”
美人儿的眼睛里流露出急切与担忧,秀气的眉蹙成一条线,“你的身体经不住冷风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欲言又止,赌气似的扭头道:“我的话你从来没听进去过,也不差这一句。”
桃华看的真切,蒙面纱的美人儿同青年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啊。风吹在青年身上,冷在美人儿心里,美人儿跑去取披风,累在青年眼里。如此相亲相爱,让她这个单身三万多载的剩女情何以堪。
她默默的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朝黎里身边坐了坐,甚觉心里累的慌,努力抬臂去摸黎里的脑袋,小声道:“小哥哥可是觉得羡慕?”眼底皆是温柔,“青云国的太子长得相貌堂堂,小哥哥你配他倒也正好,别人有别人的良辰美景,你有你的花前月下,不用羡慕别人。”格外的像个长者。
黎里斜眼看她,“是你羡慕了罢。”
桃华只笑着不说话。
最终青年还是没能拗过美人儿,美人儿婷婷袅袅的迈着宫步离开去取披风,再到她回来,桃华也没看出她那点儿像果子狸。
八成因她是外人,美人儿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感情,所以才看着这般高贵冷艳。
她本打算再凑过去同青年说两句话,青年一个人喝酒的样子甚是清颓,星子般好看的眼睛里了无生气,平静如十二月的思骨河,结了一层冰霜,看样子不大愉快。
方要站直身子,高台上滔滔不绝的两位忽然止了话茬,壳子的父王使了侍女通传,让她上去敬太子尊师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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