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仙·桃华初上——鹿谣

　　帝君抬手顺一顺桃华的头发，肩膀上的落花抖下两朵，望着桃华的睡颜，面容平缓道：“我原本打算对她吐露实情，但是小桃她不愿再同我有交集，我怕操之过急会吓着她。还是缓一缓罢。”说到此处露出抹自得的笑容，信手捏去落在桃华脖子间的一朵落花，“反正她如今是我的帝后，拜过洪荒大地的，她否认不了。”
　　无妄抬目看一眼天边漂浮的云朵，“你抱着昏迷不醒的她来拜洪荒大地，这算是骗婚，她醒来后知晓此事只怕更生气。”好笑的抱着鱼丸坐下，拉好袍角道：“我同你相识这么多年，见过你挥剑斩杀魔物，也见过你抬笔批阅奏章，从未想过你会有骗婚的一天，尊贵无比的帝君竟沦落到此种境地，真真令人唏嘘。”
　　帝君低头，一双眼只望着怀中熟睡的桃华，看不够似的。随口道：“你没见的事情多了去，难道我洗澡的时候也要叫上你前来一观？”
　　无妄不在乎笑了两声，夺过鱼丸手上的新鲜牛乳吸了一大口，赶在鱼丸反应过来之前又塞回他的手上。
　　仙界的仙女们都说他是个毒舌腹黑的男子，他其实挺觉得冤枉的，若论毒舌腹黑，他鲜少能赢过初微，只是初微很少对除他以外的人毒舌，旁人便都误以为帝君是尊正经又少言寡语的神。
　　口中残余牛乳的淡淡甜香，无妄咂吧咂吧嘴，无所谓道：“好呀，记得叫我，我定然会带十来个仙女过去看你洗。”又庆幸道：“桃华回来我亦能松一口气，她自己就是个祖宗了，偏偏陪她数万年的小鱼精也是位祖宗，整天闹的我脑壳疼，真不知他的父君母上是谁，能生出这样活泼的崽儿。”
　　活泼的崽儿兀自捧着牛乳喝的正欢，葡萄般黑漆漆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看着熟睡的桃华，白嫩的脸上全是天真无邪。
　　帝君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桃华面上移开，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嘬牛乳的奶娃娃，又不动声色的看一眼无妄，来回看了几遍，又垂眼去看桃华，向无妄道：“凡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小桃的元神入体，仙气缭绕散出，想必毕阅马上就会过来，你替我带小桃回桃花坞去，我留在洪荒大地等毕阅。”不等无妄应承下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要告诉她我来凡界寻她的事，她不愿再见到我，我怕她知晓此事后会生气。”
　　无妄暗搓搓的挑了挑唇角，笑的甚是隐秘。初微这尊神终于也有了顾忌的事，可见天道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他这个主宰天地的帝君亦免不了俗，桃华就是他顾忌的软肋。
　　他拍拍落在鱼丸脑袋顶的扶摇花，正经道：“毕阅找到小桃便找到，小桃不喜欢他，他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你何必为了个魔君整日烦心。”
　　初微的身子微微晃动两下，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解释道：“我只是怕他缠着小桃，小桃脾气不好，毕阅若将她缠的烦躁了，小桃会对他动手。魔界与仙界的关系近年来本就不好，若他们之间再生出什么事端，于两界安定无益。”
　　无妄悄无声息的斜眼看他，重又打开折扇，热急了似的呼呼一阵猛扇，“估摸你巴不得桃华对他动手，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左不过是怕桃华同毕阅纠缠，你的心眼儿也忒小了。”
　　帝君默了片刻，并不打算反驳回去，蹙眉道：“他喜欢桃华，喜欢了很久，小桃若是知道他的喜欢，一定会感动，她对我已有颇多微词，若毕阅趁虚而入占了她的半壁心，我再想同她走近一些会很困难。”难得神色诚恳的对无妄，幽幽道：“我是不是自私了些。”
　　无妄由衷的叹息一声，猛的收住折扇，拭去鱼丸唇边溢出的一滴牛乳，道：“我倒希望你自私些，起码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她不在的三万年里你何曾有一日开怀过，我竟不记得你上次笑是在何时，闭目一想全是你往来各地收妖降魔的场景。”
　　洪荒大地的风刮的比旁处更野性，劈头盖脸的不留情面，脑后的头发皆被吹的扬起，一不留神便能吃进嘴巴里。
　　帝君静静的抱着桃华，沉默良久，直到日头西斜，才舍得将桃华郑重其事的交到他手上，再三叮嘱他抱紧了，若桃华伤到哪里，他便去拆了他的无生谷。
　　无妄想记住这一日，因为初微终于换了个颜色的衣裳穿，还是闷骚的红色；但他亦想忘记这一日，因为他从没遇到过求他办事的人这般理直气壮斤斤计较。他任性洒脱惯了，有些不痛快。
　　他抱着桃华走出洪荒大地，等待祥云从九天飘下来的空当，鱼丸扬着张圆脸，无比忧郁同他道：“小黑，我们家美人儿怎么还不醒，她好久没同我说话了，我有点儿想念她。”
　　抱着桃华的手抖一抖，险些将桃华扔下去，将桃华抱紧了，他方才冲着鱼丸咆哮道：“你叫谁小黑！”
　　小胖子并不畏惧他的咆哮，甩手扔了空的牛乳罐子，理所应当的指着他，“这里只有我们俩，我当然在叫你啊。美人儿教我，如果不知道一个人叫甚名字，便按照他衣服的颜色来唤他，若穿青衣裳便叫他小青，穿紫衣裳唤他阿紫，若他穿身红衣裳，便唤他红红，小黑你总是穿黑衣裳，所以我便唤你小黑。”人畜无害的对他眯眼微笑，“小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唤你叫小黑很亲切呢。”
　　无妄决定忘记这一日，抬头看看缓缓飘来的祥云，认命的闭上眼。
　　“……你和桃华都是我大爷……”
　　

☆、捷足先登

　　未等到夜色降临, 魔界最骁勇善战的魔君毕阅现身洪荒大地，一身金色铠甲光彩夺目，在晚霞辉映下恍如书本册子上描写的战神。
　　战神一路顺着桃华的气息找到洪荒大地，光高山就越了五座，跨过的河川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他本以为能同桃华见上一面，连叙旧的话都准备好了, 等他的脚步在洪荒大地上站稳, 出现在他面前的, 是他生生世世的死对头, 主宰三界的帝君初微。
　　他简直是日了狗了。
　　平常总穿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帝君不晓得今日发什么疯，竟穿了身妖娆女气的红裳，似等了他许久, 盘腿坐在扶摇树下，神情悠然。
　　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他这个死对头穿红衣裳依旧好看, 整个人不再冷冷清清, 倒多了抹独特的风韵, 令人不想移开眼，他身为男子居然也看痴了片刻。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真想反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看的男子是谁？是初微, 初微是谁？初微是他的死对头，他刚刚居然觉得他的死对头长得好看，并且盯着他看了许久，简直把他家祖上八代魔君的脸都丢光了。
　　他将随身的兵器插进脚边的硬土中, 抬高声音质问初微，“桃华呢，你又把她藏哪里去了！”
　　扶摇之花翩然下落，越发衬的树下的青年姿容出众，初微略略抬眼向他道：“你来晚了一步，小桃她已回了仙界，你若想寻她，可以到仙界去。”眨眨眼睛，慢条斯理道：“不过眼下仙界与魔界的关系紧张，恐怕你还没踏足仙界的范围，便会被众仙围住，一个神仙对付不了你，十个一百个神仙，总能擒住你罢，所以要不要去仙界找小桃，你再仔细的想一想。”
　　毕阅暗暗磨牙。死对头这话等于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吃准了他单枪匹马进不去仙界，忒不君子。
　　他扭头恨恨道：“死对头我告诉你，老子纵横三界最看不惯的人便是你。桃华又不是你的，你凭甚么将她绑在身边！若让我找到她，你永远别想再见她，我会将她带到魔界，反正你们仙界的神仙本就不大待见她，没关系，我待见她！”
　　余音缭绕，扶摇树上开败的花被他一番话震落诸多，摇摆飘落如下了场雨。初微按一按眉心，若有所思道：“若你这般说，我还当真不能让你找到她。”
　　魔族人脾气一向不好，毕阅久在魔君之位，脾气更是出了名的臭，登时气的跳脚，黑脸道：“你你你，你无赖。”
　　初微无所谓的掸去身上落花，反问他：“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还没习惯？”眼见毕阅气的磨牙，他放缓声调道：“你对小桃的情义很令人动容，只是我已经失去她一次，断断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三界只有一个桃华，这个桃华，只能是我的。”
　　毕阅闻言哼哼两声，“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你迟早会再伤到她，我决计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伤害桃华。”金色的铠甲闪眼，他耸耸鼻子，义愤填膺道：“何况桃华她是被你亲手杀死的，若是我再遇到杀死我的人，要么报仇雪恨要么离他远远的，桃华她不会蠢到再去爱你，所以你别想再同她有甚交集。”
　　帝君在他的义愤填膺下默了默。
　　诚然毕阅是个大老粗，魔界一向不重视文课，哪怕是魔帝也不会背几首诗，只粗略识得几个字。就是毕阅这个大老粗，竟也能探到桃华的想法，他一时不晓得该说甚么。
　　桃华她……确实打算离他远远的，甚至一从思骨河重生，便装作忘了他。
　　她认得流封，认得无妄，甚至认得瓷颜，唯独不认得他。他仍记得她见他第一面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呦，这位哥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又想不起。”甚至转过头去问流封，“流封，你可认得他？”
　　她从前爱跟在他身后唤他师父，声调软软的，着急时会抬高几个音阶，可那日她满面笑容的问他的仙官，他是谁。
　　他心中有些苦涩，却并未表现出来，依旧从容的从祭天的高台上走下，没人发觉他拢在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他最开始信以为真，以为是桃华重生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使得她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忘了。他想法设法的靠近她，甚至大雨天的陪她在思骨河旁钓鱼，苦心孤诣，只想在她心中为自己留个影子，好让他们的关系亲近几分。
　　他能感受到桃华刻意的规避，她害怕他的触碰，甚至害怕同他说话，见了他便下意识的想离开。
　　他有些奇怪，无人时还特意照了照镜子。嗯，他长得并非丑陋不堪，勉强能入眼，为何桃华一见他就浑身僵硬？
　　直到他不请自来，赖在她的桃花坞吃火锅，桃华不经意说出他不能吃辣的事情，他心中生疑，随口追问她是如何知晓的，桃华只故作镇定的同他说，知道他不能吃辣是从册子的第一页看的，还有模有样的回想了片刻。
　　桃华说的那本册子，他闲暇无事时随手翻了几页，泛黄的纸张稍硬，前两页皆是空白的，第三页上只有一行蝇头小字：“本书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压根没记载他的饮食口味，由此可见桃华那番话是在诓他。
　　桃华并没有将他忘了。这令他有些欢喜，亦有些清愁。
　　他欢喜桃华并未忘记他，他们之间总还有些情缘在，只消有那么一些情缘，于他与桃华已是很好的事。他愁的是，桃华在重生后选择装作不记得他，可见她十分介意昔年之事，他了解桃华的性子，若她介意甚么事，会想法设法的去逃避。
　　桃华该介意的，没有人能坦然面对杀掉自己的人，何况他是桃华的师父，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晓得自己做的不对，所以他并没有戳穿她，陪着她将这场戏做下去，只在关键时刻出手帮她一把。
　　毕阅中气十足的声音将他从深思中唤出来，面容妖气的魔君抬头对他道：“若你识相，还是趁早让我将桃华带走，现在她不喜欢我，保不齐以后不会喜欢，我可以等她，多少年都能等。”傲气十足的偏一偏头，骄傲道：“死对头你真该学学我，瞧我多么痴情，你整日满口仁义道德，却连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是本君厉害些，晓得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初微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骨戒，漫不经心同他道：“你没发现，我今日穿的是喜服？”
　　毕阅头上尖尖的两个角顺时针转一圈，“啊。”原来是会动的。
　　他抖尽头顶的落花，缓缓站起身，指间腾空举着一朵扶摇花，“你亦是上古魔族的血脉，你们家族应该有传世箴言留给后人，那么你应当知晓，只有拜过洪荒大地的夫妻才是真正的夫妻罢？”
　　毕阅点了点头，他家祖上确有这个说法，不过那是多年前留下来的箴言，记载箴言的册子已破旧到看不清字迹。他的堂弟表哥成亲时皆没前来拜会洪荒大地，倒是拜了父母高堂，估摸只有初微这种从上古时期一直活到如今的真神才会恪守箴言，把拜会洪荒大地作为大婚之礼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不过这和他穿身喜服有何干系？难道说，难道说他领着桃华拜会过洪荒大地了！
　　他终于明白过来，震惊的叹一声：“啊！”气鼓鼓的拔出插在地上的兵器，带出一团黑魆魆的泥土，遥遥指向初微，怒道：“死对头你奶奶个腿儿，老子今日非同你决一死战，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他喜欢的女人被旁人捷足先登拜了神地，这同他的发妻被小人侮辱了有甚区别！
　　初微含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拂袖变出道传送门，白光盈盈闪烁，他闪身进入，又拂袖将传送门关闭，不过瞬间，人已消失在扶摇树下，唯有开败的粉色花朵缓缓下落。
　　他现在不能同毕阅交战，抑或说他从未想过同毕阅交战。喜欢桃华是毕阅的权利，也是毕阅这么些年头的寄托，他实则挺佩服他的痴情。毕阅喜欢桃华喜欢了三万多载，足够一代神仙从年轻活泼变成垂暮的老君。他可以不高兴毕阅对桃华的喜欢，却不能不理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在周末更新了！！

☆、重回仙境

　　桃华醒过来时有些蒙圈。
　　杜鹃啼叫之声悠悠响在耳边, 一阵比一阵音高；半开的小轩窗旁影影绰绰，一枝盛开的桃花探头探脑，伸伸手便能触摸到，淡淡的桃花香气飘满房间；重纱的床幔不再是华贵的鲛鞘，换成了仙界最常见的云织纱，风一吹左右四下飘。
　　这踏马不是星归的宫殿啊。
　　她揉了揉发沉的脑壳, 偏头看室内的陈设, 方一转头, 惊的连抽两口凉气。
　　她的床榻边趴着一大一小两位大爷, 四双黑漆漆的眼睛将她瞧着，真挚柔和的能捧出把水来，似能把她身上瞧出个窟窿。
　　这两位大爷, 略有那么些眼熟。
　　她斜身躺着，拉过踢在一旁的毛毯子盖住露出半截的肚皮, 撑腮回想片刻, 辗转反侧犹犹豫豫, 终于记起来了。
　　个头小、身量圆润的小胖子是在思骨河中陪她三万年的小鱼精, 好些日子不见，小胖子又胖了些，胸前的扣子有一颗已经扣不上了, 肚皮同她一样，露了一截在外。
　　个头大、身量清瘦的是她多年的挚友无妄，老光棍好像没睡好，眼睛底下一圈都是乌青, 瞧着可怜见儿的。
　　她探身朝窗外看两眼，鸟语花香入目畅心，成团的桃花红云似的开至天际，起码不下百里。她又软绵绵的瘫回床榻上，终于完完全全明白过来。她待的这间略有些寒酸的房间是她的萝卜坑，彼南之南的桃花坞。
　　看来她左等右等的狗屎运终于来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凡界折腾多日，她终于回到了自个儿的地盘，花是她的花床是她的床，枕头是她的枕头毯子是她的毯子，她激动的想抱住鱼丸哭一场。
　　两双黑漆漆的眼睛仍放在她身上，桃华抬手指一指自己，向无妄道：“是你将我从凡界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