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仙·桃华初上——鹿谣

　　初微玩味的撑着下巴，手肘贴着原石方桌，一身白色衣衫被风吹的哗哗作响。他的这个动作说不出的慵懒迷人，桃华觉得自己的脸应该是红了。“才活过来便看这种书。”初微忍不住轻轻扬了半边嘴角，继续道：“小桃你是什么意思？”
　　紫色藤萝深处吹来一阵风，残风中卷着零星的花瓣，像断了半边翅膀的蝶。
　　小桃。初微扬起来的唇角渐渐收住，撑着下巴的手肘失了力气，毛毯子一般乌黑浓密的头发辗转成一片纷繁。
　　桃华后退的脚顿在原地。小桃。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大概，不止三万年罢。那年他将她逐出初云天，不问她的生死，不认她这个徒弟，从那时起，小桃这个称呼便也跟着她一起离了初云天，再无人叫过。
　　哪怕是流封与无妄，也一直唤她桃华，只有初微会唤她小桃。
　　桃华有一瞬间的恍惚，云遮雾照般，好像她此刻当真处在初云天的万亩禾花田中，初微新教了她术法，等着检验她学的是否上心。但，也只是一瞬间。
　　桃华之所以能在神仙扎堆的仙界存活下来，全靠她出色的反应能力。轻轻晃了几下脑袋，将杂乱的想法甩出去二里地远，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望着初微手边的青花茶盏，扬着声道：“作为一个有道德有理想有担当的上神，我觉得我应该多看些书，看书嘛，不能挑着拣着，要什么都看，取百家之长才能增长见识。”
　　初微的反应能力显然比桃华还要好，撑下巴的手肘已经重新支起来，慵懒的神态再度回到面上，顺便多了几丝自然，“若要取百家之长，看区区几本书是没用的，改天我让流封送一些古籍与你，你觉得五百本可够你看一个月吗？”
　　桃华在心里做了个嘶吼的动作，何止一个月，三十个月都够了！面上仍是一派平静推辞道：“已经欠了帝君一个救命之恩，怎好再欠个人情，还是不劳烦流封大人跑这一趟了，下仙得空看几本散书倒也罢了。”言下之意，谁踏马爱看你的书看你的书，五百本我家的地窖都不见得放的下。
　　初微倒也没勉强她，只是顿悟般的点了点头，“一直将救命之恩挂在嘴边，看来你很想报我这个救命之恩。”善解人意的站起身，青年颀长的身形将将够到八宝长亭的顶，“罢了，不用改天了，你今天便帮我做件事罢。”
　　桃华很想扯背后的簿子。她何时想报帝君的救命之恩了！帝君你当真如此善解人意吗！她不着痕迹的吞了口口水。
　　初微能让她做什么事，像他那种以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高尚的神仙，会让她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亦或是代他去凡间某处收个妖。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高尚的帝君左右扫视一番，桃华的心也跟着紧了一紧，转了几圈后，初微指了指堆了套茶具的黑石桌，“帮我把这套茶具送回宫殿，如此便当你报了恩。”
　　桃华斜着眼将桌上的青花瓷器望着。唔？居然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做一趟跑腿的就能还了救命的恩情？怕初微反悔，她蹭蹭几步冲到石桌边，手里的簿子有些碍事，她想了想，随手放在石桌边，用空着的俩只爪子端起茶托，“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可不兴反悔，反正你若是反悔了我也当没听见。”白底的鞋沾地，她朝着八宝长亭下走了几步，忽的又想到什么，垂着脑袋折回来，蚊子哼似的道：“你的宫殿在哪里？”
　　初微瞥了眼她放在桌上的簿子，将封面上的字认全了，方扭头同她道：“嗯，不反悔。”白色的长袍随风抖动，“跟着我走。”
　　桃华端着茶托默了会子，待初微走出去数十步，方迈步跟上。一前一后，如两团白色的雾。
　　桃华其实很想走在初微前头，那样便不必时时看到他洒脱的背影，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有那么一指宽的差距，桃华她找不到初微的宫殿……
　　晃晃悠悠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久未做事的手臂渐渐开始发酸，快要端不住茶托，经过一架常春藤边桃华停下了步子，看准了初微拐弯的方向，桃华打算歇一歇再追上去。
　　回到桃花坞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桃树上连翻两百个跟斗——桃华暗暗下了决心。她正摇头晃脑的轻捶着手臂，蓦的，比常人厉害百倍的耳朵却仿佛听到了桃华两字。
　　听声音是从常春藤后头传过来的，桃华举了举手上的茶托，顺着靠在常春藤边上，摸遍了浑身上下的兜也没摸到瓜子花生米。
　　听墙角的时候不吃点瓜子与花生米总像少了些什么似的，好在桃华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没摸到也就算了。
　　“我昨儿听了件挺有意思的事儿，跟最近重生的桃华上神有关，妹妹可想听一听？”
　　该是对年轻的神仙姐妹，瞧模样青春靓丽的很，此刻正在常春藤后的池水里头涤衣服，红的粉的纱衣飘在池子中，如天边的五彩云霞。
　　被唤做妹妹的女神仙好奇的挽一挽手臂的扶纱，看样子很想听，“唔？”
　　于是另一个便放低了声音窃窃道：“我听说啊，初微帝君与桃华上神，有个私生子，现下正藏在碧连殿中呢。”
　　桃华庆幸她没装瓜子过来，不然听到这里瓜子也要吐出来了，不吐出来也得卡在喉咙里。
　　挽扶纱的手挂在手臂上，年纪小的女神仙惶恐的东张西望，桃华藏的位置好，除非从外头路过，常春藤里头的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看了一圈没看出甚异常，又切切道：“此事万万传不得，你怎会如此说，可有证据？若无证据，被有心人听去了，仔细你的脑袋。”
　　年纪大的倒是冷静许多，手下仍浣着纱，细细解释道：“本来这事儿只是捕风捉影，谁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帝君与桃华真有一段私情，可是昨日，埔芸殿的仙鹤亲眼见了帝君与桃华在一起。当时桃华很是柔弱的躺在帝君怀中，是帝君抱着她送回碧连殿的，妹妹你可听仔细了，是帝君抱着她，抱着送回碧连殿的。若非关系不好，帝君为何要抱着她。怎么不抱你，不抱我。”万分懊恼的揉着手中的纱衣，脸上不自觉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帝君是怎么想的，我们家帝姬人又聪明长的又好看，更是苦苦等了他三万年，他不感动也就算了，怎的还和那种名声不好的女神仙搅和在了一起。此事若让我们家帝姬听了去，定然要难过许久的。”
　　桃华扶着额靠在常青藤后，心想何止是你家帝姬听了要难过许久的，我这个过路的听了都要难过许久。
　　年纪小的女神仙本着谨慎性的原则继续担心，“还是别胡乱猜测的好，我升仙虽晚，可最近也听仙僚们讲了些许桃华的旧事，那个女魔头喜怒无常，这些若被她听了去，万一她动了怒，我可保不了你。”
　　桃华默默的从广袖中掏了块小铜镜，迎着光仔细的照了半晌。女魔头？她一向认为自己长的挺和蔼可亲的，哪里像个女魔头了？调转另外的角度再看一遍，暗光里流年交错，初微那张俊逸清朗的脸忽的现在铜镜中，冰块似的分不清悲喜欢快。
　　桃华惊得险些将捧着的茶托卖了。迟疑着扭过脑袋，嗯，果然，初微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此刻正站在她的身后，下巴几乎抵着她的脑袋。
　　不知是否听了那两位仙子的话，初微的神色显得颇为平静，白皙的手伸到桃华面前，轻飘飘的捏起一盏茶盏，“啪嗒”一声，昂贵的茶盏从他指尖滑落，摔碎在地，碎片七零八落的溅了半尺远。
　　常青藤后的两位女神仙显然吓了一跳，纱也不浣了，拍着胸口朝着桃华所在的方位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什么人在那里。”
　　初微轻轻挑起常春藤的绿色枝蔓，露了半边身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道：“抱歉，手滑了，你们继续说。”
　　看来，是听到了。

☆、宿敌瓷颜

　　桃华觉得她还需要再修炼一些时日，比起初微说谎时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她说了谎话，会有那么一丢丢惭愧。
　　将茶盏送到初微暂住的宫殿，桃华连句话都没说便匆匆的迈开步子跑回了碧连殿。她不傻，方才与初微一起听了那么一段关于她二人的八卦，若再留在他那儿寒暄，语气与氛围定然要跑偏。
　　她这一世求的是安宁，安宁的过完余生，若与初微有任何沾染，她这个所求怕是无法成为现实。
　　推开殿门那瞬，已经散布完八卦的使女兴冲冲的迎了上来，桃华阖上殿门，张望一番道：“鱼丸呢？”
　　使女替她捏下粘在头顶的几瓣残花，“奴婢方才回来见小公子气咻咻的朝外走，一张圆脸拉的挺长，估摸着是出去寻上神您了。”
　　桃华点点头，转身推开刚阖上的门，“鱼丸是个能惹事的主儿，我得出去寻他。”
　　使女忍不住扯出帕子揩了揩发红的眼眶。母子情深便是如此罢，只是离了这么会子，桃华上神就担心的出去寻鱼丸同志了。
　　这般浓厚的亲情让她有些思念早已死去的父母双亲，都说桃华上神前一世是个凡人，神仙的寿命比凡人长不知多少倍，她的父母定然早入了天道轮回，不知夜深人静时她是否也会思念她的父母双亲。该是会的罢，世间最难磨灭的情感便是亲情了呢。
　　桃华十分不放心小鱼精一个人在外面跑，要知道她与小鱼精朝夕相处了许多许多年，深知他嘴巴贱和手贱这两点毛病，重华仙境不比思骨河，除了他俩还有许多的神仙，小鱼精若在重华仙境胡闹，保不齐便让人逮了做成诸葛烤鱼。
　　桃华立在宫殿门口思索了那么一个弹指间。重华仙境比思骨河要大上许多，还不是一般的大，基本上是手指甲和手掌的区别。要寻找一条滑溜溜的小鱼精，显然很困难。她苦恼的看了看宫殿尽头的两岔小道，走一条，又退回来，换一条走，再次退回来，折腾几番还没离开碧连殿。
　　鱼丸作为一个问题儿童，思想不能按正常的小鱼精去衡量，他跑出去后想去的地儿十有□□是美女如云的地儿，但桃华初来乍到，压根不知道重华仙境的哪块地美女如云，贸贸然出去说不准会和他走岔道。
　　于是，就在桃华这么犹豫踌躇扣着指甲的空隙中，问题儿童鱼丸一蹦一跳的回来了，汤圆一样团团的脸蛋儿红扑扑的透着亮，涂蓝色的小儒袄紧紧贴在身上，小肥腰扭一扭就能挣开扣子似的。
　　桃华还没开口问他跑何处蹦哒去了，小鱼精倒是心情挺好的开了口：“美人儿你去哪里了？方才碧连殿来了好多的女神仙，都没你好看，我觉得心里不大是滋味，便出来走一走，果然，让我遇到个漂亮姐姐。”脸上美滋滋的一片笑。
　　桃华伸手将鱼丸牵过来，顺便看了眼他口中的漂亮姐姐，长的却是好看的很，身段玲珑似柳，下巴尖尖的透着股子高贵，入云的发髻上别了个金隅冠，对着阳光一照晃眼睛。浑身不自觉的戒备起来，桃华暗暗咬了咬牙齿，眼中似有寒光炸起。
　　她预料到迟早要同瓷颜见面，仙界虽大，有名的神仙不过那么几个，更何况她还借住在瓷颜家的地盘上，只是没想到这一面见得这么快。她本想再见着瓷颜要狠狠摆她一道，还些前世憋着的气，又觉得她既重生为上神便该大度一些，起码不能让对方占了重见后的第一声问候，遂轻微颔一颔首，语气友好道：“倒是好久不见了呢。”
　　瓷颜比桃华稍矮一些，幸而站的地方高不用仰视她，便也没落下气势。三万年时光都不曾忘记的那张脸与现今面前的这张脸重叠，一样的眉眼依旧，一样的令人生厌。冷冷理下鬓边的碎发，懒得应付桃华明显不走心的问候，瓷颜挑着眼角道：“你不该回来的。”
　　意料之中的反应，桃华没想到的是她一上来就这么直接，从前的瓷颜讲正经事之前都是要先说一通废话的。她干脆也不虚伪的刻意去维持友好的态度，摸了摸鱼丸的脑袋，“别说的这样果断，我怎么就不该回来呢？”
　　华衣女仙的眼角不曾留下鱼尾纹，平整如少女一般，只是气度神态早没了少女的灵气，勾画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轻扬下巴道：“即使你这一世重生为上神又如何，桃华就是桃华，你改变不了你曾经做过的事，仙界已没了你的立足之地，凡间早没了你的亲人，你可能受得住这一世孤独？”嘲讽似的一笑，笑里都透着高贵冷艳。
　　桃华钦佩于她自个儿此刻的淡然，竟还能平静的摸着小鱼精圆圆的脑袋。也许是瓷颜说的这些话她都想过，从思骨河跳上来的那一瞬桃华便已经想了一圈。
　　上一世究竟树敌多少，她自己都记不清楚。
　　先不说仙界这边的仇家，光魔界就有俩只手数不过来的宿敌，尤其是魔界，她记得自己曾挠碎了魔君毕阅最钟爱的斗篷，毕阅知晓后追着她跑了整整三天，从大荒最北头一直追到蛮荒之地，最后她藏在无妄的无生谷里才躲过去。
　　倘若毕阅还活在世上，并且还记得她挠碎了他斗篷的事儿，唔，估摸着快来寻仇了。至于亲人，她才出生半月便被亲生父母抛在不周山下与野兽洪火作伴，亲情于她，不过是个难以企及的幻念。
　　这些东西，桃华本就不重视，遂镇定道：“那又如何，前一世我也不曾有过亲人，不也照样存活了下来，至于仙界，你以为我稀罕做这个上神？”感慨的长叹一口气，将瓷颜周身上下挑剔的打量一番，故作惊讶道：“昏睡了三万年，我本以为再见着你时你该有了孩子，没想到如今的你还是孜然一身。”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咦了一身，侧过半边身子诚恳的对着瓷骨：“仙界跟你一样大的女神仙还有几个没成婚的？”
　　若想惹毛一个单身的女人便要抓她的痛处，瓷颜的痛处就是她是一个单身的女人，还是仙界年龄最大的单身女人。毕竟她的侄儿都已到了成婚的年纪。
　　果然靓丽的女神仙蓦然变了脸色，腾腾腾的如同一块酱猪肝，还是成色上好的那种，急辩道：“ 我若想嫁，三界的男子怕是能将重华仙境的空地都挤满了，是我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我。”吐出两口浅淡的气，脸上的猪肝色褪下去，重又扯了丝笑，自信满满道：“过些日子，帝君便要与我成亲了。桃华，我早说过你争不过我的，我身后有整个重华仙境作支撑，而你，不过是个从凡界来的下等凡人，凭什么和我争。你若是早早放手，恐怕前一世还能得个善终，只是你太过执着，还想让整个仙界陪着你一道执着，其实，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惹毛莲花

　　桃华静默的抓了把委地的长发，有些干枯还有些分叉，有些毛躁还有些暗哑，显然是许久没打理的原因。松开手，桃华郑重的唤了她：“瓷颜。”
　　一身华衣的女仙面上仍挂着自信高贵的笑，挑衅似的挑高嘴角。
　　桃华慢慢跟着她挑高嘴角，最后凝止在一个固定的角度，这一抹笑虽不高贵冷艳，却恰到好处的讨人厌，阴阳怪气道：“你也是怕的罢。因为重华仙境都在传桃华与初微有个私生子，所以你不禁慌了神，你所住的宫殿距离碧连殿不止一点两点远，能让你放下帝姬的架子往碧连殿附近走一趟，估摸，你是想看一看鱼丸是否当真是初微的孩子。对罢？”
　　头顶的金钗晃动作响，白皙的面容上堆满不屑，瓷颜抬手转动脖子上的珠玉串子，“切莫胡说八道了，我活到如今这个年岁还不曾怕过什么，再者说，帝君真与你有个孩子又何妨？我嫁给他后，会将孩子带回初云天的，那将是我与帝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