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百米后,鱼丸才有眼力劲儿的发问,“美人儿咱们不是要回家吗,为何要骗漂亮哥哥说是去赏花?”
桃华诧异与于他小小年纪便懂得察言观色,明知她是在骗初微,还能走这么远后才问出口。她想了会子极认真负责的对鱼丸道:“其实我欠他许多钱,着实是还不上了,怕他知晓后不让我回家,所以才骗他说我是去赏花来着。等日后手头宽裕咱们再去还他钱。”
鱼丸愤愤道:“原来美人儿你是个欠钱不还的人,看来以后我是不能借钱给你了。”声音渐渐变小,“不过我们现在确实是还不上,只能等日后再说,况且,”心塞的叹一口气,“我也没有钱借给你。”
听着鱼丸故作老成的叹息,桃华伸手招来一朵云彩,自个儿先站上去,再伸只手去拉他,好笑的窝在软绵绵的云中。小心的看着月色下的重华仙境,从水泽到宫殿,从繁花到碧野,美则美矣,却少了一股灵山秀水的灵气。
她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都在拈花仙境,初云天。之后再见的景色都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似的。
夜风好就好在它比白日的风轻柔,穿过浓密的荷花淀,穿过招摇的池水,仿佛带着触手,拍着睁眼的人入眠。
桃华离开没多久,忠心耿耿的仙官流封大人踏过莲叶渡到池中心,同初微再最后交代一遍明日要做的相关事宜,“明日便是桃华重生的庆典,下官已办妥了相关事宜,待她的庆典结束,帝君的收徒典礼也该开始了。”
彼时初微就着月光翻阅夸大其词的簿子,手下似乎仍余留触摸桃华时的冰软,头也不抬道:“小桃重生的庆典取消了罢,直接举行收徒典礼。”
流封重换了片大点的菏叶站稳,有些怀疑是自个儿听岔了,“请帖已经纷发至各位仙君手中,贸贸然取消怕是不好说,更何况庆典就在明日,现在取消怕是也来不及了。”试探着做了个假设,“难道帝君是怕届时有仙家会为难桃华?所以才要取消庆典?”
阖上写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簿子,轻按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初微盘在碧莲下朝碧连殿的方向扬一扬下巴,“你去碧连殿推门看看,可还有桃华的影子。”自言自语似的笑了笑,“她那番话,也只能糊弄糊弄自己。”
流封好像明白了那么一丢丢。敢情桃华这是跑路了,倒也符合她临阵脱逃不上路子的作风,只是为何帝君知晓她跑路了以后心情还能这样好?
他当真是越来越想不了解帝君在想什么了。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他比较担心,忧心忡忡道:“桃华失去了记忆,身上又没有银两,现如今三界物价与三万年前根本没法比,她会不会穷困潦倒落魄到无法生存下去。”一般说修仙者的仙阶到了上仙以后便可以辟谷不用食五谷杂粮,偶尔吃顿把饭当做消遣,但衣服同日常用品还是要买的,他曾经代帝君陪着瓷颜去逛过一次街,光胭脂水粉便买了好几锭银子,看的他一颗心揪着疼。桃华也是个女的……唔,暂且算她是个女的罢,花钱定也是大手大脚的。
嘴唇轻动,初微吐出四个字儿,“她是桃华。”整个三界的神仙穷困潦倒她也能活的滋润异常,说不准还能白手起家成为个杰出的上神。
流封想了一会,表示他十分认同。
桃华窝在云团中时迷迷糊糊的,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不知到底做了多少个,梦里的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同神经病一般无二。梦境中帝君的出场率最高,貌似瓷颜也有出来打过个酱油,由此桃华可以推断,她做的梦八成又是从前在初云天的往事。好在昏睡那么久记忆仍未出现混乱,朝南飞了半夜后,一片接天蔽地的桃林出现在视线中,绯色的雾海险些能将人埋进去。
桃华到此时才算彻底醒了盹儿,迫不及待的晃醒鱼丸,指着桃林对他道:“快看,那便是咱们的家。”
鱼丸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看着身下连天的绯色雾海。他刚有记忆便活在思骨河中,周围皆是清澈流淌的水,还有个沉睡的桃华,倒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美的桃花林,他想传说中仙界最梦幻的拈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罢。
摇摇晃晃的操控着祥云飞入百里桃林中,仔细避开无人修剪的桃树枝,桃华领着小鱼精漫无目的的穿梭着,想寻到从前居住的茅屋。她记得她当时撸着袖子埋头苦干好几日,将她的萝卜坑建在了西南角,当时桃林并不像现在这般密,遁在空中还能看到茅屋的顶,如今连根茅草叶也不露出来。
快到西南角时,四下转动的眼睛忽地扫到个盘坐于地的老者,桃华腾着的云蓦地刹住,险些将鱼丸甩飞出去二里地。
桃林下的老者神色萎靡,从眉梢眼角中隐约能辨出一丝熟悉,从尚存的风韵来看,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翩翩公子。白色的头发从肩膀披下来,一直垂到满是落花的地上,蜿延如白色的蛇,容颜苍老的她都快认不出了。
桃华略有些慌张,心脏突突的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她立在原地,抖着声儿唤树底的老人:“季霖。”
她孤独的修了百年的仙,登过华山也下过幽冥,除了挂名在初云天外无人问津。季霖是她被放逐在不周山时收的一只火精灵,桃华被初微带到初云天拜师时,他也一道来了仙界,若没他的一直搀扶桃华怕是连十年都熬不过。
初微对桃华有收容之恩,季霖对她,则是有等同亲人的情分。
白发苍苍的老者吃力的扭头朝桃华看来,皱纹遍布的一张脸上分辨不出情绪,干涸的眼珠似失了光明,头虽是朝向桃华,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桃华隐约听到他唤:“主子。”白色的发随着他慌乱的扭头换了位置。
眼眶热热的,像有热气从下往上蒸腾,桃华缓缓靠近他,几乎是哽咽道:“是我是我,季霖你看,我活过来了。”
完好无损的活过来了。
季霖仍是偏着头,仿佛没有力气将头转过去,微微喘息着庆幸道:“当年主子跳入红莲业火,五州都以为您灰飞烟灭了,季霖一直觉得主子还活在三界,所以这些年一直守着桃花坞不曾离去,果然,我终于等来了这一日。三万年啊,整整三万年。”
晶莹的水泽从他面上流下来,蜿延如思骨河水。桃华反手将鱼丸放到片桃树下,快步冲到他跟前,哑着嗓子道:“三界的神仙一向看不起精灵,觉得你们非仙非妖、不伦不类,你定吃了许多苦。季霖,我有法子让你重返青春。等等——你的手呢!”本欲握住他的手,却抓了空,桃华震惊的张大了嘴,“季霖,你的手呢?!”原本该是双手的位置只有空荡荡的两截袖管,带着桃花香气的风一吹,空荡的袖管来回晃动。桃华癫狂似的拉过他的袖管,戾气瞬间蔓延整片桃林,“谁做的,季霖你同我说,是谁做的!”她从前懦弱无能才会让别人欺负,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如今她为上神,有权利有能力让仙界众仙臣服,怎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和她在乎的人。她本就不是有慈悲心肠的善人,有能力不代表一定要同初微一样去帮助芸芸众生,公德心这种东西,桃华本就没有。
☆、报复未果
季霖轻咳两声,毫不在意似的满足笑道:“我方才还在想,若过了今日你还是回不来,我该如何是好。我的寿元已到了极限,以后无法再守着桃花坞。好在,你终于回来了。”重重的喘息声越发明晰,季霖撑不下去似的抬一抬眼,郑重又费力道:“主子,不要怪帝君,我相信他是不想杀你的,他那样在乎你,怎甘心将凉月刺入你的胸膛。不过主子你要记着,咱们招惹不起他,从前是今后也是,能离他多远便离他多远。”浑浊的双目两侧淌下同样浑浊的两行泪,“今后你要一个人活下去了,季霖真是担心。”
桃华许久不曾流过泪,她一向觉得流泪是懦弱的表现,时间久了泪腺竟像干涸一般,再大的苦痛面前她也哭不出眼泪。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她冷声道:“是初微做的吗?我去找他!”抬手折下一根桃枝,戾气腾腾将桃枝削成一把桃木剑,桃华握住剑柄便要杀回重华仙境。
季霖拉了拉她的衣角,动作轻的像一阵风,“从前就不听我的话,风儿追逐蝴蝶一样围着帝君转,得到的结果还不够你痛的吗?你这样我如何能放心离开。”
桃华心里一阵一阵发慌,同时又有些凄凉忧伤,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发抖,“他已经杀了我,亲手送我跳入红莲业火,他还不满足吗,为何不放过你,你只是纵容我作孽三界,却不曾做过伤害三界众生的事,他为何还要对你赶尽杀绝。”
季霖面露焦急之色,驱念凝结出一团术法光波将桃华困住,生怕他一放松心神,桃华便去找初微寻仇,许是用力过猛,气管像是供应不上气一般猛的咳嗽,“我既是说了同帝君无关,主子你便不要妄加揣测,双手双眼是我自愿献出去的,与帝君没有任何干系,你万不要对帝君怀有恨意。”转动脖子看一眼桃林,从左看到右,从前看到后,仔细认真似要把这片林子永远记住,眼睛却仍是朝着下方。末了,季霖轻轻阖上眼,疲惫道:“主子,你听,桃花落了。我真想看一看你如今的模样。”
如红雨般的桃花瓣纷纷落下,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浇了桃华满头满脸,覆盖住地上初生的软绒绒的青草。
季霖闭上的眼再也没睁开,桃华颓然跪坐在他身边,失了心魂一般唤他的名字,“季霖,季霖,季霖。”一遍又一遍。
她不明白她重生这一场究竟有何意思?她曾经深爱的师父与她已是陌路,伴她走过最阴暗岁月的季霖寿元枯竭死去,好像只有她,骄傲孤独的苟活于世。
她不曾做错过什么,至少她认为她不曾做错过什么,试图毁灭三界不过是后人扣给她的莫须有的罪名,杀几个表里不一的仙君她便成了全三界的公敌,到魔界走几圈她便成了仙界的叛徒。
世人的眼光是如此浅显。
她抱着季霖的尸身在桃林中呆坐了整整一夜,百里的桃花将林间堆成了个红色的坟包,飞花旋绕漫天。直到第二日朝霞遍布仍未停息。她想,季霖守了桃花坞三万载,到最后只听得到她的声音,连面容都无法窥见,匆匆说了两句话后气息全无,甚至,甚至至死仍惦念着她的安好。
小鱼精从桃花上取了些晨露捧着送到桃华唇边,迎着朝阳神情忐忑道:“他的魂魄要散了,禁不得金乌光照耀。美人儿你这般伤心,他可是你的恋人?”
桃华眨一眨干涩的眼睛,叠着的腿已然麻了,一时半会动不了。她拘住季霖的魂魄封印在腰间的玉佩中,找回心神道:“他是我此生亏欠最多之人,虽不算恋人却胜似恋人,恩情道义我怎么还也还不上。”
若有一日得到了法子,她定会让他活过来,拼尽一切也在所不惜。
小鱼精懵懵懂懂的点头,手中捧着的露水早顺着指缝尽数漏在满是落花的地上。
精灵被拘出魂魄后肉身便会消散,桃华眼见着季霖的肉身化为银白的星光消失在桃花林,落寞的拍一拍鱼丸的脑袋,“你替我看着桃花坞,我出去一趟,即刻便赶回来,你别乱跑。”
季霖临闭眼前说,双手双眼是他自愿献出去的,没人会大气到将这两样东西随便送出去,那么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是,有人逼他献出双手双眼。加之他提到了帝君,是谁逼季霖献出双手双眼不用再去猜测。
鱼丸识相的点头,“我替你看着家,但你要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呆在这儿会怕的。”
桃华提起放在脚边的桃木剑,扶着桃树站起身,待脚麻的反应完全消失,抬手捏个诀朝着重华仙境的方向御风飞去,疾风裹着她的头发乱成一团乌云。
她没法答应季霖的要求。凉月剑没入胸口那一瞬,她便已同初微恩断义绝,再无师徒缘分,没了师徒缘分,她便无需顾虑后果,初微拿了季霖的双眼双手,这个仇,她是一定要去寻的。
这一路桃华不知咬了多少次牙,本该半日的路程她只用了一大半,重华仙境的境门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吐了口浊气,同守境的仙君打听,“初微在哪里?”
守门的仙君有些惊讶,“你怎敢直呼帝君名讳,如此大逆不道……”话说一半没敢再说下去,生生打住了。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势汹汹的女子,身上带着一股戾气,他在重华境守了八百年的门还从没遇到过戾气如此重的神仙,仿佛魔界的那起子魔君一般。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帝君此刻应该在思骨河边的祭坛上,今日是……”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提着把桃木剑的女子直接越过境门御风进入重华境,掀起的风吹歪了他新打理的头型,尚含口中没来得及吐出的后半句话这时才吐出来:“帝君的收徒大典……”着身白衣背影飘然的女神仙已然御风出去半里地,守门的仙君痛苦的颓在门边,完了,他八成要被扣工资了。
桃华盘算的很清楚,初微不是在思骨河边嘛,那里是重华仙境的禁地,估摸只有他一个人在,她见到初微后便立马将手中提着的桃木剑抵在他胸口,不用考虑给他留面子,直接干脆让他承认了伤害季霖的事儿,并给他两条路选,要么想法子让季霖重生,要么给她一个法子让季霖重生。
他可是上古时期生于天地间的古神,活的年头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三界无论是资历还是经验都数一数二,初云天各方面的藏书有数十万套,总有那么一套两套上面会写点关于令死者重生的术法。
从境门到思骨河的这段路并不算长,桃华却觉得像走了许久,重华仙境此刻正值夏季,天气热的很,御风时夹带的风也没法驱散炎热,太阳大的像块不经雕琢的圆玉。
难怪初微老往思骨河边跑,重华仙境白日里热成这幅模样,思骨河是条冰河,河边的气温自然要比别处低一些。她暗暗的在心底唤了三句自己的名字,每一句都透着坚毅与决绝,誓要为季霖讨个说法。
还未靠近思骨河,桃华便察觉出了不对劲,思骨河她来了不止一趟,深知河边清冷只有树与野草,然今日的思骨河边瑞气腾腾,一派仙气缭绕,显然有许多大牌的神仙在。桃华心里的坚毅还存着,决绝却减了三分。
眼熟的祭坛再次出现,一切就如她苏醒那日,祭天的神灯闪烁着夺目的光,依然是乌压压的一大众过来打酱油的仙家,白衣的帝君负手立在高高的祭坛上,头顶的暗色发冠映的他身形更为颀长。
她提着桃木剑一点一点挪向祭坛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地刺上。唔,是她出现的太过突然了罢,原本盎然盯着祭坛的神仙皆转目对她,犀利探问的眼神如带刺的刀。
桃华很想转身离开,就当是出门探亲走错门了,但是已经过来了,桃木剑也提在手中,若是就这样回去她会很没面子。诚然桃华压根不知道面子为何物,只是听旁人说要面子要面子,所以她觉得面子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况且,她此番是来寻仇的,怎能因为人多就怯场,寻仇是件辛苦事,过程艰辛是必然中的必然,所以,哪怕人多她也要硬着头皮上。
气势已经减了一半,只能从眼神上弥补,穿过人头叠着人头的人海,几个翻转跳跃冲上祭坛,桃华尽全力拧了一个愤怒的眼神给初微,“季霖的双眼和双手,可是你挖的?”简单粗暴开门见山毫不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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