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个小孩儿的悟性,他一天能拍完一条就不错了,下一场戏咱换个人折腾,啊不对,换个人拍。”
导演,你已经把实话说出来了,你知道么?
本来今天没戏但是被要求来跟场的演员们都听见了,一群人抬头看着理直气壮的导演,又纷纷低下了头。
三天了,怎么过得跟三年似的?
“那就演大嬴政那场戏?”
陆丛伟抬头看一眼中天之日,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
肖景深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十分同情。
桑杉说李许默是一位个人风格强烈的导演,这句话后面蕴含的意思,真到了合作的时候让肖景深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有人说电影是属于导演的艺术,演员不过是导演的素材。在李许默这里,这句话几乎被展现到了某种极致。
他很少告诉演员们他每一场戏的拍摄目的是什么,开拍三天了,一共磨出了十几个零散的镜头,却没有一句台词。总是让演员们做一个他要求的动作,一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二十遍,却不告诉演员们这个动作要表达什么。就像刚刚那个小孩儿,他要求人家“捡东西”,可是为什么要捡却一直不说明白。翻遍了剧本,演员们都不知道这个小孩儿演得到底是哪一出戏。
“嗯……”
李许默那双外眼角下垂的眼睛从演员们身上扫过,最后看向肖景深。
“今天我们让赵高演一段儿吧。”
这话听在肖景深的耳朵里,根本就是:“来,今天来玩儿你吧!”
穿着t恤和长裤的男人走出人群看着导演,面带微笑地说:“导演,演哪一场?”
“换一号衣服。”
一号衣服,也是肖景深在这场电影里穿得最多的一套衣服,灰绿色的长袍外面有一层黑色绣纹,里面的衣服是黑色的,头上戴着冠帽,这也是赵高出任中车府令后的官服。
假发的发套一直贴在头上,纯化妆和换衣服加起来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肖景深从化妆间走出来的时候,依然是个白面无须俊逸非凡的……
“真有点像太监。”李许默这样评价肖景深的扮相。
男人没生气,也没反驳,微微低头,抬着眼看人,肩膀缩着,双腿并拢,从上到下都显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谦卑。
李许默咬着手指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想了半分钟,才说:“你走两步,然后回头。”
得了,这下不知道该走多少遍了,回多少次头。
旁观的演员们看看头顶的太阳,心里都为肖景深发出了一声怜悯的叹息,尤其是逃出一劫的主演陆丛伟,他跟肖景深早年就认识,这次进组三天,倒是还有一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的晚饭,其实就是昨天,他穿着礼服袍子在大殿里被导演折腾了一下午,白天腿都站木了,晚上一看,脚被演戏穿的那双平底鞋磨了俩大包,还是肖景深拿酒精针替他挑破了之后抹了药,今天又贴了创可贴,哦,还蹭了肖景深一双除菌袜子。
现在看见肖景深要被折腾惨了,他是由衷地同情。
进入演戏状态的肖景深可没有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的大脑在以平时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思考着,飞快转动的滚轮,让他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表演形象中。
走,那是赵高在走。
回头,那是赵高在回头。
“导演,请问我回头的原因是身后有人在叫我,还是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是有人叫我,那人是什么身份?如果是我想起了什么,这个事情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语气略有低沉,仿佛夹了一丝金属的音色。男人此刻说话的样子,只让人想到了两个字儿——恭顺。
肖景深问得仔细,李许默随意地摆摆手说:“都行,你先来吧。”
男人也不再追问,他站在指定的地方,等着一群人调整好打光。
“开始!”
一步,又一步。秦国相较于中原,可以算是边陲,很多周朝旧礼到了这里,细节已经不甚讲究。哪怕它是个即将统一六国的强大国家,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赵高,是这宫廷中的异类。
在电影的设定中,他起先并不是一个太监,而是一个精通习字和公文的史学童,后来成为一名小吏,二十二岁那年他遇到一次擢升的机会,却因为祖上是赵国贵族而被摒弃,赵高索性自宫,在第二年参加考试成为了尚书卒史,进入了秦宫,从此备受嬴政信任,很快升为中车府令,成为秦宫内的实权人物。
肖景深通读了几遍剧本之后,认为赵高的身上应该带有一点中原贵族的遗风,和燕太子丹、韩非一样,在如天刀一般锋利冷峭又不可战胜的秦始皇面前,他们像是一种符号,代表着那些已经衰落腐朽但是长久存在过的东西。
在电影中,太子丹上演了一出让人悲叹的螳臂当车,韩非则是被历史的车轮碾压,以自己华美的生命为一统六国的战歌奏响前奏。赵高并没有什么高尚的品德,在他看来所有的陈旧坚持都应该已经随着旧王朝的破灭而逝去,他像是一只蜉蝣,历史如奔涌流水,他以最快的速度附着在秦国这块岩石上,并为这块石头的不可撼动而欢呼不已。
行走于秦宫之中,赵高像是一条无声游走的蛇,这时,有人叫他。
缓缓转身,目光从下而上划过来,直到对方胸口的位置,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谦卑的笑容,仿佛世上任何人都比他高贵,但是这个笑容也让人相信,任何事情只要吩咐了他,他就能做好。
这样的笑容面前,一个乞丐都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君主,一个废物都能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可以达成他的任何愿望——因为他是赵高。
一套动作结束,李许默站在原地拍着自己的大腿,似乎是借着拍击的节奏在思考。
“你拍戏之前是不是都想的特别多?”
他问那个男人。
“男人”轻轻颌首:“不敢说想得多,基础的功课是该做的。”
“行行行!你先把你这个劲劲儿来收了,来,我告诉你啊,这场戏是扶苏问你胡亥学律法的进展,蒙毅跟他一起来的,叫住你的人是蒙毅,明白了么?”
这场戏剧本上有,肖景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三天了你才让我们知道你拍戏还是按照剧本来的,李导演啊,你熊的!
第79章 跪拜
演扶苏的演员今年才十六岁,叫冉晓,父母都是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他小时候是个童星,可以说是在剧组里长大的。肖景深觉得单看脸,找他演扶苏很合适,因为这个男孩儿就是照着中正纯良的模子长得。
当然真相处起来,这个小孩儿还挺活泼的。
扶苏的人设在肖景深看来是整部电影中比较单薄的一个,这部秦始皇的一生为主线脉络的电影并没有着力描写嬴政与公子扶苏之间的父子之情。从秦王到秦始皇,嬴政太忙,即使扶苏一直是他最看重的继承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温情太少,冲突也爆发的太早。即使是为了描写嬴政中后期的冷酷,可以着墨的点也太多了,扶苏自然被淡化。
演蒙毅的演员叫林余海,跟肖景深年纪差不多,区别在于肖景深的角色一直面白无须,而这位演员却早早就贴上了胡子,看起来很像是四十多岁的大叔。
如果说这部电影中第一次相遇的情节,蒙毅有激发赵高野心的作用,那么这场三人戏,蒙毅的表现可以说进一步奠定了他未来被赵高囚禁诛杀的基础。
“导演!我们俩要不要化妆准备?”冉晓支棱着一条手臂看着李许默。
“不用,先拍他个人的转身镜头看看。”
哦,原来就算告诉了演哪儿段儿,您还是得继续瞎折腾啊。
冉晓和林余海都长出了一口气,尤其是林余海,他在这场戏里穿的衣服是重达十二斤的铠甲,这样的天穿着去跟李导演导演这样的仔(shen)细(jing)人(bing)磨戏,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
自以为逃过一劫的两人转头,看见肖景深拎着一双演戏的鞋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干嘛?”
怎么感觉这个演员也被导演传染傻了?
“你们穿上鞋子,我估算一下对视的高度。”
身高一八五的肖景深其实差不多是主要演员里身高最高的了,林余海换上鞋子之后比他矮大概三四厘米的样子。
“你这赵高,还真高啊。”瞪着肖景深的鼻梁,他打趣道。
“演戏这事儿,谁高谁低不都是演员说的算么?”
刚刚还深沉内敛的一代“奸宦”曲了一下膝盖,在长袍的遮掩下别人都难以察觉。然后他撩起袍子,用不知道在哪里摸出来的纸笔把自己腿窝那的弧度给描摹了下来。
“我这叫标准化操作。”
男人这么解释给围观他的演员们,哦,还有一个兴致勃勃凑过来的导演。
继续拍摄。
缓步徐行,停下……到这里,肖景深的表现和之前差不多。
转身,看向身后叫他的人。
其中一个是身材高大的蒙毅将军,另一个是才十几岁和他身高相近的太子扶苏。
李许默给赵高的一双眼睛拉了特写,他在转身的整个过程中都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唯有那双眼睛,在掠过蒙毅的时候,眼波跳了一下,这一份与他整个恭顺谦卑节奏里的不同,彰显了这个人心中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
视线扫过不同高度人的脸庞,赵高隐在袖中的双手向外一展一抬一收,手举过额头,弯腰九十度,行了一个无比恭敬的稽首礼,把他双眸中的一切,都用袍服袖子遮挡住了。整个动作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漂亮的节奏,这个节奏属于赵高。
堪称精准的表演。
李许默反复回放赵高的眼部特写镜头,手指头又塞进了嘴里。
肖景深挤过来也来看自己的表演,眼角扫到李许默手指上的黑灰,眼角忍不住跳了一下。
这手啃起来肯定又咸又呛。
“好了,还是你的单人表演,就是蒙毅让你跪下那里。”
“好的。”肖景深拎着袍子角快步走回了自己刚刚演戏的地方。
这场戏里的背景,是嬴政和扶苏在执政理念上已经产生了分歧,在蒙氏兄弟眼里,扶苏一直这个广阔国家的继承人,他们两个人也试图调和一下这对至尊父子间的矛盾。
当然,作为嬴政的发小、臣属和死忠粉,蒙毅是不可能说他坏话的。所以规劝的台词里肯定少不了“都怪那些佞幸小人”的意思。
正说着来气,就看见了“佞幸代言人”、“小人引导者”——赵高。
“听闻中车府令精通仪礼、熟知律法,陛下才命你教授公子胡亥。为何今日见扶苏公子却不跪?难道你对胡亥公子也是如此无礼么?”
此言一出,赵高自然是要跪的。
“蒙陛下赏识,仆才能以卑弱之躯侍奉近前,从不敢有一丝懈怠,更不敢怠慢诸位公子。”
眉目温和,言辞诚恳,说完,赵高行了一个拜礼。
何为拜礼?是所有礼仪中规格最高的一种。
先行稽首礼,然后直起身子,双手齐眉,双膝缓缓下跪,弯腰下拜,手掌着地,头压在自己的手背上。
“中车府令大人,您这拜礼行得甚是好看,可否再做一次?”
自然……是可以的。
手维持在眉毛的位置不动,缓缓起身,他又从稽首开始行了一次拜礼。
然后,又一次。
“公子,您要仔细看清,天下间能跪得如此好看的,是越来越少了。”
在行礼至第三遍的时候,蒙毅这样对一脸不忍的公子扶苏说道。
扶苏两次想要去扶起赵高,都被蒙毅阻拦了,与赵高相比,自然是蒙毅与他的情分更重。为了区区赵高折损蒙毅的颜面,扶苏做不到,也许,也不屑于去做。
成功羞辱了赵高,一泄心中的愤懑之气,蒙毅和扶苏离开,留下跪在地上的那人缓缓抬头,看向他们的背影。
“cut!”
端着摄像机亲自操刀肖景深这段儿特写的李许默现在就蹲在肖景深的跟前。一声“cut“在耳边炸了,把肖景深吓了一跳。
“再来一遍。”导演用手擦了一下脸,一道灰痕抹在了那张已经脏兮兮的脸上了,他毫不在意地又揉了一下鼻子,笑着说,“我也觉得你跪得挺好看的。”
所以你是觉得我跪得好看才让多跪几次,还是觉得我跪得不够好看,所以让我多跪几次呢?
肖景深起先还在琢磨着导演的意图,到了第四十遍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会想了。
这四十遍,他要鞠躬四次,下跪三次,好在并不是在青条石上拍这场戏,不然肖景深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等到李许默说“过”的时候,他已经双目呆滞,耳朵里只有风声和自己膝盖骨与大地接触的声音。
“很好!”
李许默心满意足,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开始吃自己的午饭。
罗正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把肖景深拖到了一旁,还记得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小心取下来,脸色苍白的男人拒绝弯曲自己的膝盖坐在椅子上,就随地一坐,小心地扳直了自己的腿。
罗正帮他把演戏的裤子扒下来,就看见他的膝盖上已经是紫色的了。
“这样得赶紧热敷啊!”
有演员凑过来看,白晃晃的腿上一片皮下出血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地触目惊心。
“不对,是冷敷,现在就赶紧弄。”陆丛伟拍了拍肖景深的肩膀,“你这样肯定早就疼的要命了,怎么还接着演?”
“光想演戏就没感觉了。”男人笑了笑,让罗正把他的黑书包拿过来,这时,一个工作人员用一条毛巾包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一个小时之前导演就让我去小卖铺找冰,我让她们帮忙冻了一瓶矿泉水。”
凉丝丝的东西贴在了已经充血的皮肉上,脆弱的皮肤把痛觉传给了大脑,肖景深打了个冷战,脸上依然是微笑的。
“辛苦你了。”
到底谁更辛苦啊?
陆丛伟看看肖景深,慢慢摇摇头。
这个家伙呀,一直是这么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晚上八点,桑杉还在办公室工作,c娱乐最近想要请两位外国演员来华客串电影,请了桑杉作为中间人进行协调。
对方经纪公司的要求不少,桑杉的工作量自然也就很大。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前些年好多,以前要找个外国明星,那就是摆明了让对方来圈钱加旅游的。池迟在国外发展得风生水起,也无形中让国际从业者能够以更加端正的态度来面对国内市场。
说起来这两个演员都跟池迟有过合作,找小水洼作为中间方应该更方便才对,可是无论是跟池迟一起工作过的陈方,还是c娱乐的其他人,似乎比起掏钱给桑杉这个雁过拔毛的家伙,她们更不愿意惊动正在进组拍摄电影的池迟。
好在桑杉接了活儿就能做好,比其他坑钱不办事的人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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