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起来温和稳重实则心气儿极高的女人索性从公司辞职了。正巧桑杉的小工作室需要建立更加完备的人员体系,经过一个猎头的介绍,她找到了刘榭敏,她深知自己这个叫初曜的小窝现在对于这位资深hr来说完全是等着用解牛刀杀掉的小鸡雏,可是她提出的条件却是刘榭敏当下最需要的——只要帮初曜做好人事架构和员工培训体系,初曜就可以承担刘榭敏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的全部保险,整个时间段里只看工作成果,不要求工作时长。
这位已经显怀,每天拎着一兜儿苹果上班的孕妇姐姐,很快就成了廖云卿另一个不敢招惹的人,按照廖云卿的说法是:“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世界五百强的气质,我这种小土鳖凑上去,自己都觉得难看”。
桑杉明白廖云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刘榭敏在大公司里养成了极具流程性的工作逻辑,和廖云卿这种“酒席桌上签合同”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工作经历。那之后,她就经常安排廖云卿去跟刘榭敏合作或者对接工作。
起初,廖云卿以为桑杉这样做是在故意整她,时间长了,倒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希望她从刘榭敏的身上学点儿东西。
“任何行业,都会从人情化和关系化走向体系化,初曜当然要走在行业的前面。”桑杉曾经这样说过。
“可是你玩儿人情玩儿关系,玩得也比谁都溜啊。”
当时,对于廖云卿的话,这个更年轻些的女人是笑着回答的:“适应规则不代表我不想改变规则,或者制定规则。”
噫~那个笑容啊,廖云卿偶尔回味一下,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趁着廖云卿心里盘算着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助理的时候,桑杉又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
“给我这么多事儿,你明天不在工作室么?”
“明天老肖去要去花城做活动,我跟一下,顺便在花城谈点事情,今天晚上的飞机,他不是已经回去收拾行李了么。”
廖云卿嘴里直接蹦出来了一个脏脏的口头禅,才接着说:“你是要把老萨摩耶累死啊,他今天跑了一天,晚上飞机,明天活动,明天晚上还得回来……后天还有商业站台,铁人都要烂了!”
“他希望自己能提前进组,就要忙一点。”
“这是忙一点么?”
“我不介意让你也忙一点。”
廖大公关心里对肖景深难得冒出来的那一点儿同情心顷刻间灰飞烟灭。
正在桑杉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家和肖景深一起去机场的时候,她的电话突然响了。
一直还没走开的廖云卿看见桑杉在接起电话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说桑杉这个人是不是脑子不正常,咱们都这么整她了,她也没生气啊。”多年前,廖云卿是这样对她的男友、合伙人黄武德吐槽的。
开着车的男人也语气轻松:“可能她根本就不会生气吧,或者蠢,根本不知道是咱们在整她。”
那之后没多久,他们两个人就被桑杉反杀,赶出了华光天下。
之所以回想起这点儿陈年旧事,是因为廖云卿看着此刻桑杉的神情,脑子里有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其实她是会生气的。
也许现在,就是她生气的样子了。
“好的,我知道了,后天我会去一趟,交给我解决,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隔离他们。”
挂掉电话,桑杉的表情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着廖云卿已经跑回自己的位置做好规规矩矩地工作,她勾了一下唇角,收拾了东西带人离开工作室。
直到在花城参加完《书圣》的宣传活动,肖景深才知道桑杉并不会跟他们一起回京城。
“我有些事情要去沪市,你明天的活动童喻兰会跟着,好好表现。”
“你也注意身体。”
看着桑杉似乎变得更加细瘦的手,肖景深心疼的目光毫不作伪。
女人垂下眼眸,浅浅地笑了下。
恰好机场里有粉丝认出了肖景深,走过来要签名,桑杉示意罗正带着保镖上前,自己退后了一步。
目送着男人走进登机通道,她转身,快步走向机票改签的窗口,退掉飞往沪市的机票,改签秀城机场的航班。
凌晨两点,她抵达秀城。
找了机场旁边的一家星级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直奔她曾经度过了很多很多年的那个老旧小区。
这个在四五月间会有月季盛开、有樱草装点的小小居住区,承载着她和肖景深共同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他们在这里认识着这个世界,成长着心智和见识,也影响着彼此,像是两只依偎取暖的小鸟。
也是在这里,他们同样经历着各自人生中最大的痛苦——被抛弃。
因为景爷爷的存在,她和肖景深每次回来的时候,想起的都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甜美、青涩、柔软、泛着时光熏染出的旧黄。
这次,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也许就像曾经的她和肖景深一样,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仿佛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而是男孩儿灿烂笑容上黏着于唇角的饭粒。但是,每当真正的痛苦降临,他们选择的都是独自背负,有彼此在的地方就会春暖花开,也许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一个漫长的严冬。
比如她明知道再等两分钟肖景深就会从学校里出来,可她还是坐上了肖景深母亲的车。比如她明知道自己如果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窘境和绝望,一定能得到对方的安慰,她却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又比如,他们重逢的时候,肖景深明知道她可以成为他的靠山,却低下头说:“我过得还不错。”
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老墙上蜿蜒的爬山虎已经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墙上黑色的裂缝,桑杉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她到了么?让她出来,我在小区外面的牛排馆里等她。”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打开景家的大门走出去:
“雇我照顾景大叔的人已经在外面了,你去外面牛排馆找她吧。”
拎着一个灰色皮包的女人看见门开了,本是一脸的急切,听了男人的话,她踌躇了一下。
“景大叔这里没钱,身体又不好,不能再生气了,你要是想借钱,找雇我的人不是更合适么?”
时间才刚刚九点,小小的西餐馆子里工作人员还在忙着打扫卫生,景女士走进来的时候,有人指了指一个包间。
说起来,这家西餐馆也开了很多年了,十几年前刚开始营业的时候,着实让附近几条街的年轻人们都激动了一下,就连一些中年人,都惦记着来尝尝西餐到底是什么味道。
后来,“西洋镜儿”大家都看腻了,也觉得牛排没什么好吃的,这家店又添了各种炒菜盖饭,甚至还卖过一阵儿早餐,后来因为影响市容,门口不能买煎饼果子了,这家店才又露出宽大的橱窗,让人想起来这曾经是整个区的第一家西餐厅。
有人搬着“今日特价青椒肉丝盖饭”的牌子路过,景女士侧身让了下,又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为了让自己的父亲可怜自己,她一大早连饭没吃就来了。
按说一个女人从少女到三十岁,变化应该是很大的,可是在打开门的刹那间,景女士就认出了桑杉。
“是你。”
“我想你和我一样,不希望我们的谈话被三个人听见。”
年轻女人抬眼,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景女士踌躇了一下,走进包厢,关上了门。
桌上摆了两杯柠檬水,还有一个果盘,她在桑杉对面落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见过这个女孩儿很多次,那些年她每到年节时分就无比招摇地“衣锦还乡”,听着“桑桑”这个名字偶尔出现在自己父亲的嘴里,都是带着夸奖和炫耀的。
后来,这个干干瘦瘦的女孩儿成了她儿子的女朋友,景女士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孩子年纪还小,玩儿性重,能有个人让他去磨磨性子挺好的,桑杉家境清白、学习成绩好,又不是个惹是生非的性格,让她已经很满意了。至于以后怎么样,她家景深好歹是个男孩子,总不会吃亏的,大不了花点儿钱就是了。
说起来,桑杉只有一点让她很不满意,就是她要出国读书,自己的儿子还想要等她。她年纪还小,再过三四年也不过二十刚刚出头,自己儿子最好的时光,可不能花在等这么一个女孩儿的身上。于是有了一场让景女士事后极为不满的“谈判”,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桑杉。
那一次见面,也让她对桑杉的态度从欣赏转为深深厌憎。
与此同时,桑杉也用某种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看着肖景深的母亲,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长大,能让人衰老,能让人获得财富,能让人倾家荡产。
沉沉的静默,是被景女士的发问打破的。
“景深,他还好么?”
“当一个人紧张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问一些安全的问题,所谓安全,就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很抱歉,他不太好,目前全部资产是负债六百万。”
桑杉眉目含笑,看着景女士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第147章 尖锐
“他现在拍了那么多广告,怎么可能还欠六百万?”
“为什么不能?”
桑杉收起笑容,用非常专业的态度对景女士说:
“他能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人气提升,还有这么多广告,不是因为他个人素质有多好,而是因为我给他当了经纪人,难道您觉得我会为了他去当雷锋?”
当然不会。
从被小辈气势所震慑的恍惚中恢复,从得知自己儿子依然身负债务的震惊中清醒,景女士居高临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桑杉,她之所以讨厌桑杉,就是因为她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和冷酷,本以为是个乖巧温柔的女孩儿,却在骨子里生了满满的桀骜不驯。
“不仅如此,未来五年,他的债务不会缩减,反而会继续增长,除非他能红成封烁那样,不然,他欠我的钱会累积到两千万以上,然后,我会凭借这些债务再跟他续约五年,之后的五年,他大概率会还清这些钱,然后带着一笔足够养老的财富或者跟我续约,或者转投别家。”
这些年虽然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但是景女士能帮着自己的前夫在他乡闯出千万身家,见识和脑子都还是有的,听了桑杉的话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又默默地坐下了。
看着对方和肖景深相似的清俊脸型以及长眉妙目,桑杉心里是对人类遗传学和生物多样性的进一步理解,这样相似的眉眼,长在不同的人身上就给了人不同的感觉,被时光和经历进行了不同的雕琢,也会显出不同的味道。
肖景深的脸变得成熟和更加深邃,景女士的脸……
桑杉低头喝了一口柠檬水。
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厌憎。
“你的意思是,将来十年里,景深挣的钱都是你的?”
“不,应该说是我工作室的,他白纸黑字签下了合同,如果违约,就要立刻归还所有欠款,还要加赔违约金,大约四百万。”
听到合同和欠款两个字,景女士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安,过去的十几年里,她长久生活在对这两者的恐惧中,因为它们毁掉了自己本应优渥且富足的生活。
“如果您是打算帮肖景深解除合同,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您拿出一千万,就可以带走您的儿子。”
下一瞬,端着玻璃水杯的年轻女人语气转为冷冽的讥嘲:“十二年前,您可以用一千六百万救回您的儿子,九年前您可以用九百二十万救回您的儿子,五年前您可以用四百七十万救回您的儿子,一年前,您儿子已经榨干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终于换来了自己的自由,可您依然没有出现。”
随着桑杉的话,景女士的脸色变得苍白到可怕。
放下水杯,看着对方的眼睛,桑杉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仿佛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声色皆淡淡,唯有出口的话,变得更加诛心:
“景女士,我一直想着你多久能出现,毕竟出现得越晚,说明你残存的一些东西越多,可惜了,从他走红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您的迫不及待,真是太明显了。”
这话似乎真成了一把刀,把沉默的景女士捅得太疼,她抬高了音调说:“桑小姐,我们母子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过问。”
“正是因为母子间的事情没有人过问,他才会独自背负债务把自己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用来还债了吧?没有人去问整件事里面他是否是无辜的,只因为他是你们的孩子。”
“你……”
“如果没有这层母子关系,你作为诈骗案的疑似从犯应该去跟检察官解释自己这些年挥霍的钱财里有多少是涉案非法收入,然后去坐牢,而不是安安稳稳地躲起来,眼睁睁看着别人用半条命去偿还你们在道德和法律两个层面上的缺失。因为那个别人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牺牲他了是么?”
景女士反唇相讥:
“桑小姐,你以为你比我好多少么?现在景深欠的是你的钱,说白了你也是趴在他身上吸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你的长辈说话?”
景女士在心里希望桑杉能生气,希望她站起来拍桌子,希望她色厉内荏地说点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那些都是她现在想做,却没有气力做的事情。
可是女人没有,她反而笑了,很愉悦地笑了:
“是啊,我把他培养成明星,用他去赚钱,趴在他身上吸血,反正我也不是他妈。”
我们生活在一个赞美亲情的国度里,母亲的身上有着叫奉献的标签,孩子的身上有着要孝顺的桎梏,这些东西维系着我们这个社会在以一种人们期望的模式运行,通常情况下,我们也称之为道德。道德可以做盾甲,可以做刀剑。
就像此刻对景女士的一刀见血。
看她的表情,桑杉知道她是疼的,可是疼过之后呢?
她不会忏悔,也不会去承担自己的错误。
这就是道德的可怜之处了,它是绳索,可是剪断了,也就断了。
所以不择手段如桑杉,常常踩在道德的底线内外,却从不触碰法律。
“我是没办法。”景女士捂着自己的胸口,眼眶已经红了,“我是真的没办法,我手里没有钱,我给他打过电话的,我跟他说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大不了休学躲两年,反正警察要找的是他爸,不是他……我那个时候躲在一个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的地方,手机也换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要自己还债,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什么都晚了!我能怎么办?我们这一家子,他爸人不人鬼不鬼,他又已经陷进去了,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钱!我也怕别人找到我!我只能继续躲着!你以为我不心疼他么?!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想让他年纪轻轻背上这一摊债!”
年近六十的景女士,单从长相气质来说,都还能看到年轻时秀美端丽的影子,这样痛极而哭的样子,也极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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