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样娇气了?”叶婧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她到底是习武之人,内力虽不深厚却也寒暑不侵,自然无谓这半点风寒。可是话音刚落,却见那半大的孩子面露不赞同之色,知晓叶知性格惯来认真,便道,“好罢,我回去了便是,大哥已经出关了吗?”
“大庄主和三庄主似乎准备出门一趟。”叶知挠了挠脸蛋,半带不解地道,“听二庄主说,范阳要乱了。”
“这天下早就乱了。”叶婧衣喃喃自语,她不是不识天下事的深闺女子,被红衣教立为圣女的岁月虽然浑噩多于清明,但各方情报也听了不少,“小妹离世时留了不少东西,兄长们都秘而不宣忙忙碌碌的模样,也不知晓是在操心什么。”
叶婧衣到底离家多年了,对幼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幼时乖巧懂事的孩童之上。她离家远走天涯之时幼妹不过七岁,但之后幼妹为了她的三阴绝脉之体居然如此劳心劳力,甚至还寻到了那阆苑奇株只为救她的先天不足之症,叶婧衣不得不为此而动容。但是相处的年岁到底太少,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时难改,叶婧衣对幼妹的印象单薄得只剩下最浅显的表象。
藏剑山庄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叶婧衣也隐约有感,但是她如今怀有身孕,父亲兄长也不愿惹她忧心,便不曾告知于她。叶婧衣倒也并不在意,毕竟涉及天下之势,她便是有心相助也于事无补,只是有些摸不清头脑为何自家乖巧的幼妹会搅和进天下之势里。
等江无月磕完头,叶知便要带他去见叶英了,听闻兄长出关,叶婧衣自然一同前往。
叶家这么多兄弟姐妹中,没有人不服如兄如父的大哥叶英的,叶婧衣亦然。
“大哥要去长安?”叶婧衣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三哥要去万花谷吗?”
叶英颔首不语,叶炜却开口道:“婧衣,你安心养孩儿,兄长们会将事情解决的。”
“我倒不是怀疑兄长们力有所不济,只是……”叶婧衣闻言便笑,比划了一个手势,蹙眉道,“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尚未可知。”叶英缓缓摇头,开口,却是容色淡淡,一派云淡风轻,“提前部署也总归比事当临头焦头烂额来得好。”
叶婧衣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理,斟酌了片刻,却是迟疑道:“若是如此,兄长还望小心红衣教教众。我曾在红衣教中任圣女一职,多少知晓一些密辛。那红衣教以女子为尊,手段却是让人无法苟同。红衣教教众时常会去周边的小镇上抓一些青壮年,迷晕之后送入纸醉金迷的‘天国’,之后用了迷药之后再将他们送回去,告诉他们唯有替神效命,才能在死后升入天国。”
叶婧衣所言之事实为红衣教之密,非教中高层而不可得知,叶炜听罢,忍不住微微拧眉:“那他们岂不是视死如归?”
“正是如此。”叶婧衣颔首并不否认,道,“为了尽早死去升入天国,他们不畏死亡与伤痛,甚至渴望死去后升入那所谓的天国。因此暗杀搏命之事他们仍然趋之若鹜,一心求死。加之他们很多人并非红衣教中人,寻常百姓模样,要混入城池也是容易得很。”
“原以为毒尸之祸已是旧事,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毒尸’。”叶炜冷笑一声,却是复又沉默。
“有所为,有所不为。”叶英拍了拍叶炜的肩膀,却是安慰道,“能救则救,反之亦然,莫要多想了,但求无愧于心便足矣。”
“大哥说得是。”叶炜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琦菲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便让她启程前往七秀坊吧。”
“可,虽说信函已寄,但如今到底是怎样的一方光景,到底是一无所知。”叶英一身金衣轻甲,惯来清逸高绝的气场如今已是隐现锋芒,“三弟此行山高水远,四弟也早已启程前往洛阳,若情况有变,书信相送,望自珍重。”
“知晓了,大哥。”叶炜也起身朝外走去,准备回去打点行囊,就此启程。
叶婧衣看着两位兄长的背影,忍不住一手搁在腹上,心中微微感慨。然而不等她思绪平息,却忽而觉得衣角一沉,她下意识低头一看,就看见一个被无视了很久的矮墩墩的小包子弱弱地扯着她的衣袂,皱着一张白净的小脸蛋要哭不哭地看着她。
叶婧衣:“………………”
等等!大哥三哥你们别走啊!过来先帮小妹把徒弟给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无月包子:因为我矮,所以就没有人权了吗?QAQ
叶知:你好歹出个场,我都不见人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尘世著书
木舒一直知晓自己“扶苏”的马甲十分好用,不管在什么方面。
因为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抱有一定的敬畏之心, 因为不了解而心存忌惮, 无意识地将对方的存在拔高到一个难以企及的境界之上。扶苏的身份正是如此, 各方势力都查探不出情报的情况下,随着扶苏的日渐神化, 这个身份也已然化为了一种象征而非真实存在的人。
就像如今,木舒从来不觉得世人对扶苏的想象有哪里符合自己的真实情况,但是在某些时候, 这个身份也用得格外顺手。
书信送予李倓, 木舒用的是扶苏的身份, 而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却又故去的藏剑山庄七庄主。
木舒对自己的优势心知肚明,作为“叶木舒”的她在世人的眼里已经去世多日, 逐渐在时光中淡却了存在。她和李倓曾经有过短暂的交手, 如今是敌明我暗, 她知晓李倓的性格与谋略手段, 李倓却对她一无所知,这便是她最大的优势。
但是弊病之处则在于, 以木舒对李倓的些许了解来看, 莫名其妙丢去橄榄枝, 对方肯定会怀疑她另有所图。扶苏的马甲所拥有的优点就在于名望兴盛, 但是缺点也在于名望兴盛。对于李倓而言, 他虽有心攀登帝皇之位为民请命,但却无意将唐国陷于内忧外患的绝境里。而如今他拥有九天与建宁王的双重身份,却仍然粉饰太平, 不敢轻举妄动,实在是因为他如今的立场两厢难全。
作为钧天君的李倓要顾及不得为帝的条约与束缚,而作为建宁王的李倓则要以不受宠的太子之子这样尴尬的身份在朝堂周旋。
这样的境况之下,李倓绝对不希望自己的盟友是一个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各国目光的人。
毕竟如今唐国势如水火,昔年政权开明的中兴之主也开始怠惰朝政,亲小人而远贤臣。玄宗重用诸如安禄山这般的外族朝臣守卫边疆,致使这些掌管兵镇的节度使手握兵权粮草,喂大了他们的野心。如今,州刺史已是“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在尾大难割的情况之下,才会买下无穷的后患,致使了后来蕃侯割据的国情。
要割掉的不仅仅是这些节度使们的野心,还有这一种致使根基朽烂的规章制度。
木舒采用了一种极为委婉的方式,与李倓搭上了线。
将已经到手的情报整理好,理清楚其中的条理,木舒将安禄山的野心化为现实的证据,将对方称皇称神的野心揭露开来,彻底斩断了李倓偏向安禄山那方的可能性。如今李倓在敌我双方之间游移不定,不过是因为他想要静观其变。毕竟若是站在朝廷这方,李倓上头还压着自己的父亲与爷爷,劳心劳力到了最后也仍然可能将一切送作他人嫁衣,最终还有机身之祸,可以说是步步坎坷,寸步难移。
而安禄山那方兵马粮草齐备,羽翼已丰,造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过早晚。李倓如今观察的一则是两方势力的对比,二则是安禄山的态度,以此判断此人是否可为己所用。但木舒送去的情报与书信无疑便是彻底断掉了他借力的想法,木舒想要李倓清楚地知晓这一点——即便他当真加入了安禄山这方势力,他也未必可以得偿所愿,毕竟安禄山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贪婪。
斩断李倓的抉择是第一步棋,第二步棋则是借由安禄山觊觎大唐龙脉一事,引出神算后人变天君的存在。
“多多是琦菲的好友,曾经也暂居过藏剑山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木舒牵着唐无乐的手在街道上缓步而行,轻声细语地道,“扶苏贸然写信给李倓,定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但是看到那封书信,他在思虑后有七成的可能会放弃与安禄山合作的打算,转而思考起我方的用意,从而着手调查其中的缘由。查出多多的身份,他便会推算知晓,约莫是我对自己的‘师父’说了些什么,才会致使如此。”
“多了‘我’的存在,他虽然不会完全信任扶苏,但是也会逐渐给自己摸索出一个缘由,在两厢对比的情况下偏向我方。”
“给他一个缘由,让他相信扶苏是真心想与他合作。”木舒望着青石板上清皎的月色,低叹道,“也绝了他痛下杀手的可能。”
李倓是个为皇为帝的好人选,因为他天性中自有一份杀伐果断的凛然之气。但是倘若让他知晓安禄山窥伺龙脉,而神算世家之后的多多掌握着窃取龙脉之法,以李倓的性格来看只怕会想着将多多除去,从此一了百了,免得后患无穷。
但是假如让他相信扶苏与他合作是因为碍于亲传弟子的缘故而对变天君多加照顾,那么李倓便宁可多绕几个弯子将多多保护起来,也不会在这个关节眼上轻易为自己树敌了。扶苏的马甲站的是一个立场,给的是一个态度,将多多的身份从“祸患”扭转成“钳制扶苏的工具”,也借此将李倓这一颗王棋与多多这个变数给牵连了起来。
“安禄山欲为皇,王棋便断其念想;安禄山欲为神,变数便可乱起气运。”
“而我。”木舒缠满绷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语气不知平淡还是复杂地道,“我就做回我的老本行就够了。”
写书是扶苏的使命,这个身份的定位本就是著书人,如果不写书,扶苏的身份便也失去的存在的意义,不比平民百姓强多少。
如今墨书不在她的身边,木舒本来有些浮躁的心却反而安定了,许许多多情绪沉淀了下来,最终化为了一滩沉凝凉冷的水。
一直以来,她的著书之路都是被墨书扶持着前行的,她的作品只要能够通过系统的评审,就必定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评审不过,便要反复重来,而系统的宣传手段和保密的渠道,在确保她人身安全的同时也将她的人脉声望无限扩张,以一种仿佛摧枯拉朽般的力量。若无系统的存在,不说思想观念的难以融合,在这个传讯手段极为落后的年代,扶苏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走到这样的高度。
而这一次,没有所谓的评审,没有所谓的合格与不合格,时间与尘世之变,是唯一能衡量她是否成功的证明了。
“一本不带感情偏颇,却又必须告诉他人一切真相的传记形式话本。”
“我想了这么多,思考了这么多,却忘了我只能写我。”
她不可能站在任何人的角度上去体会他们的心情,也不可能完美无缺地复刻出另一个人的思想与人生。曾经她想过这本传记形式的话本应当以谁作为视角,应该以三哥叶炜来论述?还是以三嫂的过去来描摹?但如今想来,这些顾虑显然是没有深思的必要了。
以扶苏的身份重现旧日的光影,是非对错,皆由世人分说。
以霸刀与藏剑之争为线索,引领读者一窥九天的冰山一角,看这个纷争不休的江湖,看这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
“人力终究有穷时,扶苏真的只是一个著书人罢了。”木舒不知晓应当感慨还是哀戚,她能感觉到心头掠上的朦胧感悟,一丝一缕,若即若离,每一分每一寸都写着寂寞,“写了故事,写了一生,写了一个朝代的变迁兴衰,但终归也只是一个记录者。”
——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她是活在千年后的人,带着千年后的观念与思想来到这个时代,她笔下的点点滴滴,都是千年后的世界写进她生命里的故事。
时代书写了人,而人书写了一生,无数的人生是无数的故事,没有高低之分,没有谁胜于谁的说法。
她多出来的是那千年的岁月,她也是千年后的时代塑造出来的人。
“……你这是悟了什么?”唐无乐攥紧她的手,微微抿唇,“神神道道的,你可不是纯阳,修不成仙的。”
唐无乐不喜欢看她念叨这些时的模样,语气飘忽,言辞寂寞,文人的心思永远是悬于天际的流云,哪怕同样都是云彩,彼此之间也是无人能懂的。因为无人能懂而感到寂寞,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甚至为此而一生痛苦。
“你还有唐滚滚,还有我,还有小鱼和无月两个瓜娃子,就算成仙了,也非给你拽下来不可。”唐无乐语气平淡好似玩笑,不带半分笑意的面上却又透着难言的认真,“高山流水之孤寂我并不能懂,我也并不觉得那是无病呻吟,但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木舒拍拍他的手背,轻笑道,“早就被你拽下来了。”
木舒说得是实话,唐无乐却以为她在开玩笑,仍然握着她的手,沉默半晌,道:“虽然不懂,却可以听你倾诉一二的。”
“真的没什么。”木舒微微摇头,似乎这般就甩掉了那份萧瑟与寂寞,“只是一时心中感慨,说是悟,也不算悟。说出来也不怕少爷笑话我,有着扶苏的身份压在身上,总是难免觉得自己如同云端仙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仿佛真的能以一支笔去掌控书中人的命运与生死。我虽不曾因此而得意忘形,但也总觉得自己能以这支笔去改变什么。”
她尝试着以笔墨去描绘边疆战士的风采,告诉世人女子亦可保家卫国;她曾经书写了那样镜花水月的爱情,阐述尘世难以两全的悲哀;她写了自己的观念与想法,融入那一份对这个时代而言格格不入的男女平等,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是与世无争,而是锋芒毕露。
那些从笔尖流淌出来的文字,她那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观念与想法,又是出自何处呢?
“但是少爷,您看,世人读的哪里是我的书啊——”
——分明是在读塑造了她这个人的世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梳子就是突然发现,她并没有所谓的超脱于世,她只是活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开放一点。
世人追逐的所谓的“扶苏先生”,不过是千年后岁月发展和沉淀下来的智慧与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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