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吗,哥?”
阿泰沉默片刻,绝对冷硬地说,“应是很普通的东西。就像上回的老鼠精,最终不过是几只肥耗子而已。”
“可是四奶奶说,老鼠精有房子一般高。”
丈夫向她凝视过来。幽深的灰眼底部,闪耀着无比睿智的微光。
他缓慢摇头道:“锦娘,我相信人类的大脑存在严重的盲区,眼耳鼻舌身意,都具有欺骗性。真相永远是简单而直接的。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得想通这件事。”
锦娘望着他线条刚硬、充满男人味的脸庞,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说不定他在被花吞食之前,是个博学的大教授呢!
——毕竟,连“大脑盲区”这种术语都冒出来了……
村子上起了巨大的骚乱。人们提着水桶,疯狂奔向寡妇家。
阴沉的天幕下,熊熊大火尽情地燃烧着。既不蔓延,也不熄灭。以无法挽救的态势,把那座藏污纳垢的红尘废墟烧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锦娘伏在丈夫肩上,呆呆地瞧着……
直到某一刻,忽然把脸藏进他的脖颈间,像一只雏鸟似的依偎着不动了。双臂如同攀抱浮木,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丈夫慢下了脚步。低头在她脸颊上亲吻着……大手罩在她的后脑勺上。
在无常之光的照耀下,夫妻间的恩爱好像也成了易碎品。
他亲吻她,温柔得不敢用力。
一路缄默无话。
寡妇的屋子,寡妇的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在极度的高温下化为水气和烟尘,飞向了浩浩天空的深处。
一丝灰烬都没剩。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可是,这不妨碍活着的人为她伸张“正义”:
有村民指认,在寡妇死前的一个时辰,曾看到严娘子横穿村庄去了她家。后来,却没人看到她的离开。
不知是谁先得到的灵感,一语指出严娘子与这场火脱不了干系。
“悲痛欲绝”的李俊和李元庆瞬间找到了发泄口,当日午后,就率领一大帮家丁,手持械棒,气势汹汹杀向了村子的东头。
战斗队伍席卷了若干村民来观战,浩浩荡荡涌来了几百人。
好像种族大迁徙一般,密密麻麻挤满整个河岸。
阿泰正和徒弟在前厅,研究准备砌个壁炉。听到汹涌的声势,不慌不忙走到了外面。
锦娘也从后头走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以至分分钟想要冷笑出声。
阿泰率领徒弟走下坡去,迎向气势汹汹的人群。
“诸位要搞事情啊?”秦漠冷着脸,非常不贵族地说。
李元庆上前一步,泪水中燃着怒火,把一张俊秀的书生脸烧得赤红,“大人,严娘子放火烧了寡妇家,害死人了!”
“证据呢。”
“大家都看见了。还求大人秉公办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锦娘站在坡上,听得失笑出声。
“上头”以为派这样一群张牙舞爪的螃蟹来,就能把她带走?
如此幼稚的脑子,一定是虾黄做的吧!
阿泰收紧下颌,目光从眼底往上挑,森冷地望着人群。
“谁看见了?”他简单地问。
李俊发出一声冷笑,“你别狠!大家知道你一拳能夯死一头熊,厉害着呢。是啊,他们都很胆小,没人敢出来指证!老子可不怕!你这个杀千刀的莽夫,仗着拳头硬,逼着寡妇行那龌龊事!害得你女人起了妒心,放火把寡妇家烧了!你有种做,别没种承认!”
阿泰嫌恶地皱起脸。扭头向妻子瞧去,露出一种荒谬又委屈的表情。
仿佛在说:你听听这畜生的话!简直荒唐得叫人生不出气了!
锦娘冷冷一笑,抬手对丈夫说,“莫跟这种臭嘴‘妇人’斗嘴,小心败了自己的名头!照我说,赶紧找他男人来,把这欠扁‘妇人’拉回洞里去,好好收拾一顿!老熊也该好好管一管了——成天放出来恶心人,像什么话!”
看戏的村民们听得“嘿嘿”直笑,兴奋极了。
李俊怒目发赤,嘶声吼道:“你这臭娘们儿,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横什么横!你有种下来说话!”
阿泰一听这话,狰狞地掀了掀嘴皮子。
忽然仰天来了一嗓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嘶——
骤然炸开的戾气,妥妥地碎掉了一河的冰。
这份凶残把人群吓得连连后退。一个个目光惊恐,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更可怕的是,在他发出这声嘶吼过后,山林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应。
一时间,寒雀惊飞,山树摇晃,好像千百只妖精出了洞,满山落叶瑟瑟往下滚。
锦娘:“……”
还真要把老熊叫出来啊!
秦漠挑起一条眉毛,向李俊恭喜道:“看来,你家男人要来接你了。”
元庆如见厉鬼,指着阿泰叫道:“——你,你就是那晚的水怪!”
阿泰并不否认,狞笑道,“回去跟你们上头说,找老子麻烦可以,动动脑子再来!派你们一帮腌臢货色来胡搅,简直丢人现眼!想人多势众欺负老子是吧?老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呐——”
话音方落,山林方向的动静变得更加惊人。
转眼功夫,边缘出现了两头大黑熊。各自仰天嗷叫一声,如山崩地裂一般轰轰冲了下来!
身后跟着两头龇牙咧嘴的大猩猩,两头美绝的花斑云豹,十几只灰色的丛林狼,旁边还撒欢跑着一群山猫子……
群兽如一支史前战队横冲而下,掀起狂野的旋风,眨眼就来到了阿泰的身后。
一个个作出扑杀的准备姿势……吐舌的吐舌,喷气的喷气。
两头大猩猩亢奋之下,把胸口捶得砰砰直响。
——这场面,真是能把大活人吓死!
锦娘傻不愣登瞧呆了。
敌方早已吓软了腿。几百号人向西狂奔,屁滚尿流,你踩我,我搡你!
李元庆和李俊两家的人,却好像被冻僵了腿子,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泰冷笑道,“两位书生,见着你们当家的也不见个礼?”
李俊和元庆惨白了脸,好容易通过虐打寡妇才镇压下去的黑暗记忆,此刻翻涌如潮,冰冰冷冷漫过了全身……
两头熊示威似的,对他们张开地狱入口般的大嘴,露出猩红的舌头,白森森的尖牙。
“呼呼,嗷呜……”
敌方几十人,个个觉得胆子结了冰……
阿泰盘起双臂,冷戾地望着李俊,“老子且问你一句,上头是谁?不说的话,今儿就跟老熊回洞里去。”
李俊面如死灰,两只眼珠子被恐惧勒到了眼眶边缘。“什么上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阿泰哼了一声,冲身边的黑熊瞧了一眼。
那黑熊似通人性,“腾”一下就扑上去,将那书生摁倒在地。
臭烘烘的大嘴一张,对准那根细白的脖子咬了下去。
李俊吓得失禁,嘶着嗓子哭喊道:“我说,我说……上头就在……”
话到一半,戛然终止……
他的眼睛消隐了光芒,凝固成了一对冰冷的洞穴!
不到两息的功夫,这个张牙舞爪的书生已经枯萎了,彻底没了生机。
——死神再次嚣张降临!
四周一片死寂!
这冰冷的一幕,如同末日风格的预言画,在人们眼皮底下拉开卷轴。
强悍,残忍,充满挑衅!
仿佛在说:你能指挥万兽又如何?我可以毫不吝惜地牺牲人命!有本事你去一个个逼问啊!
阿泰沉默着。眼中戾气横流。
片刻后,忽如惊雷一般吼了一声,“把人抬走——谁敢再来挑衅,就这个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锦娘:为啥那些山兽都听你的话?
阿泰:没啥。每次月圆的时候放血,这帮家伙都跑去捡便宜。得了好处,总得替老子办办事儿吧。
*
关于“上头”,男主会想通其中关窍的。
作者最近从凌晨忙到深夜,没空回复评论了。在此表示一下抱歉。
第49章 上头
闹剧在付出一条生命的代价后, 如风暴一般结束了。
“正义”的旗帜再没竖起来。
回家后,阿泰在屋前屋后设下三层结界,吩咐妻子和徒弟不准离开家的范围, 随后,将自己放逐到思维的迷宫里去了!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
拿着竹锥笔,对着一张木板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在上面画满错综纷乱的线条,与无法辨认的符号,谁也不理睬。
晚饭没有吃——色香味美的饭菜对他失去了诱惑。
他从尘世中超拔出去,迈向了浩瀚无垠的未知领域,进行着忘我的沉思。
妻子去跟他讲话, 十句才能得到一个勉强的回应, 内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她无奈地撤掉饭菜,保存到了碗橱中。
等她收拾好厨房回到起居室, 发现丈夫用竹竿、麻绳和布匹搭出了一座奇怪的模型, 整个人彻底陷入迷思……
临睡前, 妻子来回瞧他多趟。
她光脚行走在地板上,宛如密林深处的女巫, 美貌超凡, 长发及腰。婀娜丰美的体态, 足已让世上一切男人跪在她脚下发抖, 却无法让丈夫多看她一眼。
他整夜都没有进房间。
第二天,他的疯魔状态继续恶化。到第三天,已变得不像人样了:粗硬的髭须淹没了脸庞。眼神变得迷乱又彷徨。好像灵魂被魇在一座天外之城,再难回到尘世, 样子可怕极了。
那双曾经饱含深情的眼睛,几乎不再向现实的物体聚焦,只一味凝视着虚空深处,无休无止地冥思苦想。
期间,他只吃了一碗花生糊糊,浑浑噩噩给了妻子一句评语:“哇喔,今儿的红豆汤熬得不错。”
妻子想把碗扣他脸上去!
——起居室变得比柴棚还乱。
长短不一的布条和麻绳拉得到处都是,宛如打造出了一片错综纠结的星空。他独自一人去了星空深处,浑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
锦娘对此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
这期间,如丈夫所预言的,空间里的李燕妮耐不住痴情人的苦等,当天晚上便已重现人间。
银铃般的笑声与娇嗔彻夜回响不绝,让锦娘不安稳的睡梦里生生浮起了一层妖气。
等到黎明的天光一亮,她便看到,穿着白衣的女子如一只小白鸽,在果林上空飞旋,与大侠们展开了浪漫的追逐。
——果林宛如成了逍遥派的大本营。
逍遥仙子的绝代风华辐射了整个村庄,引得好事者们顶着寒风前来围观。
她彻底放飞了自我,站在树梢上当众宣布:“我不是李燕妮,也不是李家的孩子,从今以后,我的名讳就叫灵玉!她李燕妮是冰清玉洁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与本姑娘无关!”
这惊世骇俗的宣言让李家父母痛不欲生,趴在草垛上哭断了肝肠——起码在众人看来是如此。
而另外一个李燕妮,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她就像一个破碎的泡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摆脱世俗桎梏的灵玉县主,开始以山野为家、信马由缰的浪漫生活。
有空间的存在,她甚至不需要房子!放开手脚当起了仙子!
她时而在田间漫步,时而在树顶飞旋;时而又跑到河面冰层上翩跹起舞。静默时,像遗世独立的仙鹤;跳脱时,又成了月宫的仙兔。
整个盆地和山林,都成了她的大舞台。
男人们带着无限的宠溺,追随她去往乡野的每一处。
一个陪她散步时,别的男人会在帐中做饭;一个欣赏她跳舞时,别的男人会安静对弈。
大家相处和谐,公平竞争。
就连已有家室的江员外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火热,加入了角逐的队伍。
他们肆无忌惮,上演着一幕幕花前月下。一个个抛弃了传统的尘世生活,幕天席地,为爱痴狂。
即便到了晚上,这如火如荼的爱意也难以消停。吹笛的吹笛,比武的比武;像一群永远不能安息的野鬼,喧闹不止。
直到灵玉潜回她的“仙府”休息,将这帮追求者抛弃在寒风里,村民才能从这场令人窒息的追爱行动中得以喘息。
锦娘看待事物总有奇怪的现实主义角度。
只要一想到男人们为了这仙子,不得不撅着屁股在旷野中大小便,她就觉得,这惊世骇俗的风月背后是一片猥琐的垃圾场,实在难以觉得美好。
当然,美也好,丑也罢,她倒是一点不关心。
丈夫无可挽回的疯魔状态,早已把她的心拖入了深深的恐惧。无暇再关注别人了。
徒弟对师父的行径奉为圭皋,以同样的疯魔沉到了咒子中去。早晚四十九遍还不够,中午还要加念。家中超凡脱俗的气氛让锦娘倍感孤独,好像独自被抛弃在茫茫的海水上。
不知为什么,她极不喜欢丈夫沉迷于求知的模样。
固执的探索精神与世俗情爱格格不入,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圣光,不容亲近,不容亵渎。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只要由他沉溺下去,将会引发不可收拾的灾难。在情爱方面已探索到位的他,会把兴趣转移到奇怪的方向……最终弃她而去!
——这直觉来得古怪,却扎扎实实刺进了她的心脏。
夜晚,锦娘斜卧在床上,凝望他坐在灯下的背影。强壮,威严,雄性的魅力无以伦比。
她的心灵一半被柔情融化,一半被怖畏渗透,最后无可挽回滑入了悲伤的低谷。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定在这辈子之前,就已爱上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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