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又恢复了多年前那个“我”的称呼。舒窈在微微一顿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祯抬起头,静静地看她。
她身后曲尺回廊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雪花一片片飘进角楼,夹杂着小冰粒,吹打在人身上,让她不禁抖了一抖。这一处角楼,曾被荣王府大火波及,建筑半废,平日除了巡逻侍从,早已无人光顾。今日被他们两个用来说点避人私话,却也能算物尽其用。
舒窈没有如赵祯预想的那样开口说什么劝慰他的话,她只是扯着他衣袖,将他带到了避风的地方。
“这里清静。”舒窈缓缓开口,“小哥哥,没人会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声玩笑时曾有的“小哥哥”。这会儿他在她眼里,许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剥下那层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内里和凡夫俗子一样,有血肉之躯,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无助,也有恼羞。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尘世少年而已,背负良多,丧失良多。丢却了少年天真,扔去了真性率直,才有众人眼中那位端方宽厚的国之储君。
赵祯被她唤得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我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舒窈眨眨眼睛,手臂抱起,微缩在袖中问他:“难道诸王子弟中不曾有人这么唤你”
赵祯摇摇头:“他们更多是像你之前那么叫。”
“是叫太子殿下”
赵祯颔首,微瞪了眼舒窈,意有所指:“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大胆”
舒窈神思一凝,沉默片刻,转眸望着赵祯,一字字清晰无比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我的。”
“什么”赵祯眉头瞬间蹙起,清俊脸上闪现过一丝莫名情绪:“你又在不知所谓些什么”
“太子殿下,臣女不糊涂,也不笨拙。殿下这两月所为,臣女都看在眼里。殿下不喜臣女,不想臣女出现在皇宫,这些臣女都知道。”
舒窈轻垂着眸,并不去看赵祯的表情,而是敛眉低首,静静阐述:“说实话,臣女也不喜太子。尤其不喜这个总是仗势欺人的太子。旁人眼里,他固然千好万好。可是在臣女眼里,他一点也不好。他不是臣女当年认识的小哥哥,他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她声音很清冽,口吻宁柔,就像在春日静静融化的雪水。说得虽是控诉委屈,却让赵祯瞬间没了生气的念头。
他其实听出来了,这微微小小,轻轻宁宁的话语不是什么指控指责,而是委婉含蓄小女孩儿牢骚。
她其实就是在为这些天从他身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埋怨他。只是这埋怨是对着她熟悉的小哥哥,而不是对着那个欺她压她的太子爷的。对着幼年两小无猜时的人,她也会娇娇柔柔地说上一句“小哥哥,阿瑶受委屈了呢。”
是谁给的委屈呢自然是他这个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气受的太子爷。
他对她的两重身份,到这里竟然也成了扯不开的乱麻。一方被告,一方受告,想想也真是有趣可乐。
赵祯撑起身,在廊下移步走了两圈,最后到舒窈跟前,微微弯腰,温声问她:“那你说,他该怎么办”
话出口,他已是让步和好之态。
舒窈仰起头,眼波明亮地望进赵祯的眸底。他样貌生得极好看,眉目修俊,眼角狭长,此时看她,眼底那里仿佛盛了渐渐笑意。
“若是太子问话,臣女自然无话可说。若是其他人”舒窈口气停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待赵祯心焦欲催时,舒窈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容,跳开两步,搓手跺脚嘀咕道,“若是小哥哥,我得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宫这里太冷,而且阿瑶来此,还未对皇后娘娘请安呢。”
这般转折大大出乎赵祯预料,赵祯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出声。他把手递给舒窈,隔着衣袖,牵她出了回廊。
舒窈由他牵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巧是不巧,现在他与她的位置和在回廊中恰恰相反。如今身在前方,遮风之人换作了赵祯。
这道背影还是少年单薄。风雪天,两人出来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雪片。舒窈紧走几步,上前掸开落在赵祯身上的雪花。
赵祯先是一愣,随即望着舒窈好一番雅兴地开口:“你在金城哪个西席教你记了多少咏雪之句”
“咏雪之句记得太多,你要听哪个”
赵祯侧首回望她一眼,含笑揶揄:“记那么许多,不如你咏一句”
舒窈脱口即道:“风吹无根芽,冬来绽梨花。”
“风吹无根芽这句典出何处”赵祯怔了怔,微露诧异。
舒窈摇头晃脑地卖个关子,唇角弯起,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对赵祯说:“不知道了那你回去问问贾太傅,看他知道与否”
赵祯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颇不服气:“问就问。我还不信,有鸿博大儒不知的典故。”
舒窈但笑不语。人却老老实实地跟在赵祯身后,从青砖宫道上一路向内宫行去。
寒风中,他们二人走得迅疾,并未留意到穿花过径时,宫道旁开得绯红的腊梅丛中,有一道披着狐裘的清瘦身形默默伫立。
身影的主人生得极美,白肤莹雪,青丝绰峨。一双眼眸就像映衬了九天悬月,清亮柔和,让人望之舒怀。她宫装打扮,分明是后宫之人。若仔细端详,她的眉宇间与刚才路过的太子竟有三分相似。
“娘娘,起风了。回宫去吧。”
一个小宫女伺随在她身后,见太子带人离开,小宫女才轻微出声。
只是她的提醒并未被面前人察觉。这位宫妃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静静地站着,看着,望向远处的目光里有掩藏不住的怜爱与心疼。
“下雪了呢。他都没带一个人,自己怎么孤零零出来了呢。”
美貌妇人手扶着梅树枝丫,视线不错地低声喃喃:“那是郭家小娘子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应是聪慧讨喜的吧不然太子他又怎会这般对她”
“娘娘。”小宫女面有不忍地低声唤她。
娘娘对太子总是有不可名状的怜爱。尤其自小公主幼年早夭后,她便经常像现在这样,躲在太子会经过的宫道旁,偷偷看着他,见他安好方放下心怀。
这份举止,实在让入宫不久的她费解非常:若是喜欢太子,那便走出去和他说话就好。何必这样躲躲藏藏,似见不得光。
小宫女叹口气,宽慰她道:“娘娘,你忘了,皇后娘娘是太子的母后。她能给太子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清瘦美人儿闻言愣怔。手臂自树丛间收回,低下头微微一笑。
“是啊。她是他的母后,自然给他的都是最好的我又在平白担心什么呢”
这话虽是含笑,却隐隐带着无尽苦涩自嘲。
小宫女诧异地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按耐心头疑惑,对她劝慰一句:“娘娘,回宫吧。”
“好。这就回。”
她这般说着,脚下却似生根一般,原地不动。直到赵祯与舒窈背影完全消失,再看不见,她才把手搭在宫女胳臂上,恋恋不舍离开此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太子终于要出场了。
来来来,三年不见,太子爷,见到你未来媳妇儿,你有啥想说的没?
☆、惶惶缟素天下哀
;周怀政的叛乱消弭在一场无形的告密中。那日朝廷御林军对大街小巷突于其来的迅猛搜查并没有给汴京的百姓来带多少的波动。大人物的权位更迭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不关心谁人叛变,谁人掌权。他们只关心在圣朝治下,税负几何,徭役几何,自己能否承受在身,能否安逸度日。
昭宣使周怀政被处斩之后,汴京繁华照旧。年关将近,开封府的关歌也照旧。樊楼、任店、丰月楼等酒家又如往年一样在门前支起了欢门彩楼。五色旌旗飘飘,对上映衬着天空落雪,对下迎接着往来食客,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舒窈这日是和郭审一起到了丰月楼。与樊楼格局不同,丰月楼只有上下两层。装潢雅致,墙壁粉白,其上一帧帧字画诗词,皆是历届进京赶考的举子所留。论菜式美味,丰月楼不及樊楼良多,然若论杜康刘伶之道,玉露琼浆之美,丰月楼却优于樊楼多矣。
此楼乃为正店,自酿寿眉酒在汴京备受追捧,千金难买。郭审也是因饕名在外,结识了丰月楼的东家,才被赠予一坛。新得好酒,郭审忍不住胸怀得意,拉着妹妹炫耀好久后,才带她往丰月楼来捧场。
舒窈坐在雅间里,托腮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小时候那样听凭郭审一本正经对店小二说她口味与忌讳。待他交代完,店小二退出,郭审才邀功般凑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小丫头一出来就走神,到底在想什么”
舒窈扫一眼郭审,将手中暖炉放下,目色幽幽说道:“今天早上我听父亲与伯父闲谈。”
郭审轻轻挑起桃花眼角,以手支肘嗤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父亲和伯父哪天不说话”
他一贯言语轻佻,好似没什么大事能被他记挂在心。
舒窈早已也习惯了他大而化之的性格,听到这话只是微垂着头,眼盯香木桌案,闷声闷气道:“我听到他们说,皇后娘娘与丁相爷一道哄着官家,将寇准贬谪出京,去了道州。”
“去道州倒是挺远的。”郭审耸耸肩,不甚关注地嘀咕。
舒窈摇摇头,声音低落:“昨日我进宫,听到宫人们闲聊。说官家在病榻上曾问左右,为何多日不见寇准结果满厅文武没有一个敢吱声。官家难道当真忘了寇相公被贬谪出京的事”
“忘了被贬谪出京”郭审眉梢一扬,嘴角挂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官家现如今都已病得糊涂,朝臣纵是告诉他寇准贬谪事,他也未必记起来。”
舒窈对此不置可否,凝着眉轻声叹息道:“其实,我觉得寇相公对周怀政谋逆一事应是不知情的。否则以寇相公之刚直忠耿,怎会知其所做乃大不韪却听之任之,毫无阻拦”
“那又能怎么样成王败寇。他跟丁谓两个人相争,总得有输有赢。”
郭审瘪瘪嘴,看舒窈仍旧未曾释怀,不由抬手抹了把舒窈顶发,对她笑嗔道:“你一个小丫头家家,哪里来那么重的心思既然来此吃饭,尽情享用便是。不要总思虑些乱七八糟的败兴事。”
从金城丁忧回来,郭审对朝中事越发不屑。连带对朝中人也看不上眼。太学那边他也一样惫懒至极,若非学监每日点时应卯,太学又供有美味餐食,恐怕郭审当真就要学纨绔子浪荡街头,每日出入酒肆饭庄,饕行汴京了。
舒窈将他手掌轻轻抓住,拨开到一旁,皱着鼻子不满瞪他:“九哥,莫要再拍了。再拍会长不高了。”
“小丫头越来越不可爱了。小时候多好,九哥能随便摸着头发教你算数。”边说着,郭审边从善如流收回手来,只是他口中却依旧感慨咕哝,“阿瑶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那九哥就不用担心你外嫁受欺,再被哪个混小子给委屈了。”
舒窈无语地看他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她才嗔恼叫他:“九哥”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郭审双手举起,一副无奈妥协的宠纵模样。他总是让着她的。在她烦闷的时候,他会想办法不着痕迹地为她疏导,引她注意,逗她开怀。她有这样待她亲厚九哥,是何等的幸运
尽管旁人眼里,他是家中最不成材的另类子弟。可是舒窈却知道,比起那一拨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勾心斗角的人来说,九哥郭审可是比他们都具人情味儿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知道了家中对她的未来终身事的安排。没有她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有更加不着调的放浪形骸。他身在家族,反抗不了族中长辈的决定。便只能以这种无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舒窈记得周怀政处决那日,正是她与赵祯关系出现转机的那天。她还算舒怀的回到家中,刚刚下了车驾,就见郭审在门口静静侯立。他穿着件玄色锦袍,长身玉立,在落雪的天气里,格外瞩目。
舒窈走到他跟前,牵起他的手,摇了摇他胳膊,仰头问他:“九哥,你又在等阿瑶”
其实每次她进宫,他都担忧不已。虽然嘴上郭审从来不说,但自幼相处,舒窈知他甚深:他是她最亲厚的哥哥,就如她了解他一样,他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盼。很久之前,他们兄妹曾经闲聊,说到皇宫时,二人一致认为,那是全天下最不好玩的地方。
最不好玩,最不得自在的地方,却有可能是将来禁锢她一辈子的牢笼。
郭审知之悟之,却无能为力。对这个小妹妹,他确实想永远把她护在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不历艰辛。
可是老天不容许阿瑶这般安逸。家里那帮老头子也一个个盯香饽饽般盯着阿瑶,在心里暗自估量她出嫁筹码。生于望族,生不由己。于是,他也只得逼迫自己,放弃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俯身低就。在她年少尚且自在时,他由她任她。带她去吃所有好吃的美味,带她去玩所有好玩的地方。这样,将来他看她入宫为妃,踏足那道繁华宫门时,才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这兄长不曾失职。他没给自己妹妹留下遗憾,也没给自己留下追悔余地。
现在的郭审是不喜舒窈在他面前说起朝中事的。他自己也不想在舒窈面前多提这些。他好像是觉得他们兄妹剩余的独处时间只有那么些许,多分了一些给朝廷,便少分了一些给他。但凡遇此,郭审总是会打岔绕开话题,其理由借口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每一种都那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让舒窈从来不曾觉得烦腻,不曾觉得厌恶。
舒窈也喜欢把自己的不曾述于旁人的心底事说于郭审听。
她将她与太子相交的事悉数告知郭审。而郭审每每听说时,表情都非常地耐人寻味。
比如,舒窈跟他讲起太子与她中有嫌隙,互看不顺时。郭审就会眼盯着皇宫的方向,以鼻嗤之。
旁人或许能劝舒窈:“他是太子,天潢贵胄,自然有些脾性,你且容之让之。”
郭审则不然,他会大逆不道地对舒窈讲:“这太子他什么眼神就他这个度量,简直比无知妇孺还逊色。算了,阿瑶,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咱们才不受他这份窝囊气呢,走,跟九哥出门,我们去任店吃糕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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