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的怀抱并不宽厚,举动间还带着初拥心上人时独有的青涩与僵硬。然而舒窈却闭合了双目,温驯无比地靠上他的胸口。他身上尚含淡淡的杜若冷香,萦绕鼻间,让人无端心宁。
这样相偎相依,她放任自己对他毫不设防,放任自己对他信任倚靠。
他清俊的下颌柔缓地放在她的鬓发间,暖意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脑,轻轻唤她小字。
那把低沉清悦的声音在叫出她乳名时如含甘酪,如饮佳酿,听在耳中甜丝丝,醺染染,直沁心脾。
“我在。”舒窈柔声回应,明眸秀目一脉温软,毫无半分心机谋算。
百炼钢作绕指柔。
此时此刻的她,与在太后面前的晚辈,与在王嬛面前的郭氏二女,完全判若两人。
“明日想要什么做生辰礼?”赵祯臂弯牢固,拥她的动作丝毫未变,只在她耳畔低笑询问。
舒窈睁开眼帘,睨了赵祯一下,故作不满:“哪有你这样的?送人东西,还先问问人想要什么?”
赵祯眉梢上挑,笑如温煦暖阳:“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看着送了。”
“我眼界高着呢。你若是送了不合心意的东西,我就不理你了。”舒窈挣扎一下,曼声佯嗔。
“这般苛刻?就不能宽宥几许?”赵祯假意为难,煞有介事与她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舒窈手撑在赵祯胸口,似要与他好好分说。
赵祯蓦地将她纤指扣握,十指纠缠,缓缓放在唇边,他说话时吐出的温意洋洋洒在她的手背肌肤,让那处白皙透出淡淡红晕。
“阿瑶,别动。”轻声呢喃出口,赵祯似压抑心扉间楚楚离情,“让我再这样多留一刻,只一刻便好。”
舒窈乖巧地靠回去,放软身体,与他脉脉无声相依。
一别三年,异地千里,两怀挂念。
她所有谋划也不过是将自己变为彼此的依托,与他相助相信,相扶相持。如今,她倾尽全力豪赌一场,而关乎赌运成败的人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双臂伸展揽她在怀,肌肤慰暖,仿似风雨不透。
“小哥哥。”她软声绵绵,吐出口的是独属于她的称谓,“你要记得你曾答应我的话。”
赵祯收紧双臂,气息拂落在她耳鬓发间,未出声,只重重点了点头。
他曾答应她戒急用忍,他曾答应她韬光养晦,他曾答应她做一个至孝皇儿。
朝堂多变,边塞多患。对当今天子来说,先皇逝去后,他们孤儿寡母间任何的嫌隙摩擦都有可能被外人利用作攻讦彼此的利刃。他怀中的丫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警示他:一个连心上人都留不住的君王,贸然轻举妄动,只会适得其反。
那日,赵祯待到很久才依依不舍与舒窈作别。
隔天,郭氏众人南下启程。赵祯派随侍手捧锦盒,在新宋门城楼下静候郭府车驾。
晴阳当照,朝霞迢迢。
郭氏出京的马车自雨后的青石官道辚辚行来,赵祯所遣宫女仪态端方地走到车驾前,秉明身份,将手中锦盒交予郭氏二女。
锦盒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段桂花枝条,切口处齐整干脆,桠上骨朵尚颜色鲜明,含苞待放。
他送她的生辰礼,没有金珠宝玉,没有书法字画,只有这小小一节宫中桂枝。
舒窈一下恍惚,眼波盈盈望向盒中物,将心中惊讶、太息统统掩在唇齿间。
去岁此时,她曾陪赵祯心血来潮,到桂树林赏花。
先帝所栽植的桂树林,正是应季时节。
一朵朵简丽秀气的桂花团簇在枝头,金丹之色缤纷如画,落英飒飒,花光满路。一树树的生机盎然,一桠桠的馥郁香浓,观者无需欺近,只要闲散散往旁边随意一站,即能闻到携风而来的甜丝丝桂香之气。
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相比与大多数女儿家青眼的牡丹芍药,兰草幽菊,她对能入口做糕点的桂花反而更加情有独钟。老话都说,民以食为天。那些牡丹芍药纵然华贵,兰草幽菊纵然高洁,可是它们到底也没有桂花的糕饼尝起来更香醇,更美味,更得她心意。
赵祯彼时只是哂笑看她,奚落她是俗人一个,不懂赏花情趣。
她反唇相讥:臣女生来本就是这凡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介平庸小女子。人生在桂月,喜欢的花草自然也脱不开桂月的圈子。陛下眼中的臣女难道不是如此?而是品性高洁,言行脱俗地去欣赏寒山雪莲?
赵祯被她驳得哑口无言。最终悻悻转身,离开赏花所。
然而料想不到,相隔一年,她与他在尚未和解时说的无心之言,竟也被他记在了脑海,今日离别重新翻出。
送礼的宫女转述:“此乃官家亲自所折,送予娘子。望娘子内明其意。”
怎能不内名其意呢?
舒窈视线转回皇宫方向,垂着眸,微不可闻低嗔句:“傻瓜。”
何为折桂?何为送桂?
他用那么明显的方式来安她的心,让她还怎忍在江南陌上寻觅个风流少年,拟嫁托付?
“官家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
明烛泪落,夜色沉沉,刘太后缓鬓低鬟坐在床榻上,似随口而说,“哀家看他这阵子甚是用功。先帝若知,九泉之下,也应心中安慰了。”
姚映为她整理着纱橱帷幔,见她提及先帝时面有怔忪,便倾身回话:“以奴婢看,经过郭氏二女之事,官家确实成长不少。”
刘太后抬起眸,深深看眼姚映,含笑淡淡道:“怎么?连你也以为郭氏离开是哀家心意?”
姚映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想到什么般,低声汇报:“昨日王家三娘子离宫时,路遇官家。随侍宫人言道她将什么东西交予了官家。”
刘娥听罢叹口气,摇摇头并无多少意外:“小丫头们心都大了。瞧这一个两个的,尽是自己的小算盘。”
“娘娘,可需奴婢查明个中详里?”
“不用。”
刘娥抬手摁了摁眉心,声音带有无尽疲乏,“左右不过是跟阿瑶那丫头有关。既然他想瞒着哀家,那就随他去吧。哀家权作不知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来说说宋代的养老制度。
宋代养老还是很丰厚,很公益的。宋代律法规定,凡过了六十以上,犯了充军、流放等罪行的老人,可以免罪。七十以上呢,只要不造反,不管咋折腾都没罪。九十以上,所有罪行一律赦免。
而且,宋代过了七十的老人会从政府处领到一根拐杖,这拐杖呢长越两米,上头带雕刻鸠首。凭着这个,老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官衙,并且还能领到朝廷每年发放的生活福利。若是活了九十,不光有这特权,朝廷会发六百担俸禄给这高寿老人儿(相当于正县级待遇)。
宋代官方社保做的很好,不光医疗上,养老也一样。他们有专门的福田院,作用类似于今天的养老院,用以收容五十以上孤寡老人、残障人士等。
PS:那个建议说离别在即,赵祯童鞋赶紧把人扑倒的,你给我奏凯!又不是小黄文,啥就动不动扑倒啊?看人家是皇帝,又不是流氓(虽然有人说皇帝是最大的合法流氓但素!我家男神绝对不是不是!!)
☆、脉脉多情暗心知
秋去,冬尽,春来,夏往。
汴京宫环月成玦,玦月复成环,辗眼已过三秋。
天圣四年,这一日,御苑榴花映红,疏影成碧。暖风如薰醉人。
“同叔,今日匆匆入宫可是有要事禀奏?”出言发问的天子当先而行,一路拂柳穿花,步履洒然,隐隐现龙行虎步之姿。
三年锤炼,养晦韬光。此时的赵祯丰神湛澈,玉树芝兰,醇悦声线似醪陵甘泉般解人乏困。
每逢上元节,圣驾幸于宣德楼时,他都能引来无数女儿隔帘娇窥,春潮心涌。那一个个羞答答地仰面争视,只为一睹圣颜。
十六岁的官家是富有四海的天下共主,是风华英秀的俊雅儿郎,是众人眼中至孝至淳的仁君典范。如今的他,后宫无人又到大婚年纪,不知已成多少京中云英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官家,刑部日前接到开封府呈报的一宗命案卷宗。”
奏事的晏殊落后赵祯半步,垂听圣询后,修瘦身材微微欠起,语带迟疑补充:“涉案之人乃是……太后亲侄,先太尉刘□□子刘从宏。”
赵祯浓密修眉微微上扬,不动声色问道:“太后可知此事?”
晏侍郎摇摇头,递给赵祯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
他们这双君臣早在赵祯还是太子时就已熟识。如今晏殊领职刑部侍郎,却是东宫舍人出身。先帝年间他以神童身份过殿试,之后便被真宗安排在赵祯身边做了太子伴读。现下他年过弱冠,经历数载庙堂沉浮,亦知此时朝中局势。
能在察觉事异后,绕过摄政太后,立时进宫向赵祯禀报,晏侍郎的忠心向谁,自然不言而喻。
“开封府对此可有章程?”
“回官家,开封府尹因兹事体大,不敢轻易妄断,故而上本将此呈报了刑部。”
赵祯颔首,单掌负后转向晏殊:“暂压此事,授意开封府,想办法将刘家从中摘出。过几日太后要与朕到南郊祭祀,朕不想在此时听到关于太后亲族任何不良名声的非议。”
晏殊了然意会,领命后,对赵祯恭声告退,缓行离开御花园。
赵祯望着他远走的背影,袖手拊掌,深深地吸了口气,举步迈向凉亭。
刘家那位表兄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自然清楚,卷宗真假姑且不论,但有太后在前,不管是开封府还是刑部,便都不可能动刘氏族人。他现在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留待以后时机成熟,他再一笔一笔清算前账。
赵祯揉了揉眉心,按下此事。复想到几日后的南郊祭祀,心中重新涌起一阵烦躁:自入夏以来,连降大雨。两浙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被困泽国,陆上交通断绝,音讯往来艰难。
这情形让汴京的百姓一时惶恐难安,闹哄哄纷纷传言,说南方已成水患,北方黄河亦是决堤。汴河决堤也是迟早的事,不如早作打算,往东避逃。
谣言捕风捉影,亦能三人成虎。
赵祯他两个月未曾收到常州来信,牵挂的人儿生死不知,安危不知。身边又尽是不断上书请他未雨绸缪,劝他向东行驾的大臣。
这段时日,他过得相当艰难。
好在早前朝会,南方灾情有了回馈。王钦若禀述过三路府州灾况,言两浙路受灾最甚,不少州县田地灌覆,房倒屋塌,今年已是颗粒难收。两浙路巡抚辖下各级官吏正紧锣密鼓布置赈灾之事,永济仓开仓放粮,周济灾民。济世馆诸医者亦严阵以待,严防大灾大疫。各军州厢军指挥使上书呈报,请陛下允厢军纳灾民中壮年劳力入行伍,扩充大宋军马,防备灾民激变。
赈灾三措,开仓、防疫、扩军、这一套是圣朝开国以来就沿用的惯例。不论太后还是赵祯对此都没有异议。
赵祯只在事后宣了户部尚书王曾进崇政殿,在问过国库盈余和赈灾所需后,赵祯的一颗心才算勘勘平复些许。交代王曾,“灾后安抚之事,户部也需上心跟进。若遇钱粮所需,拟封折子,呈报三司。”
王曾恭声领旨。
待正事议定,赵祯赐座王曾,边吩咐宫人为其奉茶,边闲话家常一般笑问王曾:“王爱卿,最近可曾听到京师一些坊间民论?”
“陛下是说东迁之事?”王曾手捧茶盏,低眉敛目。
赵祯点点头,十指扣起,悠悠然放在御案上:“以王卿之见,朕当为之奈何?”
“陛下多虑了。”王曾很是庄重地俯下身,缓缓陈述,“江南水患已有赈灾之策,黄河决口之事,并无一丝奏报。所谓决堤不过是民间流传的蛊惑人心之语,陛下,不必愁虑。”
赵祯听后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望向王曾道:“爱卿所言极是。然放任京师百姓日日惶恐亦非长久之计。朕意:与太后幸驾玉清昭应宫,焚香沐告,祈祷天帝与诸先贤庇佑赈灾。”
王曾思索片刻,了然赵祯此举中安定人心的利害后,放下茶盏,起身很是赞同地颂了一声“陛下英明”。
“王爱卿身为玉清昭应使,此事便交予爱卿安排。”
王曾立刻恭谨领命,与赵祯告退后,兢兢业业去安排帝后母子的祭祀事宜。
出得崇政殿门,王曾望一眼身后的煌煌殿堂,想到少主近几年成长磨砺,心中不由慰然万分。
身为两朝重臣,王曾宦海沉浮,心如明镜。不论太后如何巾帼英豪,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外姓之人。大宋江山应是谁姓,玉玺掌国应是谁人,王曾与朝中诸多持正同僚一清二楚。吕武之祸万不能在他们眼下上演。纵使拼却乌纱官帽,丢掉朱紫蟒袍,他们也一定得为官家顺利亲政保驾护航。
官家今年已有十六,按照大宋律,男子十六即可婚配。赈灾事后,礼部会为选后事忙碌。等到立后尘埃落定,官家大婚成家,群臣再上书奏禀,谏请太后归政于帝便都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到那时,太后恐再无借口把持朝政。只要……所立皇后与刘氏无关。
王曾预想美好,却不料在自家幼主心中,已定的人选恰恰便是与刘太后有亲的一位女子。他与此女自幼相识,情愫暗生。中间离合聚散,不但没有冲淡了情谊,反而因着鸿雁传书,纸墨往来,让原本的青涩愈发沉浓。
到如今他们往来收受的信笺早已连案累牍,寒来暑往,朝朝暮暮,他们相隔两地,却一分不落地参与着彼此的成长,分担苦恼,分享欢愉。这双少年男女成为进驻彼此心中最特别的人,世上再无第二人可取代,可更迭。
“官家。”
御苑的凉亭中,自晏殊离开,赵祯就孤身独坐,安安静静望着眼前奇花异草争妍斗艳。此时听到阎文应启声,他头也不转,只是浅浅地掀了掀眼帘,淡淡道:“朕说了朕现在谁都不想见。”
引带王嬛前来的阎文应微微一愣,侧向王嬛,尴尬道:“王三娘子,你看这……”
“官家不想见人,那必是想见其他吧?”王嬛对阎文应笑笑,冲着凉亭扬声说道。
赵祯转过身,望眼王嬛,见她手中空无一物,心中不由泛起缕缕失落。
“还是没有?”他垂下眼,声音犹带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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