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审额角微跳,抽了口冷气才算平复下口腔中的苦涩辛辣。
“九哥,味道如何?”
舒窈的声音中隐隐藏了丝笑意,“每次出入母亲院中时,这药可都是阿瑶的必饮之物。”
被她调侃的人似方才回品过药汤后味儿,瞬间苦下脸,扭头面朝廊内,龇牙咧嘴讨饶:“阿瑶,有没有蜜饯?白水也行。我的天,你到底往里加了什么?”
舒窈大睁着眼睛,一脸无辜坦白:“什么也没加,我只是让人把甘草去掉而已。反正九哥耐苦,不加这味药也没什么。”
郭审一下垮了颜色,摆出副被妹妹苛待了的可怜模样,仰头哀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舒窈低笑着轻斥了他一声,将他拉回到厅中,兄妹相对而坐。舒窈才望着郭审的眼睛柔声发问:“母亲是不肯见你吧?”
郭审耸了耸肩头,双手一摊,摇头晃脑,毫不在意般笑道:“还真是如你所料。”
“你就在窗外站了半个时辰?”
郭审瘪瘪嘴,好像也在纳闷自己适才的好耐性。不过只片刻,他便又重新振作。嘴角复挂起那副迷人的轻慢笑容,幽沉黑亮的瞳底熠熠闪闪,宛若晨星。转眼抬眸间,风华湛湛,竟让跟随在舒窈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不由自主得红了面颊。
真是个无意风流也惹人的怪胎。
舒窈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拖长腔韵,悠悠闲闲地问郭审:“九哥,这次前来常州是领了粮船?”
郭审修长眉毛挑得老高,眼盯着房顶的雕梁,颇为得意自傲道:“一共八艘粮船,加起来差不多一万两千石。”
舒窈双手托腮,汪汪美目望定郭审,像无数个崇敬兄长的小幺妹一样,不言不语,只单等着郭审下文。
郭审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挪挪座位,轻咳一声才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九哥此来是为解常州燃眉之急的。”
舒窈两腮梨涡深绽,“噗嗤”一下乐出声来。随即她又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很是苦恼地对郭九公子道:“九哥心意昭表,可惜常州城粮困颇重,区区一万石,恐是杯水车薪。”
郭审“呼”地一下凑过脑袋,压低声音对舒窈道:“其实这一万石,九哥只是抛砖引玉。真正解常州城粮困之围的,还得需是常州粮商才行。”
舒窈闻声会意,若有所思。
郭审揉了揉她的鬓发,半真半假说道:“自古商人逐利来往,九哥现在是商人。来常州自然就是为发财的,怎么说也得尽商人本分。”
舒窈听后噙笑扫了他一眼,曼声轻语:“九哥少来糊弄我。旁人不知,我可知道,你放着丰月楼不去打理,孤身南下来到常州,多说也就不过能待了十数日。十数日时间,一万多石的粮食,你能出完?”
“所以,阿瑶你得帮帮九哥。”郭审说得郑重,让舒窈一时错愕,很是配合地将耳朵默默凑了过去。
时间流逝,他们这对兄妹间那一股难言的默契仍旧存在。郭审是胡闹也好,是动了真章也罢。只要他开口,只要她能做,她都将不遗余力为他办到。
郭审俊眉修目在看到舒窈动作的一瞬间欣然舒展,旋即弯腰附耳,将所有打算一五一十告知幼妹。
这妹妹先时还只是安静聆听,到后来不由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九哥。”
“嗯?”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比起败家,你其实也挺懂得兴家。”
“那是自然。”郭审下颌一扬,毫不自谦道,“九哥又不是京中那等只知吃喝的草包。”
舒窈点点头,煞有介事:“确实不是。比起那群草包,九哥不光搂钱的本事比他们高出百尺,连论起给爹爹招祸的本领,九哥可能也比他们强上百倍。”
郭审闻声一噎,人就像被戳破了的鞠球一样垂丧地嘀咕:“父亲要是知道你我正打着常州粮商的主意,肯定要给我一顿家法。”
舒窈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放于小几上的手背,抿唇轻声承诺:“放心吧,九哥。纵然是有家法落下,阿瑶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粮价大涨的风声我会在与各家闺秀聚会时放出,父亲向朝廷自辩的折子我也会来草拟。九哥,你不需顾忌,只管放手一搏便是。”
“至于父亲那里,我这就着人向他传信去透露此事。最近进奉院那帮人对两浙路盯得很紧,若是丝毫不告诉爹爹,我恐怕到时候朝廷御史台的弹劾下来时,爹爹只能左支右拙,疲于应对。”
她话音落地,久久不闻郭审回应。待她抬头时,却只见郭审目露疼惜地看着她。
“九哥可是觉得这般安排不妥?”
郭审摇摇头,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声音闷闷说道:“没有,很妥当。你想的……很周全。”
岂止是很周全,简直周全得让他无可挑剔,周全得让他只余心疼。
那个曾经被他放在膝头,教习算数的小姑娘,那个被他扶坐肩膀,遥望汴河船只的小女孩儿,才一眨眼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思虑缜密的女智士。
她还那样单薄,那样清瘦,她本该是被众人宠在手心中的一朵娇花,可是偏偏脚底下要走的是一条风雨铿锵路。
家族的荣耀将她逼向帝王身侧。一入宫闱,阆苑深深。她会成为让万人仰望的女子,从此鲜花着锦,富贵满身,家人朋友皆为臣下,能与她并肩而立者只余御座明堂前的一人。
这样的前景听着风光无限,却也同样风霜无限。若无足够心智自持自保,恐怕等不及那份尊荣到来她就要被那其中的刀光剑影碾作尘埃,零落成泥。
郭审的动作很快,在到达常州的第二日,他就立时行动,出入常州各大粮行。凭借码头所屯一万多石粮食,他不谈生意,不说买卖,只跟粮商们津津有味地互套交情,互攀关系。
身为常州通判亲子,他来常州,内有郭允恭人脉支撑,外有粮船上所屯商货,加之郭审出手阔绰,言谈大方,短短数日,他就在常州各大富商粮行处有了个不错的声名。
偏巧此时,常州粮市上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江南三路府州被水患波及,粮价必然看涨。若趁此机会囤积居奇,大笔买进,待到价顶抛售,何愁利之不获?
开始这般消息还只是暗地流传,渐渐喧嚣尘上,竟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常州城一时人心惶惶,粮行米市买粮者队如长龙,隐隐成哄抢之势。
常州府情自然逃不过进奉院和御史台的眼睛。
转眼五月朝会,御史台诸御史与户部尚书王曾联名上书,弹劾参奏常州太守纪广之与常州通判郭允恭。言其大灾之年,不思代天恤民,反而大兴土木,广建庙宇,其劳民伤财之举,实实愧对圣上重托。常州通判郭允恭更是纵容子弟与民夺利,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常州城粮米行市动若波涛。如今水患当前,常州邢狱不明,法典不昌,民怨与天灾齐聚,俨然已是人间地狱。
这封疏奏写得词句严整,于大朝会日由户部尚书郎朗读出,在寂寂的朝元殿中响彻回荡,掷地有声。
御座上,赵祯不动声色地听着奏报。帝冕前的玉白十二旒轻轻垂晃,即若隐若现地遮蔽了他清俊的容颜,亦完美无瑕阻拦了阶下诸臣望向他的探究视线。
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应。
今日御史台所参二人,一个是太后亲自提拔的常州太守,一个则是与太后有亲的高门郭氏。
江南的水患就像是一方药引,倒入在看似平静砂锅中,瞬间汤汁滚沸,安宁不在。这锅中诸多药材,至此时方药性尽显,温凉尽显。
就像眼前,心向幼主的肱骨诚臣一封朝奏书尽忠肝义胆,剑之所指,具是太后亲随。
大殿沉静如水。朝阳斜照。
迎光中的天子安然端坐,手扣桌案,沉吟不语。一袭映辉的玄赭衮服上山河满袖,日月在肩,只将他这庄严帝相衬得愈发得俊雅丰神,湛然如玉。
“母后。”他微微侧过身,静静转向珠帘后听政的皇太后,声音醇和悦耳,丝毫不为座下波诡云谲所扰,“母后以为,此事,朕当为之奈何?”
刘太后气韵悠长,淡淡回应:“想来官家心中已有定数,按官家所想的办吧。”
御座珠帘相隔,刘太后单手支额,将问题又轻飘飘抛回给帘幕前的天子。
天子讶然低笑一声,静默片刻,方正身朗声说道:“交付吏部,着令常州太守纪广之与常州通判郭允恭,即刻上书自辩。”
一个不偏不倚的决定。
如今的天子已不再是听到三言两语便被激得恼羞愤慨的黄口小儿。既有志于做有道明君,赵祯又怎会纵容自己听信御史台一面之词?诚然,太后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让他忌惮掣肘,然而身为帝君,偏听则暗。平衡之术何为,座下群臣何用,赵祯皆已谙熟于心。
面对济济臣卿,赵祯不吝于给任何人一个上书申辩的机会。
至于这机会他们能否抓住,这些已不在君王思虑中。
大朝会才刚刚散去,群臣熙熙攘攘走出朝元殿,奔赴各自官衙。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却不曾随人流离宫而去,反而撑着支离病体折身往太后所居。
“太后,常州赈灾一事多有蹊跷。”
王钦若年已老迈。三年为相生涯,似将他毕生精气体力消磨殆尽,如今站在寿安宫中的大宋执宰,形销骨立,羸弱不堪。
刘太后抬手赐座于他,见他行动迟缓,终究不忍地轻叹一声。
“爱卿有什么话,坐下说吧。”
王钦若喘息片刻,带着隐隐虚弱声音苍老而诚恳。
“太后,常州二公乃竭诚之人。自水患之日便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其劳苦功德皆有目共睹。御史台……单凭粮价上扬便贸然弹劾,恐怕会寒了诸府州君长实干进取之心。”
刘太后垂下眸,远山入鬓的长眉幽幽挑起:“爱卿既有异议,为何不在朝会时上奏?”
王钦若身形微微一滞,躬下腰,哀声说道:“为常州二公申辩,必引御史台争执之波。今番北疆外患未去,若再为水患所撼,臣恐大宋将西北奸人所乘。”
“那爱卿今日觐见是为何事?”
“太后,常州事多有反常。陛下决意,微臣不敢逾矩置喙。唯请太后内明,暗遣监察钦差之访常州,问明原委,再议常州功罪不迟。”
刘太后听罢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说完便手抚胸口,似呼吸艰难,连忙使眼色给周遭侍从。内侍宫人赶忙将热茶端上,恭恭敬敬放在王钦若手中。
“王爱卿如此回护常州二公,可是与其二人有私交?”
王钦若一愣,垂下手,迟缓无力地摆了摆。
“太后,臣与此二人并无私交,只是暗怀私心,想留江南一分清白安宁。臣生为南人,北来入相,才疏德薄,蒙圣明垂怜,不弃微臣老朽,方使臣得立庙堂之上。臣肝脑涂地不足为报。平生所愿,唯有生之年能得见南北如一,皆沐王化。臣命薄贱,为君尽忠之日已屈指可数。若能以拳拳之心动容太后,原宥常州几分。也不枉微臣挂怀奔波。”
刘太后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爱卿良苦用心,又如何为朕解释常州城广建土木之事?”
“以工代赈。太后,此乃抚民良策。”
“那这哄抬粮价也算抚民吗?”
王钦若话头一噎,猛然震咳两声,方徐徐述道:“微臣暂不能推断。但微臣料想其中必有隐情。”
刘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站起身,缓步走下凤座,至王钦若身前怜声道:“爱卿之意,朕已知悉。”
“卿身为朝廷肱骨,还应保重身体。”
王钦若这才终于长松口气,嘴角露出个欣然笑意后,以手做杖,借着座椅的支撑站起身,对面前太后恭声行礼告退。
刘太后颔首,命人以步撵将他送回府邸。
望着王钦若蹒跚的背影被人架扶离开,寿安宫中又重新归于寂静。姚映不由趋步向前,望着刘娥的面色,小心说道:“娘娘,这王相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刘太后转身回到凤座,手指拨动着腕间的佛珠淡淡说道:“十分。”
姚映登时一愣,王钦若经历三朝,两度出相。宦海沉浮多年,他难道不知话有隐意,藏七露三的道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娘娘是想准了王相之言?”
刘太后轻笑一声,略抬了眼帘,无波无澜地看一眼姚映后,继续拨数佛珠着低声道,“常州纪广之也好,郭允恭也罢,都是由朕一手提拔。此二人皆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之辈。在分内事上他们没有野心,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创举建树。常州城如今弄成这般情形,恐怕与他们背后的幕僚门客脱不开干系。朕与其大张旗鼓派监察使察查常州,不如暗中遣人调查,究竟是何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需说明一点,关于王钦若去世的时间问题。因为年号纪年与公元纪年的差异,王钦若具体去世时间应该在,大概是在1025年到1026年这期间。文中时间已经来到了天圣四年,王钦若此时差不多就是日薄西山了。
今天的八卦本来没想起来说啥的,不过既然说到王钦若了,咱们就来聊下这个老头儿。这老爷子是个毁誉参半的人,宋代早期的主和派,有事没事就被拿来跟寇准对比。尤其是戏文里头,他差不多就是奸佞代表。其实老爷子可冤枉了。他这辈子做的事多了,除了拍马屁,给真宗找祥瑞啥的,他手下真的有真章。宋朝第一个经济发展高峰是在他任相时实现的,他在真宗的任相时完成了三司(相当于今天财政部)的改革,在仁宗时为相时,主持发行了世界上最早的官方纸币。而且这个人很热衷于开展各种对外贸易,尤其鼓励海上贸易。宋代海外商贸政策雏形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期奠定的。(看现在海捞瓷,捞出来的东西,单数量上讲宋代跟比元明清的就根本不是一档次)对榷场贸易他也持支持态度。如果说寇准是个军事的鹰派人物,那王钦若就是搞经济的一把好手。
他跟寇准相争说白了其实更像是两个为政理念的相争。
PS:有没有妹纸宏观经济学学的比较棒的?看出来这是啥幺蛾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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