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凡人毗邻而居二百年,她自问还是知道些人间世事的。可作壁上观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于小灵觉得有些意思。
这一日又在迷迷糊糊的疼痛中过去了,于小灵再一次被日光闹醒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满怀期待地动了动手指,完全没有痛感。她又连忙动了动脚趾,也没有。
“哇,我好了!”她激动道,胳膊撑着床铺,一下子坐了起来。
动作流畅自然,正如她想象中那样。
“天呢!我真的变成人了!”她又惊喜地嚷道,说着就要跳下床走走。
两百年多了,她看着人用健硕的双腿奔跑蹦跳,行走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的时候,她就想,自己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今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去,冰荔一进门就看见于小灵正晃荡着两条腿,准备往床下跳。
“姑娘!”她惊叫道。
可她一靠近,于小灵就直接扑到了她身上。
“身上不疼了!”于小灵笑嘻嘻地嚷道。
“哎呀!”冰荔又惊又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她说着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于小灵的小脸。
只见小脸虽还消瘦,可眉目舒展、神采奕奕,全没了病痛的模样。
“哎呦!果真好了!”冰荔笑嚷道:“赶紧告诉太太知晓!”
说着她转头就要喊人,可竟听到怀里的于小灵清脆的声音:“我要自己去看娘亲!”
☆、第三章 奶点心
冰荔还有些犹豫不决,可最终拗不过于小灵痴缠,一面喊了小丫鬟端了水盆过来,一面亲自拿了衣裳伺候于小灵洗漱。
桃红色的团花小袄配上条姜黄色暗纹马面小裙,倒让于小灵身上的病气一下去了五分,有了些往日活泼开朗的模样。
这边蹬上了琥珀色绣花小鞋,那边于小灵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全然忘记了她是第一回踩在地上。
直到跑到了门前,一把撩起厚重的帘子,一股凉风吹得于小灵鬓发飞起,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切实地踏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呼吸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了。
冰荔急得一把抱起了她,又由小丫鬟给她包上了大红色刻丝披风,才出了门去。
小院里已是春机盎然了。正房庑廊下摆了两盆花枝招展的白色杜鹃。春风一吹,娉婷浮动,甚是柔美。
于小灵来不及细细打量这座小院,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惊讶声中,被冰荔三步并作两步地,抱进了正房。
程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看,埋怨地看了冰荔一眼,责怪道:“你怎么把姑娘抱来了?再冻着怎么办?”
“回太太,姑娘今儿个一早醒来,便说身上全不疼了,奴婢进去看的时候,姑娘正起了身要下来走走呢!奴婢想着赶紧过来回了太太,没想到,姑娘竟要亲自过来给太太请安,挂念着太太呢!奴婢拗不过,便随了姑娘。”
冰荔笑道。
她这番话说的极好,于小灵听着也顺着她点了点头,又张了手要程氏抱。
程氏把她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女儿果然不复病态,也是又惊又喜,又问了她几句,得了准信,才真正放下心来。
“真是谢天谢地,我儿终于好了!”
于小灵嘻嘻地笑,转眼又见程氏的大丫鬟逢春拿了一碟子奶点心进来,她身上飘出的一股桂花香气让于小灵忽地想起了昨天跑进来打她的小堂姐和她的丫鬟燕紫。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顺着程氏的手吃了块奶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水,便嘟了嘴道:“娘亲,姐姐为何打我?”
这倒把程氏问住了。
往日里,自家女儿和大伯家的女儿于小霏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自己和大嫂当然也是从来面和心不和。
可昨日,那霏丫头竟跑来女儿房里打了她。若不是除了病中的女儿,没有个亲眼所见之人,她怎么肯咽下这口气。
此时听女儿问来,又想起女儿自从摔了头之后,便不记事了,禁不住悲从中来,强忍着眼泪摸了摸于小灵的头道:“都是娘没用,让你受了委屈。”
魏嬷嬷上来劝解:“唉,也是没个人瞧见,不然这会儿哪由得她逍遥法外,让灵姐儿白白受了亏。”
于小灵在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个魏嬷嬷比程氏要硬气些,便在心里回忆了一下昨日那个于小霏的话,说给魏嬷嬷听。
“姐姐说话奇怪呢!”她皱着眉头,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道。
这话让程氏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魏嬷嬷却眼睛一亮,看着于小灵半哄半问道:“那霏姑娘都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呀?姐儿学来听听。”
程氏疑问地看了魏嬷嬷一眼,却见魏嬷嬷朝她点了点头,便也顺着问了女儿:“灵儿学给娘听听。”
“姐姐说什么,不就轻轻踩了一下,然后捂了嘴,说什么不能说,和她没关系。灵儿不明白。”于小灵道。
她不知道真正的于小灵会不会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些忐忑,闭了嘴。
不过,程氏和魏嬷嬷却没顾得上于小灵说了一长串话,反倒闻言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疑惑。
魏嬷嬷看起来却比程氏兴奋些,又拿了块奶点心给于小灵,道:“姐儿再想想,还听到了甚?”
于小灵想了一下,又想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回道:“姐姐说,祖父祖母都不理她了,她娘也生气了。”
说着,于小灵假装不懂,还问道:“她娘亲是谁呀?”
魏嬷嬷自然说道:“是姐儿的大伯母呢。”
她说完,却转了头看向程氏:“太太,这事儿可不简单呀。”
“嬷嬷的意思……难道灵儿的落水和霏丫头有关?大嫂也知道?”程氏说着,掩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魏嬷嬷却点了头,琢磨道:“霏姑娘的话太怪了。她说踩了一下,难不成……难不成就是踩了姑娘的裙子?姑娘那日可不是穿了大舅太太送来的绣百蝶月华裙?”
程氏点头称是,又道:“如今京里还没这样的裙子呢,说是江南一代新兴的。”
“可不就是?霏姑娘哪回见了咱们姐儿穿了新衣裳,得了新东西,不得作怪?太太您想,她当时可就在姑娘身后的。”
程氏倒抽一口冷气,却俨然已是信了魏嬷嬷的说法。
于小灵听着,也觉得和自己想的相差不大。看样真正的于小灵的死,另有内情。
“嬷嬷!”程氏一把拉住了魏嬷嬷的衣袖,眼眶里热泪涌了出来:“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儿可是生生受了那么多天的罪!”
魏嬷嬷反过来也紧握住了程氏的手:“太太放心,大太太那里咱们问不出来,可霏姑娘一个小孩子,还能瞒了人去?!”
“老奴这就使人去打听那日大太太母女的事,若果真事有不对,定要叫霏姑娘一五一十全自己说出来!”魏嬷嬷神色坚定道。
于小灵听着,也跟着热血沸腾,看这架势,有好戏要来了!
如此,若能让程氏亲手抓住了幕后之人,也算告慰她女儿在天之灵了。而她,也能安安稳稳地在于小灵的身体里认真生活下去了。
下晌太医来看,说于小灵确实好的大差不离十了,可她之前究竟为何浑身疼痛了七天,个中缘由却无人知晓。
只她好了,于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魏嬷嬷派过去打听事体的人也回来了。她在正房和程氏絮絮叨叨说了半日,于小灵自然无缘听见,可她却听见了逢春过来吩咐冰荔的话。
“太太明日卯正一刻去正院给老爷夫人请安,要带着姑娘一道去,妹妹切记要给姑娘穿上大舅太太送来的那条绣百蝶月华裙呢。”
☆、第四章 月华裙
于家也是北直隶有些传承的诗书礼仪之家,祖上颇有眼光,早早便在京城的木鱼胡同购置了一套宽敞的四进院落。
于小灵的祖父于秉祖,算是于家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早早中了举人,后又赐进士出身,如今官至工部侍郎,京官做的风生水起,族人皆服。
他继承了这座四进院落,又觉得这京城的地价房价还有得涨,便一咬牙,一跺脚,节衣缩食地把东西毗邻的两个小院一道买了下来,成了如今两个嫡子的住所。
于秉祖统共生了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次子和女儿都是正妻廖氏所出,幺子为庶,是于秉祖唯一一个姨娘,黄氏所出。
于小灵的三叔父并黄姨娘一直在老家打理庶务,只逢年过节才进京来。
于秉祖的长子于清松如今已是举人,正准备次年的春闱。他娶妻崔氏,乃是其姨家表妹,于夫人胞姐家的女儿。
崔氏进门三年才得一女,也就是于小霏,之后并无生育。于夫人虽急,可毕竟是自家甥女,只日日带着她求神拜佛,求医问药,倒不曾磋磨与她。
于秉祖的次子于清杨,并无其兄才学出众,至今不过还是个秀才,不过他近年寒窗苦读,正是奔了今岁的秋闱去的。
于小灵的母亲程氏是于秉祖同年的女儿。廖氏虽然看她不中,想给次子也说个与自己沾亲带故的媳妇儿,可架不住于秉祖看中程氏父亲詹事府少詹事的位置,只好将她娶进门来。
程氏可比崔氏得用多了。
她进门有喜,直接便为于家诞下了嫡长孙于霁。没过二年,再添一女,也就是于小灵,如此算是在于家站住了脚。
从于小灵随父母居住的西跨院,一路顺着抄手回廊,绕过些许太湖石堆砌的错落景致,往于家正院去,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这会儿不到卯正一刻,又逢于秉祖今日休歇不必上衙,是以二老不过才刚起身。
丫鬟过去通报,说二爷、二太太并大少爷、灵姑娘来了。
于秉祖想到昨日太医说于小灵的病忽的好了大半,再看今日一早便跟来请安,心下甚慰,直接让丫鬟招呼了他们一家人进来。
并非第一回见着于家众人了。不过之前于小灵躺在病榻上,疼得死去活来,哪里顾得上这群人,这会儿正经见了,倒认真打量起来。
于秉祖不过四十出头,看起来仍旧一副潇洒身段,若被人认成是三十五六的,倒也并不奇怪。
不过他表情颇为严肃,学究做派,上来问了于小灵的病情两句,便开始关心起次子和长孙的学业。
室内安安静静的,只于秉祖指点儿孙学业的声音不时响起。
除了祖父,还有祖母。
祖母廖氏与于秉祖年岁相差不大,不过却显得要苍老许多。虽无苦大仇深的模样,却也嘴角向下,眉间川字明了。
据说廖氏本也过的顺风顺水,可惜十年前娘家卷进一桩陈年旧案里,败了家。父母兄长皆亡,只落了个爱吃喝嫖赌的弟弟,时不时伸手要钱。
自那时起,她总觉得自己不如人,一边暗自补贴娘家,一边叹息自己命途坎坷,生生把青春年少,叹息成了枯黄老太。
于小灵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正房的人和物,心里琢磨着,过会儿大伯父一家来了,魏嬷嬷要怎么替“她”讨回公道。
这边于氏祖孙三代把学业探讨了一遍,刚歇了声,外间环珮声便响了起来。
程氏紧张地看了逢春一眼,逢春收到信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牵起了于小灵的手,把她往一旁带了带,还轻声嘱咐她道:“姑娘待会儿别说话,听着奴婢说便是。”
于小灵点头,程氏和魏嬷嬷早已轮番嘱咐过她了。
环珮声、脚步声更近了,丫鬟撩了帘子过来回禀,说大爷、大太太和霏姑娘来了。
三人前后进来,先给二老请了安,又兄弟姐妹妯娌间一番见礼,于秉祖照例问起长子的学问。
程氏笑着和崔氏廖氏小声说话,逢春默默地又把于小灵往于小霏身前带了带。
于小霏正捏了祖母给的豌豆黄小口吃着,感到身后人有拉了拉她的衣摆,转过身去。
见是于小灵,她有些不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可一转眼瞧见于小灵身上穿着那条从江南送过来的绣百蝶月华裙,又瞪圆了眼睛。
“霏姑娘这边来,我们姑娘说有好玩的给您瞧呢。”逢春笑着道。
于小霏抿了嘴,凭什么她于小灵总有好东西?
她跟了过去,刚往一旁走了没几步,忽的于小灵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竟然摔倒了?真活该!
于小霏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干站在一旁没有去扶一把,或拉一下于小灵。
可逢春惊讶的声音却响了起来:“霏姑娘,您怎么能推倒自家妹妹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一旁考究长子学问的于秉祖都住了声,皱着眉头瞧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于小灵,和袖手旁观,面上笑意未及变换的于小霏。
他还没来得及责问,逢春又急急说道:“便是霏姑娘瞧不得我们姑娘穿了新裙子,也不能推她呀,她落水生病才刚刚好呢!”
她说着,忽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惊恐:“我们姑娘落水那日也是穿的这条月华裙,当时霏姑娘也是站在姑娘后面,难道……难道……”
她捂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她的话却吓得于小霏猛然退了一步,摆手叫道:“我没推她,没有,没有……”
逢春不等她说完,连忙接过话来:“奴婢看的一清二楚,还能冤枉了姑娘不成?只是奴婢想问霏姑娘,我们姑娘落水,当真不是您有意推的?您可要说实话!”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急急地刺着于小霏的意识,而她的眼神也像把利刀,扎着于小霏的双眼。
“不,不,我没推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踩了一下她的裙子,谁知道她竟然摔倒了,掉进了水里!我没想掉她进水里的!不怪我!不怪我!”
她这番话震惊了所有人,室内一时落针可查。
而程氏却是吃惊地掩了口,愣了一息,才一步冲过来抱住了于小灵,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直喊道:“我的儿!”
☆、第五章 细竹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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