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于小灵看着此番情景,也跟着眼泪没掉地哭喊了几声,可不过几息,一声茶盅重重砸在案上的声音,把母女二人的哭声都吓了回去。
“霏丫头,过来。”于秉祖沉声道。
他的声音低沉地吓人,于小霏哆嗦了一下,竟愣在那里没动。
“过来。”于秉祖又说了一遍,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于小霏回过神来,抖着身子走了过去。
“跪下!”于小霏的父亲于清松厉声喝道。
他从未如此严厉呵斥过于小霏,这一句话音未落,于小霏便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把你妹妹那日落水的事,一五一十说来。”于秉祖问了她。
于小霏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哪里还有心思隐瞒,只哑着嗓子,便哭便道:“我没想她会掉进水里,不过,不过就是见她得了月华裙,没有我的,心里一急,就踩了她裙摆一脚。我真不是想害她,谁知道她摔倒了,一头栽进水里……”
“祖父,祖父,不关霏儿的事,是她自己掉进去的……”
“什么她、她的,那是你妹妹!”于秉祖气的一把扫了案上的茶盅。
本来清透明亮的甜白瓷茶盅一下子摔得粉碎,茶水泼了出来,溅到于小霏身上,惊地她一下歪坐在地上,失声尖叫。
“闭嘴!孽障!如何存了这样的心思?!”于清松怒道,他从未想过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竟因为嫉妒,做下如此事端。
他说着,也随着于小霏扑通一声跪在了于秉祖面前:“儿子教女无方,请父亲责罚!”
于秉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女二人,脸色并不见好转,深深地看了一旁噤若寒蝉的大儿媳崔氏一眼,又盯了于清松,这才开口。
“你的疏于管教,险些酿成大错。你也不必护着,我定要让她长长记性,取细竹板来!”
一听竹板,于小霏全然瘫软在了地上,崔氏吓得,也立即跪地替女儿求饶,廖氏也跟着喊:“老爷,不可呀!”
于小灵看的啧啧称叹,这才是治家严谨的做派!
不过说起来,魏嬷嬷虽人不在此处,但可以看得出来,一切都按着她老人家的设计有条不紊地进行。
于小灵觉得,有些服气。
可没等她再叹一句,已有急急的跑路声来到门前,丫鬟尚未通报,一个容色艳丽的妙龄少女便掀了帘子一步跨了进来。
明明是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却偏在进门的一刻缓了口气,还装作不知缘何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于秉祖唯一的女儿于桑。
于桑年十六,仍待字闺中,不过她去岁已是定了人家,今秋便要成亲。
于小灵看着她,忽的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心想这个姑姑来的倒正是时候,就是不知要扮演何种角色,保守估计并不乐观。
果然,于桑话音刚落,廖氏便接过话来:“桑儿,快劝劝你父亲!你父亲要取了细竹板打霏儿呢!她才六岁呀!”
于桑大吃一惊,可眼神却使劲往崔氏身上瞟,还冲她使劲儿皱了眉。
眼神上打官司,脚步也跟着一顿,直冲崔氏喊道:“大嫂这是怎么了?!”
她此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崔氏脑袋一耷,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直直倒在了廖氏腿上。
于小灵差点就笑出来了。
这个大伯母有些意思,往后倒还知道找个垫背的,那倒是摔不疼的。
崔氏一倒,整个正厅立即人仰马翻,丫鬟婆子都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抬了她,于桑还喊了人去请大夫,而于秉祖要行家法一事,却不了了之了。
于秉祖再见不得这混乱场面,冷哼一声,朝于小霏恨声说了句“禁闭二月”,便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都走了,此事便再没了下文,只待把崔氏安顿到榻上,廖氏便撵了二儿子一家人离开去了。
于清杨叹了口气应了,几步走到于小灵身前,爱怜地摸了摸她没碰伤的那半边头,又将她抱起搂在怀里,让程氏给她包了刻丝披风,带着一家人走了。
于小灵还是第一回亲近这个便宜爹爹,只觉得他肩膀宽阔坚实,丝丝温暖透出,让人安心。
好像有什么捏了捏她的小脚。于小灵转了头,扒开披风看去,正看到长了她两岁的哥哥于霁仰着脸蛋儿看她。
于霁轻轻蹙了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浓浓的关切之意让于小灵心里一暖。
于小灵朝他挤了挤右眼,还努了下小鼻子,倒让于霁一下愣在那里,过了一息,才抿了嘴仰着头笑了。
回到西跨院的正厅,暖烘烘的屋子让于小灵从于清杨身上跳了下来,蹦哒了两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程氏本是为着于小霏的事就这么被崔氏装昏糊了过去而不乐,这会儿见女儿没心没肺地蹦蹦跳跳,又好气又好笑,指了她:“又调皮,没个记性!”
“本就没记性啦!娘还说我!”于小灵混不在意,还歪了脑袋与程氏耍嘴皮。
一句惹得程氏,又是笑又心酸,连于清杨听了,也笑了一句,又叹了口气,劝道:“算了,灵儿没事便好。”
于小灵虽觉得两个月的禁闭,着实轻了些。可于小霏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还不值得放在她二百岁的鲤鱼精心里。
本来,她是想过了最初那七日疼痛便找了由头回潭柘寺一趟的,如今被于小霏的事耽误了两日,也不知青潭有没有挂念她。
于小灵琢磨了一会儿,又见于清杨有意要往书房去了,便赶紧迈了小短腿,跑到了于清杨身上,朝他伸手要抱。
女儿难得有这么粘他的时候,他不加思索,便将于小灵一把抱了起来:“灵儿舍不得爹爹?”
于小灵连忙点头,又搂了于清杨的脖子,抬起小脑袋看着他道:“灵儿昨天夜里做了个稀奇的梦呢。”
“什么梦?说给爹爹听。”于清杨轻声细语问道。
“灵儿梦见一个圆圆脑袋没头发的人呢。他嘴里念了一句怪话,又伸了手往灵儿头上一点,灵儿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轻巧了,爹爹说,有稀奇不稀奇?”
于清杨瞪大了眼睛,和一旁的程氏对了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第六章 潭柘寺
送走了于清杨父子,坐在程氏的腿上,于小灵摇头晃脑地拿了豌豆黄大口吃着,喜滋滋地想着后日去潭柘寺的光景。
魏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看到程氏眼神还有些许空洞,不由叹了口气。
“太太。”她喊道。
程氏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了她坐下。
“太太可是觉得罚的轻了?”
她问道,见程氏点了头,又淡淡地笑了。
“太太想想,平日里都是大太太给您穿小鞋的份儿,可穿来穿去,也不过就是在夫人面前不得脸罢了。可这事儿一出呀,直接就闹到了老爷和大爷面前。
老爷是什么人?便是夫人从旁说和,也是不假辞色的。这会儿便是没如何处罚霏姑娘,可到底动了怒。这心底呀,难道没给大太太记上一笔?”
她这样说来,程氏脸色立即缓和了三分。
“所以呀,这回大太太可是个罪臣了。平日里婆母伺候得再好,不见得老爷给她发个奖,可把女儿教导成这样,她还能躲开了去?她这教女无方的罪名,铁板钉丁了!”
吃着豌豆黄的于小灵也跟着点头,似小鸡啄米般,表示深以为然。
程氏摸摸她的小脑袋,轻轻地笑了:“你可点什么头?你能听懂了?”
谁知程氏这笑意还没敛去,大丫鬟入雪便撩了帘子,急步走了进来。
“太太。正院那边儿请了大夫来了,大夫给大太太诊了脉,说……”
她说到这顿住了,面色有些古怪,急得魏嬷嬷嚷了她:“怎么了?说呀!”
入雪皱了眉头,嘴角现出两分苦笑,轻声道:“大夫说,大太太有喜了。”
“啊?!”
三人异口同声。
魏嬷嬷和程氏光顾着哑然失色,却没注意,于小灵这个五岁的小女娃也听明白了其中道理。
于小灵的眼睛呼噜噜地转,一会儿看着入雪皱眉苦笑,一会儿看着程氏面色发白,一会儿看着魏嬷嬷也有些不知所措。
看样今日魏嬷嬷煞费苦心,还让逢春铤而走险地逼问于小霏,全都付诸东流了!
窗外有黄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如同于小灵历经的两百多个春日一样,无甚差别。
可难料世事竟反复无常,不过一个早上,便让人嘻笑怒骂,滋味尽尝。
她轻轻撇了撇嘴,好在后日便要去潭柘寺了,对她来说,还是这个比较重要。
成华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宜出行、沐浴、礼佛。
待于家的马车悠悠转转到了潭柘寺山腰时,已是日头西落了。
山上果然比旁的地方阴凉许多,冰荔给于小灵换上了件宝蓝色的素面夹袄,便抱着她往寺里去了。
眼看这石阶一道通天,阶边古木耸立,昂首可见山门高大威严。人行其中,不觉肃穆。
直至重檐庑殿顶的大雄宝殿近在眼前,这座寺庙在给人的巨大森严压迫的同时,也因旺盛的香火和人流而多了些许烟火气息。
于小灵当然不觉得什么。
转世前,她在这座寺庙里生活了近百年,不管是寺庙里的三口水井,还是五座水池,甚至那极负盛名龙潭,都是她闲时游荡的场所。
即使是山中的主持也不会知道,这些水脉全都由暗河连成一体,直通潭柘山下的莲石湖。
而这些,于小灵轻车熟路。
不过她最常呆的还是蔢生禅院里的那口井,而蔢生禅院,正是青潭的居所。
想到青潭,于小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伸出小手,拉了程氏的衣袖,道:“娘亲,这里跟我梦里一样呢!就是没见着,冲我说话的和尚。”
程氏听她说话,伸手抱她过来。
若非听女儿说,她梦见一个眼角有枚朱砂痣的光头僧人,她们如何会专成跑这么远,来到这京郊的潭柘寺呢?
那眼角生了朱砂痣的年轻僧人,分明就是年纪轻轻便由当今圣上亲自赠予“法师”二字的,潭柘寺的镇寺之宝——青潭法师。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称为法师,只有通达佛法并能为人讲说的人称为法师。
而青潭法师,却早在十九岁,便被授予了法师称号。
“可不能乱说了,那可是青潭法师。”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入雪问道:“帖子都递了?有回声么?”
入雪轻轻摇了摇头:“回太太,还没。”
于小灵浑不在意,青潭怎么会不见她呢?
不过早晚罢了。
“那青潭法师谁是?”她又问,她想知道,在世人眼里,青潭又是何等的存在。
程氏想了想,轻声回道:“说起来青潭法师,倒是个神佛一般的人物。
法师自幼便由已故的泷松法师从山下的莲石湖中捡来,倒与玄奘法师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流儿。
及年长,皈依佛门。年十六便与众僧论道,旁征博引,学富五车。三年论遍天下,故圣上钦赐‘法师’称号。
青潭法师德高望重,然而今岁,似乎不过是二十又二罢了。”
程氏说着,转头看了女儿一眼,见她呆呆傻傻地不知看向哪里,心里想笑,小孩子家家的,估计都被她说的这些弄蒙了吧。
抬起手捋了捋于小灵额山的细发,摸摸她的小脸道:“灵儿不必害怕,只到时候若是见了法师,定要乖巧听话。他若是跟你说了什么,灵儿只管应下,然后记住告诉娘亲,知道么?”
程氏说到此处,于小灵才回过神来。
她着实没想到,青潭,尽管如此受世人敬仰。
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当初,可是她先发现的青潭,然后把睡在楠木盆里的他,从湖中央一寸一寸推到湖边,又喊了泷松师父将他带回寺庙。
眼看着他从一个奶娃娃,吚吚呀呀地变成了小伙子,再从一文不名到名动天下,这种自豪难以言说。
“娘亲放心,灵儿一定乖乖听话的。”她回过神来,笑嘻嘻地道。
她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只说乖乖听话,却不曾说要学了给程氏听。
也是,她和青潭自然要说着程氏听不得的话。不然,难道让她告诉程氏,她是来替真正的于小灵祈祷,顺带着检验肉身反噬的么?
☆、第七章 蔢生院
大雄宝殿殿顶覆以黄色琉璃瓦,下层檐为绿琉璃瓦剪边,两层檐角均挂有风铃,清风浮动,铃叮作响。铃声清越,一声声地穿透人心,洗涤着尘心的污浊。
泥质漆金的释迦牟尼趺坐在金莲宝座之上,右手直伸下垂,施“触地印”。
一切功德,大地可以作证。
魏嬷嬷不知从哪里转了过来,手里捧着请来的香,口中念念有词,迎上程氏等人,冲她轻轻点头。
程氏放下于小灵,替她理了理衣裳,带着她进了大雄宝殿。
正遇上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从蒲团上起身,程氏便带了于小灵跪了过去。
程氏亲手上了香,双手合拢,垂下眼帘,表情肃穆地念了声佛,便拜跪下去。
这个不用程氏教,于小灵也是会的。从善如流,她也拜跪下去。
程氏心中祈祷如何,于小灵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不过于小灵为何祈祷,程氏却是想不出了。
“我佛慈悲,信女于小灵原鲤鱼精转世。自转世日起,需在人世平安度过十年光阴,为凡人传宗接代,死后才可生生世世转入人道投胎。凡此种种,皆望我佛辟佑,日后必从善为人,一心向佛。”
释迦摩尼佛不言不语,母女二人拜过,欠身退出了宝殿。
刚出殿门,便见殿门前一扫方才的低声吵嚷,忽然变得安静异常。站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抬头正见一人信步走来。
他,高瘦清癯,一身缁衣不染红尘,面目慈悲,一双清眸勘破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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