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起了头,众人皆感兴趣起来,当下便对岸上这一对人儿的关系猜测万千。乡下妇人向来嗓门大,这会儿说的起兴了,那话语声便此起彼伏的传过来。
“肯定是当爹的,你看他走路间还护着边上那孩子呢。”
众说纷纭间,三婶听得不耐烦了,拍板道。
于小灵心里笑得不行,眼睛朝徐泮看去,见他沉着一张发黑的脸,嘴角绷得紧紧的,更想笑了。
行伍之人日日风刀霜剑的,自然不如平常的年轻人长得细嫩,可被人认成了于小灵的父辈,徐泮简直可想一把把这群聒噪的无知妇人扫到湖里去。
于小灵小手握了拳,抵在嘴边轻笑了两声,看见徐泮身姿僵硬,忽的玩心大起。
她双手忽的拉住了徐泮的胳膊,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表叔,天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徐泮被她又拉又喊地一个踉跄,亏得他向来下盘扎实,不然定要出了洋相……
“听见了没,三婶儿,人家是叔侄俩!”洗衣服的妇人连忙朝那三婶嚷了起来。
那三婶却道:“所以说呀,我就说那个高个儿的,是爹字辈儿的!”
爹字辈儿的徐泮最后听见这句话,差点气得吐了一口老血,二人已然离了那片湖岸,转角进了林子。于小灵再忍不住了,扔下徐泮,扶了一颗老树,便捂着肚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徐泮被那群无知妇人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会儿抬眼看见这个添油加醋的,还笑得不能自已,也是又气又笑起来。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坏东西,竟还拿我开起玩笑来了!”徐泮两步走到她身前,盯着她,装作板着脸地质问道。
于小灵知他假意吓唬自己,根本不怕,回过身来,朝他躬身行礼道:“表叔别生气,小侄给你赔罪了!”
“你这个……”她说得徐泮又是一瞪眼,气得他牵起她的手腕,啪地一下轻拍了下去。
不远不近跟着的傅平,哭丧着脸,早就欲哭无泪了。他本是好意撮合一对神仙眷侣的,却没想到,被人认作了父子俩。他觉得自己这个月、下个月,还有下下月的月钱都不一定能留下了……
于小灵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好久都没能这样自在畅快地在天地间说笑了,她这会儿眉眼全舒展开来,配着一身男装,倒有一种反衬着的美。
徐泮早就不生气了,只要她开心,他就觉得满意。如今见她眼角眉梢都挂着轻快之意,笑嗔道:“可还乐呵?还表叔呢,你可真能想!”
“表叔怎么了?这天下的事儿可不好说,说不定五百年前咱们就是一家呢!”于小灵神采飞扬道。
她说着,忽的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傅平,凑到徐泮脸前,压低了声音同徐泮道:“那个三婶我就记的,她娘家祖上就是改名换姓藏到此处来的,我记得当时还是个读书人家呢,你看这几代人下来,她连书画都见不着了!谁敢断定你我五百年前不能是一家?”
徐泮讶然,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说你都晓得那个三婶娘家祖上的事?你不是在潭柘寺么?怎地到此处来了?”
“你可小声点,别让傅平听见了,吓着他可怎么办?!”于小灵连忙拉了他的衣袖,小声提醒他道。
徐泮闻言顿了一下,弯了嘴角:“怎么就不怕吓着我?”
“你不是不害怕么?”于小灵瞥了他一眼。
“是,我自是不怕的。”徐泮眉开眼笑地说道,忽的觉得自己同她,比旁人不知亲近多少,心里似喝了蜜一样甜,不由地就拉住了她的小手,放进手心里。
于小灵被他拉着手,心头有异样划过,她眨巴眨巴眼,觉得浑身有些紧,刚有意挣开了去,就听徐泮开口用低低压着的声音说了话。
“那你同我说说你转世之前的日子吧,定然有趣的紧。”
徐泮捏了捏她的小手,目露柔光地看着她秀美的脸庞。
于小灵一听他这么说,忽的谈性大起,这么多年,能同她说到这些事的人只有青潭一个,尤其转世之后,她只能将那些前尘往事尽数封存心底,不敢吐露只语片言。
这会儿是徐泮要听,这个人又是个从来不怕她的那些过往的人,她觉得自己再没有不说的道理了,当下便眼睛发亮地笑道:“既然表叔有兴致,小侄定然奉陪到底的!”
言罢,便说讲起来。
☆、第一八三章 东海底
夜幕四合,林子里的鸟儿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二人说道兴处相视大笑,惊得鸟儿盘旋在树林上空,迟迟不敢落下。
于小灵眼睛亮晶晶地,刚想张口再说一件趣事,就听见一声“咕噜”从腹中传来,这才警觉,天色已晚了。
徐泮也才刚刚发觉,他这个黄昏听了太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体,满腹惊诧就已然饱了,哪里还记得旁的事?
“饿了吧?回去吧。”他当先道。
肚子都出声示警了,还能不饿?于小灵嘿嘿笑了,顺应地点了点头。
徐泮拉了她的手往回走,于小灵被他拉了许久,已是察觉不出其中怪异了,只顺着他的步子,着意看着脚下的路。
二人走了一会儿,傅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盏灯笼,挑着灯跟在二人身畔。徐泮不耐他紧跟在一旁,抬手接过灯来,一手牵着于小灵,一手挑灯照路。
傅平心道这回他们家伯爷可心满意足了,他虽听不见二人说着何事,却听得见笑声,看得见笑靥,还有什么他不晓得的?
这样看来,亲事应是快要尘埃落定了吧?傅平猜测。
握着于小灵小手的徐泮,心里也将此事翻了出来。
他着实没想到,他好生计划的提亲,竟在程氏处大生波澜,两方人闹得几乎是不欢而散,当真让他头疼不已。
他念及此处,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母亲,是不是不满意我?”
于小灵还沉浸在往事的汪洋里,只以为自己又变回了红尾金身大鲤鱼,猛地听徐泮这么一问,有些不明所以:“嗯?”
徐泮见她没听清,又换句话问道:“你母亲对我哪里不满意?”
这回于小灵听明白了,她顿了顿,不敢直接就告诉徐泮程氏怕她早晚要守寡,便琢磨着道:“我娘亲只是没怎么见过读书人家的姑娘嫁进行伍人家去,替我担忧。”
“可你程家表姐不是嫁了姜家么?”徐泮不懂。
“程家同姜家也还算门当户对,可咱们两家不一样,忠勤伯府比姜家更加显赫,你比姜六哥身份又高出许多,而我在世人眼里,连三表姐的一半都是不及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去:“胡说,你哪里不及她一半了?!”
于小灵苦笑解释道:“我是说家世。”
她顿了顿又道:“两家本就不是一类,我又要高嫁,我娘怕我受委屈。原本,她也是一心想给我找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而已。”
“你是说黄家么?”徐泮闷闷地问道。
于小灵觉得对此倒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便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
静静的夜晚,炊烟缕缕飘散,只两人返回客栈的脚步声,清晰地响在湖畔。
徐泮呼出一口气,轻轻捏了于小灵的手心两下,道:“我会想办法的。”
于小灵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地道,明明两个人的事,却扔给他一个人去办,因而此刻,她只咬了咬唇,并未做声,心里想着回去还得同程氏说个清楚。
简单用过膳食,二人便各自歇了。
次日一早,于小灵是被客栈楼下的车水马龙声吵醒的。
“呀,日头都这般高了?你们怎么不叫我?”她惊讶道。
暖橘走过来替她穿衣裳,回道:“是伯爷不让叫的,说是并不着急上山,让姑娘多睡会儿。”
暖橘说着,着意看了于小灵两眼,心里想着伯爷待她们家姑娘可真是好,姑娘听了,定是高兴的。
然而于小灵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拧了拧眉,道:“咱们还是赶紧上山吧,算起来,洪叔此时应当启程回京复命了,若是晚了,定会被家里察觉不对。”
“姑娘不必忧心,伯爷已经让洪叔卸了马车先回去了。姑娘可饿了?早膳已经备下了。”暖橘笑道。
于小灵闻言,歪了歪脑袋,她没想到徐泮竟这般细心,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轻快来。
洗漱吃喝一番,日头升的越发高了,待于小灵四处妥帖了,走出房门,正瞧见徐泮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独自饮茶。
她脚步轻快的走过去,瞧见一旁的傅平正想给她行礼,连忙朝他摆了摆手,作了噤声的手势。
经了昨日,她越发觉得徐泮同她关系亲近了,好似青潭一般,可以尽情地谈天说地,因而此时见徐泮背对自己而坐,起了玩心,着意将脚步放得轻之又轻,到了徐泮身后,略一站定,便忽的伸出小手,大力拍在了徐泮肩头。
傅平看着心头一跳,眼瞳瞬间睁大,紧接着就见他们家小伯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扯住于姑娘那纤细的手腕,一手将她向前拉去,一手迅速出击,带着破风的力道,直击于姑娘那更加纤细的脖颈。
手指已然收拢掐了上去。于小灵身后跟着的暖橘忽的尖叫了一声,这声刺破耳膜的尖叫,让在场众人纷纷醒悟过来。
“灵儿!你没事吧?!”徐泮大惊失色,连忙收回指尖的力度,大掌转而抚上她吹弹可破的,已然留下了五个手指印的脖颈肌肤。
于小灵方才真的窒息了,这会喘上气来,只大口地喘着粗气。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暖橘吓得快哭了,连忙上前察看,可她们家姑娘如今被那恶鬼附身的伯爷揽在臂弯里,饶是暖橘向来胆大,此时也不敢虎口夺食。
脖子火辣辣的疼,于小灵暗自叹气自己玩笑开大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无事。”
徐泮听她还能正常说话,悬到喉头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方才正想着提亲的事,想的出神,忽的被人拍了肩,军营里练出来的本能,就当即替他反应了。
看着她白皙脖颈上清晰可见的五个手指印,徐泮又懊恼,又心疼。昨日那黄谦石无意间伤了她,他气的恨不能将那人撕碎,而今日自己伤了她,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小灵又被他扯着回了房,上了回药。两个丫鬟被遣得远远的,于小灵瞧见徐泮这张恨不能沉到莲石湖底的脸,忽的笑了:“这可好了,从京城到潭柘寺,莫名其妙地赶了两日路不说,还弄的遍体鳞伤,啧啧,我娘若是知道这脖子上的伤,是你的手笔,约莫下辈子也不敢把我嫁给你!”
徐泮一听,面色更添阴郁,一时又从莲石湖底,沉到了东海底……
☆、第一八四章 琉璃瓦
本该昨日下晌就到的潭柘寺,结果一直折腾到今日日上三竿才到,于小灵若是当真来上香的,怕是她捐了香油钱许的愿,佛祖也不愿搭理。
好在,她只是来访友散心的。
还是得先去跟佛祖打个照面,不能失了礼数。一行人上了山,于小灵同徐泮入了寺院的大门,径直就往大雄宝殿去了。
徐泮时不时就往她脖颈细发下瞄两眼,每看一眼,就懊恼一分,此时他的懊恼已经没过大雄宝殿的琉璃顶了。
于小灵浑不在意,拿起扇子举过头顶,遮住了猛虎扑食般的烈日,刚吁了口气,就听见一旁有熟悉而悦耳的嗓音低低传来。
她眼睛陡然放光,转头就往斜前方看去,一眼就瞧见了背对她而立的宽大僧袍下的清瘦身形。
那人此时正立在树荫下与寺中僧人言语,他周身散发着让人静心的清凉,在尘世浑浊的热浪中,难得保持住了这一股独立在外的透彻的清流。
他一方言罢,微微侧了头,在弥散的光亮中,于小灵定睛看到了他右眼眼角下,红得深沉的朱砂痣。
她忽的迈开步子,快步跑了过去,离那人还有两三丈远,她便禁不住喊道:“青潭……法师!”
那人闻言回过头来,看见日光下沐浴着的于小灵,顿了一下,倏忽又展颜一笑。
他迅速地对身旁的僧人说了一句话,那人便朝他行礼,转身离去了。
于小灵到了他身侧,刚想笑着同他好生打个招呼,却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面上血色尽数褪去。
她一把按住了青潭的手臂,惊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望着青潭瘦削的脸颊,苍白的不带一丝血色的面庞,越发高耸挺立的鼻梁和暗得深沉的朱砂痣,于小灵手抖了起来。
按住他的手,被嶙峋的瘦骨硌得难受,心头一阵紧似一阵,于小灵急着又问:“你是不是生了大病了?!”
她眼里的惊惧暖了青潭的眼睛,青潭大手覆上她按住自己的手,轻拍了两下:“无事,舟车劳顿而已。”
他说着见于小灵直愣愣地紧盯着他,也不说话,便弯了弯嘴角,又道:“随我去蔢生院吧。”
“嗯。”于小灵连忙答应,松开了手,忽的又想起什么,秀眉轻皱,道:“我刚来到,还没去大雄宝殿呢!”
青潭闻言,合十双手,低声念了句佛,又道:“快去吧。”
他说完,目光正好扫过于小灵的脖颈处,细软的发间,有透着血色的红印隐现,来不及看清,一阵风吹过,又将发丝吹过几缕,堪堪遮住了那印记。
青潭心中疑惑,未及细思,就感受到了两道紧紧的目光,好似从方才,就一直落在他们二人身上。青潭不由微微侧了头,逆着那目光看了过去。
原来,她是同那人一道来的……
被抛在原地的徐泮,一错不错地看着这一幕,想到两年前在天岩山的那夜,浑身血液凝固了一时。
他见青潭看来,那目光好似释迦牟尼佛般让人参不透,不由抿嘴,双手握了握拳,又迈开了大步,走了过去。
“法师。”他向青潭行了一礼,微顿,又转脸看向于小灵,放柔了声音道:“灵儿,去大雄宝殿吧。”
话音未落,青潭眉间山峦骤现。
于小灵本想应一声徐泮,突然看见青潭这般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不行,不行,你定是病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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