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凛抿嘴,不做声了。
……
天黑了,几盏灯挂在棚子四周,风一吹轻轻摇晃,灯笼里的烛火隐隐要被吹灭,风过了之后,又跳燃了起来。
十月末的天挺冷,巷子里经过的人都裹着衣服抱着手臂,摊子上适才还在的几个客人也走了,就剩下沈嫣她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她吃下最后一个馄饨时,对面的碗正好也空了。
李福前去付了钱,沈嫣起身,这下才觉得有些吃撑了。
坐着的时候没感觉,站起来时胃里胀鼓鼓的,不说难受,就是存在感太强烈,沈嫣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忙扭过头去。
纪凛走在前面,沈嫣走在后面,出了巷子后红莺从马车上拿下披风给沈嫣披上,这时的市鹤桥还很热闹,夜幕降临后整条街在这些灯的照耀下,犹如白昼一般。
前边儿不知有什么好戏,尤为热闹,那一阵阵的欢呼声,隔着这些距离都能清晰传到他们耳朵里,纪凛朝那儿看了眼:“去看看。”
“还是别去了。”沈嫣担心有人认出他们,到时候就要引起慌乱了。
“没事。”
两个人朝那儿走去,身后跟了不少人,这些侍卫在人群里分散开,李福则走在了前头。
人多的时候难免拥挤,站到那人群外时,里面有人出来人群就会跟着动,沈嫣往后退却了一步,纪凛拉住了她,将她带到自己身前,恰好李福那儿挤出了个位置,能看到中间空地里的表演。
纪凛高了她一个头,这样靠着,整个人就将她包裹住了,等他们站定后在附近的侍卫很快就围到了皇上周围,装作是百姓,将他们护在了中间。
空地里正在表演顶杆,长长的杆子被表演的师傅定在额头上,走了一圈后又顶到了头顶,两只手也没闲着,角落里一只小猴儿朝他抛过来几个球,他一连接了留个,不断的抛着。
人群里阵阵叫好,便有两个孩童拿着碗往人群里讨赏,到了沈嫣这儿后,木槿摸出几枚铜钱放到碗里,扎着俩冲天辫的小姑娘站在那儿望着沈嫣,嘴儿可甜:“夫人您生的真好看。”
沈嫣乐了,木槿又给她添了几枚,小姑娘又看向纪凛,嘴里蹦出一串儿词来,天造地设,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纪凛开口:“李福。”
李福从袖口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到了碗里。
看到银子后小姑娘眼睛都亮了,生怕他们反悔收回去,嘴里溜了句“百年好合”,赶忙往下一处去讨。
沈嫣扭头看他,纪凛说的一本正经:“求生难,挺不容易的。”
嗯,是挺不容易,遇上他这样的大财主。
第23章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出现在了城北的瞭望塔上。
在市鹤桥看完杂耍后,纪凛带她到了这儿,这是阜阳城四座高塔之一,能览整个阜阳城。
从瞭望塔往下看,长长的市鹤桥灯火通明,从街头到街尾,犹如是泛着星光的长河。
远处还有人放灯,应该是许愿之用,飘上空后,闪着微弱的光,顺风越飞越高,朝北方向旋上了天。
风吹到了瞭望塔这儿,沈嫣拉了下披风,扭头看皇上,他望着的是皇宫的方向,敛着神色,眸底深沉。
安静了会儿后,纪凛开口:“尤家的事你怎么看?”
沈嫣朝扶栏那儿走了一步,伸出手搭在上面:“皇上饶了尤良媛性命,贬为贱籍打入冷宫,这尤家多少也受了牵连。”
至于如何牵连,罪责多大,其实就是皇上一句话而已。
纪凛却问她:“你觉得该怎么判?”
判的太重,那之前的隐瞒就毫无意义了,人们总会想到尤良媛究竟是犯了多大的错以至于尤家都被牵连到这地步,倘若不动,那也不妥,沈嫣想了会儿:“贬官外任,永不回阜阳城。”
纪凛只嗯了声,并未说好与否。
沈嫣想起了那天尤良媛小产后她去怡香苑,也仅仅是几日的功夫,躺在床上的人消瘦到她差点认不出来,煞白的脸色,嘴唇都没有血丝,一直是呆呆看着床帏,眼神涣散,失了生的欲望。
若非是呼吸间还有起伏的胸膛,沈嫣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直到旁边照顾的宫嬷嬷几番提醒皇后娘娘来了,许久过去尤良媛才有反应,她扭过头看沈嫣,聚了神的一双眼眸,眼眶周围都是青的。
看样子是要哭,几日滴水未进,却是连眼泪都落不下来,嘴角颤抖着,抖出皇后娘娘几个字,大约是想伸手罢,却没力气,手上的骨节露的夸张。
沈嫣从未同情过她,与假太监私通,珠胎暗结,这些都不是别人逼迫的,落到这样的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可同样是女子,眼前这幅模样,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的样子,沈嫣不忍看。
她不无辜,尤家那刚出生的孩子无辜。
后来她蠕着嘴一直想说话,迫切的眼神,沈嫣也猜到了她是想为尤家求情。
她活不长了。
瞭望塔上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他的声音:“就按你说的办。”
“皇上为何不赐死尤良媛?”
“后宫的人太多了。”
将这件事的目的说的如此直白,沈嫣还真不知道如何接话才好,当时在延寿宫中她就猜想过这个可能。
几个月前开始皇上就没再临幸新的人,他应该是早就动了要将那些未记牌的妃子送出宫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这回宫里的事闹这么大,太后娘娘都不好说什么,也就顺理成章的将这些人给送了出去。
只是,后宫的人真不算多,比起先帝在时那后宫景观,如今的真不算什么,再者,皇上还未有子嗣,便是太后不催,朝堂中那些大臣催促起来,明年小选,还是会有人入宫。
想到这儿,沈嫣不由看向他:“皇上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纪凛却直接越过了这话题,纠正起她的叫法来:“在宫外不必这么称呼。”
沈嫣一愣,不叫皇上叫什么。
看着她的反应,纪凛沉声道:“以前你不是喜欢叫我阿凛。”
这下沈嫣是真的呆住了,没注意到纪凛说完这句话后那快速掩着的不自在,好半响她才反应过来,微红了脸,羞囧道:“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那是好几年前了,她刚被册封为太子妃,二哥哥时常会出宫找她,那时带着纪凛,她便跟着二哥哥一块儿凑趣,总喜欢叫他阿凛。
二哥哥年长了她五岁,纪凛大她两岁,她十二岁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平日里出来他都是寡言少语,连表情都很少,可每每这么叫他时,他总会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沈嫣觉得他不该这么沉闷,便总“阿凛”“阿凛”的叫他,想让他多笑一笑。
大约叫了有半年之久,有一回让大哥听见了,好生说了她一顿,之后沈嫣再没那样称呼过他,见了面都尊称六皇子。
沈嫣也知道这么叫不对,太子与六皇子是兄弟,这般称呼无碍,她这么叫却是冒犯了,即便是六皇子不介意,她也不能这么称呼。
时间过去久了,沈嫣便忘了这件事,如今听他提起,不免想起当时的情形,便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如此,纪凛眼角舒了一抹笑意,也不做声,似乎有那么点揶揄的意味,她还不好意思呢,当时她这么叫的时候可是欢乐的很,非要等到他应了才肯罢休。
“宁修。”迎上他这样的笑,沈嫣心念一动,笑着给自己圆了场,“往后出宫,我就这么称呼皇上如何?”
宁修是他的字,如此称呼他也合适。
“在宫中可以这么叫,在外面不行。”
看他正儿八经的,沈嫣乐了,顺了他的意思问:“那该如何称呼?”
纪凛的话语里含着笑意:“民间百姓是如何称呼的。”
沈嫣初始没有意会过来,还默念着民间二字,很快的,她想到了在巷弄中吃面时老师傅问她的话。
这位是您相公吧。
沈嫣倏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这一瞬,像是错觉,他看她的眼神,专注的像是在看情人。
这样的眼神沈嫣不会认错,大哥看嫂嫂的时候,二哥看瑞珠的时候。
她眨了下眼,不是错觉。
瞭望塔上的风那么大,夜深时吹的人冷飕飕的,这会儿沈嫣却不觉得冷,反而感觉有些热,脸颊烫烫的。
她站着的位置背靠着扶栏,一旁是支撑顶部的柱子,无处可躲。
是该说点什么。
说什么好呢……
哪儿的声音,怎么闹哄哄的呢。
原本就挺近的距离,就是走神的那点功夫,他便到了自己眼前。
靠的太近,沈嫣就必须要仰起头才看得清他:“你……”
纪凛低下头去,将她想说的话全吞入了口中。
……
“好冷啊。”瞭望塔下,红莺来回踱步着,时不时往塔上面望去,“娘娘就披了一件披风,上边儿风那么大,会不会冷。”
说着她就往后退却了几步,想要看看上面的情形,可由下往上瞧不清啊,她就一路往后退去,都快退到街边了,踩上台阶踮起脚往上看。
“……”
不远处木槿见她退了那么远,还滑稽的踮脚仰脖子往上看,一动不动的像是僵硬了,走过来笑说:“怪模怪样干什么你。”
“木…木槿啊。”好半响,红莺回了神,从瞭望塔上收回了视线,看向木槿,声音都打颤了,“我……我是不是看花眼了。”
“结巴了?”
木槿好笑的把她拉下来,红莺反拉她上台阶,指着塔顶那位置:“你你你你快看!”
“你还真结巴上了啊,什么东西这么值得看。”木槿抬起头,脸上的笑意一顿,比红莺反应要快许多,忙走下台阶,把她也拉了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没眼花,是真的吧。”
“等会儿娘娘下来什么都不许说。”
异口同声的,安静了会儿后,红莺点点头,真不是看花眼,幸好没有跟着上瞭望塔,要不然她们俩岂不是得跳下来避嫌。
木槿朝四周看去,这会儿的市鹤桥没有刚来的时候热闹,人少了许多,要不是刻意看,也没人会望瞭望塔注意,木槿舒了一口气,转而开始高兴,这是好事啊。
两个人又回到了塔底,这下不急了,安安心心等着皇上带娘娘下来。
塔上的夜风越来越大,吹的人清醒了,沈嫣那无处安放的手下意识要推开他,纪凛快了她一步,握住她的手后,恋恋不舍的分开,将她拥在了怀里。
耳畔是他低低的喘息声,带着些热气,绕在脖颈间,有点痒。
心突突突跳的飞快,沈嫣其实没剩下多少力气去推他,腿软,人还慌乱得很。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嫣将那些纷乱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在他怀里轻声道:“夜深了,塔上风大,是不是该回宫了。”
纪凛垂头看她,她已是清明。
搂着她后背的手松了开来,从她身后绕回来时牵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哑:“我带你下去。”
上塔时就得扶着些,下去时更不好走,瞭望塔原本就不是用来观风景的,沈嫣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到了下台阶的口。
一步一步,他牵着她走下去。
纪凛拉的很紧,几次下高一些的台阶时,沈嫣都觉得他握的有些疼,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完这些台阶到了塔底,木槿她们迎上来时,他松开了手。
两位主子不说话,身边伺候的人更不会说什么,木槿和红莺还觉得奇怪呢,怎么下塔后皇上和娘娘的神情都有不太寻常。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两位主子,面上毫无波澜的沉静着,心里可都翻着巨浪。
第24章
戌时过半,宫中四处静谧。
华阳宫中却仍旧掌着灯,白玉滢尚未歇下,靠在卧榻上,手里执着一本书,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视线偶尔朝窗外看去。
一个时辰前,她得知皇上和皇后一起出宫,马车到了城北的市鹤桥,虽说是简装出行,皇上身边却有不少暗卫,所以她的人也只能是远远跟着,只知他们在市鹤桥,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现在都快近亥时,宵禁将至,他们还没回来。
白玉滢身旁侍奉的宫人不敢说什么,奉茶后,夏堇走出内屋朝外,到了回廊中,朝空空的院子那儿看了几眼后吩咐守在外面的宫女:“你去看看,皇上是否回宫了。”
宫女低低应了声后轻缓着脚步下了台阶,夏堇抬起头看了下天色,又吩咐人去小厨房里将炖着的羹汤端来,转而回屋。
跨进内屋门槛时,靠在卧榻那儿的白玉滢放下了手中的书,视线还看着窗外,语气浅淡:“怎么样了?”
“奴婢叫人去看了,这么晚了,即便是没回宫也在回来的路上,娘娘放心。”
“本宫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夏堇自然知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娘娘还坐在这儿不是因为皇上在宫外,而是皇上和皇后一同出宫。
但有些事纵使她知道,身为婢女,夏堇也不会多嘴说什么,只将桌上的茶挪了挪,和声问:“秋夕给娘娘炖了燕窝羹,娘娘要不喝一点?”
白玉滢抬手,夏堇将她扶起来,那边门外宫女秋夕端着碗进来了,半透明的青绿玉瓷碗,里面是浸泡饱满后炖煮正好的燕窝,用的是上好的燕盏,添了些枣儿,汤泛着好看的浆色,阵阵香气,闻着便有食欲。
但白玉滢也仅是舀了几口便将调羹搁下了,不是没胃口,是没心思吃。
过了会儿,皇上还没回宫,白玉滢却得知了另外的事。
皇上和皇后去了城北的瞭望塔,十分亲密。
尾随前去的人不敢跟的太近,只能远远看着,之前不清楚皇上和皇后做了什么,等他们上瞭望塔后,这些尾随的人看的却比塔下的李福他们要清楚的多。
回禀到宫中,变成了‘十分亲密’这样的形容。
白玉滢握着杯盏,青葱的五指收拢了几分:“塔上只有皇上和皇后二人。”
回来禀报的人恭恭敬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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