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为了他好,怎么感觉像是她倒欠了他一样?
蔻儿叹息。
帝后两个人会中宫也不难,那边的东西几乎都在,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宫女们把中宫里摆了许多新鲜的花朵瓜果,开着窗,换了换新鲜空气,又用小小的冰雕提前降了降温,等蔻儿去的时候,与以往并无不同。
她来的目的也很明确,直接去翻她当时拿到中宫内放着的一口嫁妆箱子。
蔻儿打开了来,里头是一本本整齐的装订成册的杂记。
此次有机会可以回去襄城,说不定日后就再也没有可能了。蔻儿寻思了下,觉着她那个旧友大约还在襄城,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去拜访她师父,她把这些杂记带回去,放在小名山,拜托给师父,若是旧友去了,就给他,也算是她没有忘记这个约定。
蔻儿的手拂过书封,粗糙的书页上有些起伏,这是许久之前的,里头的内容稚嫩,多半都是一时快语,陪着她从襄城到了京城,又从京城入了皇城。
这些都是她的过往,也是那时候的一份寄托,她打算把这些全部放在那儿,等着说不定眼疾已经治好的旧友,而至于她……
蔻儿觉着日后她或许还会继续写杂记,继续是以给这个旧友的方式写下去,只不过之后的,她自己封存了就是。
毕竟是从小写的,装订成册的也多,蔻儿一本本取出来,发现里头稍微有些潮,赶紧儿拿到庭院中晒一晒。
外头天气正好,晚香搬了一把摇椅放在庭院,蔻儿躺在上头一晃一晃,眯着眼看着庭院中池塘里频频跃起的锦鲤。
她的头顶上被一片巨大的树叶型的布料遮挡着阳光,算不上晒,蔻儿躺着躺着困意袭来,陷入了浅眠。
蔻儿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她当时在小名山,正在帮忙晾晒草药的时候,外头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不断在说着什么,逼近了药庐。
师父摇着草蒲扇摇头晃脑正在教训着不服气的师兄,听见动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絮叨着师兄。
外头的人在不断拍着门扉,有哀求,有正经的请求,还有粗暴呵斥,交织在一起。
师父让她进屋里去,又让师兄给她扣上了门锁,小小的蔻儿扒着窗子十分好奇想要看看,只是师父早有准备,草蒲扇往窗子外一放,直接遮挡了蔻儿的视线。
她什么都看不见,听着外头的嘈杂声心里有些急,索性翻出来了一副围棋,自己和自己手谈。
下棋的她全神贯注,什么都听不见,等到门锁咯噔一声,外头的师兄嘟嘟囔囔走进来,二话不说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就收拾了一包行李出来往身上一背,过来捏了捏蔻儿的脸,又给她把棋局搅乱了,然后说他要出去了。
师兄经常会被十分派出去,蔻儿早就习惯了,起身送师兄的时候,脚跨出门槛,就看见空荡荡的庭院中站着一个人。
一个眼睛蒙着布的少年,攥紧了拳头浑身发着颤,孤零零站在杂乱的庭院中。
师兄眼睛看都没有看那个少年,大步从他身边绕过,直接走了。
蔻儿站在那里咬了咬手指甲,小心翼翼上前,在不远处停下了脚,轻声问:“小哥哥,你是来求医的么?”
“不是。”
小小的蔻儿听见了一个沙哑又带着无尽悲哀的陌生声音说着。
“我是来求死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蔻儿忽然惊醒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 眼前的阳光洒在地面的鹅卵石上,一株青草上折射着金色的光, 远处池塘里锦鲤游动, 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蔻儿慢慢坐起身子,茫然环视四周, 最后目光落在了庭院中石桌石凳以及花蒲团旁的书籍上。
晾晒在庭院中的书籍已经被几个宫女翻了面, 几乎要干了,旁边素凉并小婉还在翻着, 不远处浓香花香倚着回廊正在说笑。
蔻儿怔怔看着书籍,想起刚刚梦境中所梦见的当初幼时的记忆, 忽然有些难过。
她好久好久只记得旧友每日里在池塘边钓鱼, 在竹林下乘凉, 在师兄外出的那短时间里迅速取代了她在小名山玩伴的地位,虽然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总算是混了个熟, 之后也能给蔻儿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时候也会露出笑脸。
这导致蔻儿几乎要忘了, 旧友当初刚刚被送到小名山的时候,是满怀悲怆与绝望,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渐渐接受盲眼的自己。
时隔多年, 他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
蔻儿想起宣瑾昱也有过毒素入侵眼中,导致盲眼的经历,而现在宣瑾昱一点事情都没有,这让她忍不住期望着, 旧友也能如此平安无事。
蔻儿等书籍上的潮意都消失了之后,与宫女们把这些书籍一本本又装了起来,一大口箱子装的满满当当,又把自己写了一半的散页整理好,准备着回头就能够再装册一本。
中宫里要带的东西,主要都集中在了礼物和书籍上,别的蔻儿看了看,并不是多需要,而且这一次他们出行,带的太多了大约会累赘。
宣瑾昱回来的很晚,蔻儿趁着这点时间把她这几天的丰功伟绩翻了出来,琢磨着又往下续写了一段,写着写着,又自己给自己的内容画了人物图,虽然人物相貌依旧是神似她与宣瑾昱,但是总算是有了能够脱离的独立的影子。
蔻儿写了之前的故事,又把她当时现编给宣瑾昱的梦,美人和农家女也大概写了写,没写多少,重新铺了纸,又把她梦到与旧友初见时的场景稍微润了润色写了出来。
只是她是要写话本的,她与旧友之间只是神医学徒与病患的关系,再加深一点,也就是一个玩伴。而她的话本都是风花雪月,是不是该再往里头加一些才是?
蔻儿一边思索着,一边想着法儿往里头加东西。东边加了一点什么幼时盟定婚约,西边加了点关系亲密无间,又一脸坦荡把当初旧友嫌弃她的模样改成了呵护有加,最后把幼时的她写成了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而不是那个翻墙爬树砸石子的野丫头。
内殿早早在蔻儿身边的案桌上都点了灯并几颗硕大的明珠照亮,蔻儿的影子落在纸页上,只见纸页上她捏着笔的手不断晃动,整个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
蔻儿聚精会神写的专心,忽然听见耳畔传来声音,熟悉的宣瑾昱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用字正腔圆的雅言说着:“小哥哥,这颗桃树长大的时候,就是你……”
“啊!”蔻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更是被他口中念着的她写出来的对话吓到了,二话不说立即整个人扑到桌案上牢牢捂着纸页,一点字迹都漏不出来,这才哀嚎道:“陛下!你怎么能背后偷看呢!”
她刚刚写的都是些胡乱想的东西,跟她真正经历的错差太大,自己就图个开心,里头的内容编纂的厉害。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写出来的时候觉着并无什么不妥,可宣瑾昱这么一念,蔻儿只觉着一种浓浓的羞耻感将她包裹,整个人都被羞耻所覆盖。
她脸颊都有些红了,侧着脸对宣瑾昱娇嗔道:“都怪你,吓得我都不知道后面些什么了!”
宣瑾昱回来后见蔻儿又在写东西了,只不过这几天蔻儿被分散了注意,几天让她写这么一会,倒也无妨,他就没有打扰,上前在蔻儿身后静静站着,目光在她所写的内容上打了个转,觉着有些熟悉,忍不住念了出来,遭来了蔻儿的娇怒。
“皇后,这个小哥哥又是你哪个话本里头的人物?”宣瑾昱记住的也不多,大抵就是一对年纪较小的男孩儿女孩儿哄来哄去的,只是总有种熟悉感,笑着问道。
蔻儿哪里好意思给宣瑾昱说这是她小时候的旧友,一说的话,他不是就知道文中写的小女孩儿就是她了,这样一来,腻腻歪歪的小哥哥和小女孩儿的关系,岂不是就变成了她与旧友的关系?这样的话还不知道宣瑾昱会怎么修理她呢!
蔻儿立即搬来了上次的那一套:“可不是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觉着怪可爱的,就写了出来。”
宣瑾昱一想也是,含着笑道:“皇后梦真多。”
蔻儿腆着脸认了:“这也无法,清风客曾经说过,一个好的文人,总要有些激发自己激情的存在。”
宣瑾昱哑然失笑。
这一次不用宣瑾昱催,蔻儿因为害羞,自己主动就收拾了桌案,把写的旧友的故事悄悄压在了最下头,然后干笑着上前殷勤的替宣瑾昱捶背揉肩,嘘寒问暖。
宣瑾昱哪里不知道这是蔻儿不好意思了,他也就借着机会又奴役了蔻儿一把,最后夫妻俩胡闹了一番,早早儿就睡了。
蔻儿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宣瑾昱也忙,两个人也就是靠着正午了蔻儿去勤政殿找宣瑾昱,晚上入了夜宣瑾昱回来这点时间,其他的时间全部腾出来为不久后的出行做了准备。
没过两天,宣瑾昱让蔻儿换了一套简单的衣裙,准备出宫去看看蒲心。
蔻儿之前给蒲心做了一套道袍,这个时候刚巧能用得上,她得知要出宫,立即把道袍翻出来装了起来,含笑道:“阿家的尺寸我却不太熟,也就是摸索着做的,不管阿家穿不穿,且拿去给阿家看看就是。”
倒也不是在蒲心面前邀功,不过是让孤独在道观的长辈能感觉到小辈的在意,心里头能暖一些。
帝后的马车里在临出发时又多了一个阿馋,阿馋也许久未去见母亲,正好跟着宣瑾昱蔻儿一起。
道观早早得了消息,有女冠出来迎接,把蔻儿三人迎入了坤道小院。
此刻天气尚好,蒲心在庭院中正在晾晒花干,一见他们三人,笑着招手:“我的儿,可来了,快进屋去喝口茶再来与我说话。”
蔻儿等人自然依从蒲心的,屋里头早早儿就晾着三杯茶了,清茶果茶花茶分得清清楚楚,喝了茶,宣瑾昱在屋里头坐着,蔻儿带着阿馋先出来了。
“阿家。”蔻儿含着笑走过去,瞧了瞧簸箕上的花干,笑道,“这是做花包?”
“可不是,这会儿做些干花,到了花期全落的时候,尚能保存,为娘别的给不了我儿什么,做个清香的花包挂着玩,倒是可以的。”蒲心笑着说,又看了眼阿馋,亲昵道,“我的儿,你也快些学着才是。”
“我学着呢,”阿馋见着了母亲,立即把自己在宫中所学的那些一股脑儿给蒲心说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后头,“每日里学习忙,亏得前几天哥哥许了我假,只让我陪嫂嫂呢。”
“哦,昱儿还真体贴啊,”蒲心闻言立即叹笑,“这孩子,果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却不料蒲心这头夸着,那头蔻儿就觉着不对了。
“嗯?”她一扬眉,从阿馋话中听出来了一些什么。
一见蔻儿疑问,阿馋慌慌张张捂着嘴:“哎呀,哥哥不许我说的!”
估计自己说漏了嘴,阿馋心虚地张望了下屋内,宣瑾昱还未出来,她就一脸乖巧对蔻儿道,“好嫂嫂,拜托了,只当没有听见可好?”
蔻儿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前几天起阿馋姊妹几个见天儿往她这儿跑,亏她还以为是她这个嫂嫂好,小姑们喜爱,原来是受之有命,为宣瑾昱在效力。
“嗯,好啊。”蔻儿捏了捏阿馋的鼻尖,笑道,“那回去了嫂嫂给你放假,许你还得时间来玩,可好?”
“好啊!”阿馋立即笑眯眯道,“谢谢嫂嫂!”
“在说什么呢?”这会儿宣瑾昱才从屋内走出来,见他母亲妻子妹妹围在一块儿,手中捋着花瓣,含着笑上来前。
阿馋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看了眼蔻儿。
蒲心这下子也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反应过来后,眉目间也是笑意,只不说话,静静看着。
蔻儿很淡定:“在说陛下辛苦了,日理万机不说,还处处细心,着实劳累。”
宣瑾昱不觉着蔻儿这会儿是夸他,挑了挑眉,却并不打算深究。
万一是阿馋说走了嘴,他自己再挑话,岂不是把自己陷了进去?
“娘,”宣瑾昱走过来与她们一起站着后,手中也帮着一起捻花瓣,同时对蒲心道,“过几日,我带蔻儿回一趟襄城,顺便去左岭,把娘当初放在那儿的东西拿回来。”
蒲心动作一顿,然后淡淡道:“东西拿不拿的都无所谓,你只顾着陪蔻儿就是。”
蔻儿见蒲心似乎嘴角的笑意浅了浅,然后蒲心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一丝语气微变,立即又笑着道:“襄城是个好地方,蔻儿既然回去就多待待,不必着急。”
蔻儿有些不好意思:“没得耽误了陛下。”
“这有什么,”蒲心笑道,“只当是你陪他回去呢。”
“回?”宣瑾昱一愣。
蔻儿也微微疑惑:“咦?”
宣瑾昱第一次去襄城,只能能算是回呢?
蒲心捻着花瓣,嘴角含着一抹笑意,眸中藏着几分回忆,幽幽道:“当初,昱儿可是在襄城待过许久的时日,医治眼疾的那漫长的时间,全在襄城小名山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襄城?”宣瑾昱有些吃惊。
“小名山?”蔻儿整个人一愣, 不可思议般猛地扭头盯着宣瑾昱看。
蒲心回忆了下,笑道:“可不是襄城小名山。我还记得那个时候, 我……”蒲心忽然顿了顿, 低头对仔细听着她们说话的阿馋道,“去问问, 厨房什么时候准备好。”
阿馋人小, 指使跑腿用来最好,同时也能让她避开去, 不要听到了以往她未曾接触到的过往。
“是。”阿馋很听话,虽然知道这是母亲在避开她, 但是阿馋也没有意见, 乖巧地跑去找女冠们了。
等阿馋离开后, 蒲心自嘲般笑道:“我那个时候已经被逼到绝境,几乎没有任何退路了,昱儿那个时候眼睛被毒弄伤, 若是留在京中,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特别是先帝, 先帝薄情,昱儿眼盲,若是他看不见昱儿也就罢了, 昱儿在京中,就时时刻刻提醒着先帝,这个儿子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这种情况下,昱儿的安危就难得保证了。”
“我那个时候也是孤注一掷, 辗转才联系到一个不入世的神医,提出了要把昱儿送到他那里去,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回来,若是好不了……”蒲心沉默了下,而后幽幽道,“或许做个普通人,也比回到京中在那堆腌臜事情中难以抽身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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