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已经听呆了,她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宣瑾昱,几乎要把宣瑾昱看出个洞来。
宣瑾昱吃惊过后,好似想起来了什么,飞快地看了一眼蔻儿后,然后对蒲心道:“可是为何我却从来不知道我在那里?”
当初他正是胸有丘壑的时候,正待放手一搏,却遭遇了毒素入侵导致眼盲,整个人的心态彻底瓦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颓败的时候,蒲心派人送他去走的时候,一个只言片语也没有说,他起初还以为他被放弃了,心中悲伤绝望,几乎是浑浑噩噩被带出了京中,一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送到了一个带着药香的院子里。然后在那里,他度过了半年自出生后最悠哉又最空落的时间。
“这也是怕你知道了在哪,想法儿回来,耽误了医治,”蒲心眸中含着忧伤,“我儿,你那会儿的心思,为娘知道,就是防着你做出什么傻事呢。”
宣瑾昱被送离了京城,阿馋不过几岁大的小娃娃,唯独蒲心一个人在漩涡中努力挣扎,这种情况下若是宣瑾昱知道了他的具体地方,定然会想法子折返京中,很容易功亏一篑。
宣瑾昱不做声。蒲心说的,也的确是当初他想的。
只是……
宣瑾昱悄悄抬了抬眸,看向蔻儿。
蔻儿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震惊之中,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对于刚刚蒲心说的话反复思考,最终得到了一个她从来未曾猜想过的答案。
小名山,半年,眼疾……
不会吧。
蔻儿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呆呆听着蒲心用歉疚的声音说道:“我儿,为娘也是为了你好。”
宣瑾昱道:“娘亲不用说这种话,孩儿知道。”
或许十四岁的他还有些愤懑,长大后,他就懂了为何当时娘亲拼着命也要护着他的地址,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他一切恢复,才敢接他回京。
“不过啊,为娘到底错了,”蒲心忽然笑着说道,“要是早知道襄城有蔻儿,早早儿我就送昱儿去的时候,就该先去风家拜访拜访,直接定了亲才是。”
宣瑾昱谨慎道:“那会子都还是小孩儿呢。”
他也就罢了,十四岁,蔻儿那个时候算算年纪才不足八岁,定亲一则是早,二则蔻儿还在母孝,不大合适。
不过他的确有些错过了。
宣瑾昱看了蔻儿一眼。
蔻儿这时候才愣愣道:“小名山,眼疾,原来当初是你。”
她一直以来从当初的旧友口中未曾得知过有关他身份的讯息,只当旧友是普通人罢了,大半年的时间交情虽然不错,到底差着年纪,并未太过深交,也就是临别前旧友的那番约定,才让蔻儿把人在心中记了这么多年。
却原来是他。
宣瑾昱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他当初是在小名山治病的,自然,回忆一下蔻儿曾经一口一个小名山,师父,还有那个徐岚,就对上了记忆中黑色的那段时光。
他目不能视,只能嗅到庭院中的药香,他记得那个大夫是有个徒弟的,只是与他从未有过半句交谈,也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大夫也就是每一天给他看看情况该煮药煮药,该扎针扎针,别的不会和他说什么,在那大半年的时间里,能在一片黑暗中带来一丝光的,是一个调皮的小丫头。
那个小丫头似乎也是那大夫的弟子,不过不是天天都在,三五天才来待一两天,不过每每她来的时候,寂静的庭院中才会多了两份人气。
他那个时候满心都沉浸在愤懑绝望之中,拒绝说话拒绝吃饭,在京中数个大夫都未曾看好他让他当时已经放弃了自己,只一心求死,未有半分求生意志。大夫只医治他的眼,而医治了他内心的绝望的,却是那个小丫头。
他看不见,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细细的女孩儿说话有些不南不北,带着一点京腔,更多的却是一种软糯的声音,有时候问问他,有时候絮叨一些自己家的事情,还有时候,会安静的陪在他身边,她在院子里抱着草药勤快地翻晒,他坐在树荫下假寐。
如果不是那个小丫头,他或许早在空寂的那大半年中变得孤僻起来,也幸好有那个小丫头,让他渐渐的愿意说话,不管几个字,只要还能继续和人交流,能调动起他对生的欲望,他就有了生机。
等到他眼睛模模糊糊能够感觉到光影的时候,他与那个小丫头已经算是熟了一些,神医也放心让小丫头带着他一起在周边的林子或者小丘上玩耍。每当那个时候,宣瑾昱就觉着自己多了一丝活力。
只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蔻儿,你小时候也在小名山?”宣瑾昱不太确定的问着。
蔻儿呆呆点了点头:“是啊。”
宣瑾昱就更犹豫了:“……那,山上除了你和你师父外,还有别的人么?”
蔻儿摇了摇头:“除了我和师父,就只有师兄了,你知道的。”
“所以除了你以外,没有别的小女孩儿?”宣瑾昱确定着。
蔻儿颔首:“……是啊。”
师父的小名山几乎不怎么让人去的,也就是一些病患家属时不时会在大门外送来一些山货,小女孩儿的话就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只是宣瑾昱为什么要问别的小女孩儿呢?
蔻儿有些不解看着宣瑾昱。
这时候蒲心忽然道:“等等,难道说蔻儿也是在小名山?”
她有些惊讶,视线扫过蔻儿之后,喃喃道:“难怪当初那个徐先生医术过人,原来是苦神医的弟子。”
“回阿家的话,蔻儿小时候在襄城时,正巧儿在师父那儿学些粗浅的知识。”蔻儿回复道。
“原来如此……”蒲心这下拍着手笑道,“却是你们打小就认识了的缘分,如今成了夫妻,真真是天生的有缘了。莫怪师父当初见着了蔻儿就只对我说,我儿的姻缘来了,果真是天赐姻缘啊!”
蔻儿只能用一个世事难料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宣瑾昱则不同,他忽然问道:“蔻儿,你可有别的小名?”
蔻儿一愣,想了想道:“爹娘也会叫我蔻娘,旁的就没有了。”
怎么突然问起了她的小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小时在小名山的时候,与旧友相处时,一直是以蔻儿这个名字的啊。
宣瑾昱却一脸茫然:“那为何我记忆中的小丫头,名字叫做可儿?”
“可儿?”蔻儿一愣,然后不确定般,“这个好像是发音的问题,襄城那边,蔻儿的音听起来,或许会有些像可儿。”
“原来是这样……”宣瑾昱带着苦笑,“我却只当可儿才是本名。”
他对这个可儿是心存感激的,本来眼睛好了之后他想找到这个小丫头,可是他眼睛刚刚看得见,还在蒙眼的状态时,京中局势变化太大,他只能马不停蹄赶回京中,从此投身深潭,再也没有闲暇时间想起那个小丫头了。
蔻儿好不容易接受了宣瑾昱就是当初那个旧友的事实,静静看着宣瑾昱片刻,忽然问道:“还记得你当初临走前和我说了什么么?”
“嗯?”宣瑾昱一愣,然后拼命回忆。
他对那个小丫头的记忆其实不多,一则看不见,二则小丫头也是隔三差五的来,三则,他那时候的年纪,着实不太和八岁的蔻儿玩得到一起去,偶尔聊聊天,就算是打发时间了。
说到临别时,宣瑾昱寻思了半天,也不太确定,他犹豫了下,试探着道:“善自珍重?”
蔻儿当即冷笑:“善自珍重吧您!”
这个男人,果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宣瑾昱:“我想起来了,我当时说的是下次再见!”
蔻儿:“再见吧您!”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己牢牢记着多年的约定, 并且依照约定遵守了这么多年,几乎把写杂记这件事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一部分, 结果这个主动对她提出约定的人, 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宣瑾昱是旧友这件事给蔻儿的震惊有多大,他忘掉约定给蔻儿的打击就有多大, 蔻儿气鼓鼓的, 不想看见这个毁约的男人,紧贴着蒲心, 重新开始捡花瓣。
蒲心这一看有什么不知道的,大约两个小人儿小时也曾有过什么渊源, 做了什么决定, 蔻儿记着呢, 宣瑾昱却忘之脑后了。
她含笑看了眼自己一脸尴尬的儿子,又看了眼自己儿媳,笑道:“我的儿, 可不敢置气,有什么话说开就是。”
“阿家放心, 蔻儿没有和陛下置气。”蔻儿对蒲心说道,同时岔开话题,“阿家, 说来花包的,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里头配上一些不同的可以做出各种有着功效的药花包,不单单有着清香气息, 还能提神解压,别的也有,不若蔻儿给阿家配几个可好?”
蒲心含笑道:“好,蔻儿有心了。”
只说了这个,蒲心就再也没有提稍微帮助帮助宣瑾昱的话,顺着蔻儿说的话开始聊起来了花包。
两人围在簸箕边,四只手捻着花瓣,谈笑中完全没有宣瑾昱插足的地方,他站在旁边试图说话,却总是被蔻儿不着痕迹阻挡了去。眼前这个眉眼轻柔的少女眼中好似完全看不见宣瑾昱这个人,只专心于蒲心说话。
宣瑾昱试了几次,最终在外头一个字儿也没有和蔻儿搭上,而等阿馋寻思着时间差不多出来了时,蔻儿依旧笑眯眯对着阿馋,说说笑笑好不自然。
家中的三个女人围在一起亲亲热热,唯独排除了他。
蒲心是察言观色,觉出了一丝,只是她没有强迫着蔻儿逆着心思的意思,假装不知,而阿馋则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与娘亲嫂嫂待在一起好不开心,半分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兄长。
明明庭院中站着一家四口,但是宣瑾昱总觉着自己孤独而又寂寞。
他到底忘了什么,让蔻儿这么不开心?
一般来说,道别的话不就是善自珍重这样的话么,总不可能他小小年纪就对幼小的蔻儿说出什么盟定终身的话吧?
宣瑾昱托着腮,直觉不会是这个。且不说他当年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单纯就说他当时的情况,以及他自己的性格,就绝对不可能对一个小他那么多的小丫头说出这种话来。
既然不是这种话,那蔻儿到底为何这么看重一个临别赠语呢?
宣瑾昱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只能借着蔻儿提裙与蒲心去隔壁小仓房的时候悄悄拽了拽她,快速在她耳边说道:“有缘再见!”
蔻儿还以为宣瑾昱要给她说什么,没想到居然是这几个字,顿时气笑了,直接甩开了宣瑾昱的手,不客气道:“没缘,还是别见了。”
蔻儿甩开了宣瑾昱的手,头也不回陪着蒲心进了小仓房。
她就不该对这个人抱有什么期待。
名字能记错,约定能忘掉,甚至把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淡化到几乎消失,宣瑾昱少年时期,就这么薄情么?
蔻儿有些气恼,不过到底只在宣瑾昱面前,没有带出来,和蒲心一起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同时与阿馋一起玩乐开心,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除了在坤道小院的大半天,蔻儿没有与宣瑾昱交谈半个字以外,都很正常。
蔻儿对宣瑾昱的无视和宣瑾昱对蔻儿的小心甚至都让阿馋看出来了几分苗头,等到他们三人在天色暗了下来,于蒲心告辞了离开之时,阿馋趁着宣瑾昱走在前,悄悄拽着蔻儿的胳膊,垫着脚凑到蔻儿耳边,轻声问:“嫂嫂,可是在与我哥哥生气?”
“算不得生气。”蔻儿淡淡道,“不过就是暂且不想搭理他罢了。”
她怕一见着宣瑾昱就来气。
阿馋吐吐舌头,只能道:“那嫂嫂先不搭理哥哥,等等搭理他。”
蔻儿含笑摸了摸阿馋的头,却并未承诺。
途中依旧如此,三个人的车厢内,宣瑾昱一个人寂寞坐在角落,耳中听着妻子妹妹的笑声,忍不住叹气。
怎么才能想起来呢?
马车一路摇晃回了宫门,三人下了马车,蔻儿去送阿馋回去,依旧没有搭理宣瑾昱,而剩下的宣瑾昱还是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头疼的先回去了。
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等蔻儿磨磨蹭蹭从阿馋的宫中出来时,已经彻底天黑了,她也不做肩轿,只步行着慢悠悠从阿馋的寝殿朝中宫晃,一路走着,一路盯着脚下的鹅卵石发呆。
唔,现在回去独自面对宣瑾昱的话,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在她的心中,旧友虽然是一个多年不见的半个陌生人,但是她构想过许多次,他会是一个书生,一个武将,一个商人,一个手艺人,怎么样都好,都是一个平凡的人,或许有一天能够再相见的时候,她能够把自己这些过往与他交换,做一个彼此知心的益友。
所以对蔻儿来说,她已经把旧友当做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家人的角色,但是当这个角色与宣瑾昱重合之后,蔻儿就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就好像一个重要的人从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一样。
这与就算一辈子见不到旧友的那种感觉不一样,就算见不到,蔻儿也知道在自己的过往中有这么一个人,旧友不是一个单薄的称呼,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笑容有悲伤的存在。
但是宣瑾昱就是旧友,记忆中的旧友一切都要被现在的宣瑾昱形象所覆盖,彻底打破了蔻儿多年来模糊的记忆中的那人。
蔻儿绷着脸回了中宫时,宣瑾昱还在内殿等她,一见着蔻儿,他立即起身过来:“夫人,我们来谈谈。”
“夫君要谈什么?”蔻儿淡淡说着,顺便吩咐着小婉,“去拿个火盆来。”
小婉应声而出,蔻儿上前把昨儿刚晒过装起来的书箱翻开了来,先是把最近写的散页抽了出来捏在手上,等着小婉。
宣瑾昱听见蔻儿的吩咐有些不妙的感觉:“这个时候,要火盆作何?”
“有些废纸打算烧了。”蔻儿也回答了宣瑾昱,没有冷淡他。
废纸?宣瑾昱扫了一眼蔻儿手中捏着的纸张,依稀记得这是蔻儿隔三差五就要写的杂记,比起最近才开始的话本儿,这个蔻儿写了许久的杂记在她心中的位置应该更高才是。
这都在蔻儿眼中变成了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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