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已经看傻了眼。
眼前的灰色僧袍的和尚, 虽然换了个地方,虽然是一别三年有余, 但是她还是一样认了出来。
当初支撑起襄城清惰寺络绎不绝香油钱的苍梧。
也是她从小练习画美人图的第一个人选。
蔻儿指尖微微一颤。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和尚,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脑子一片混沌, 傻站了片刻后,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扭头去看她身后。
宣瑾昱仔细打量了一圈驻足在庭院前的和尚,目光着重落在了那和尚格外俊美而又带着一股出尘气息的面庞上, 收回视线后,若有所思看着蔻儿。
而眼前的和尚在看见蔻儿收起了淡淡错愕之后, 目光也落在了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宣瑾昱身上,他只看了宣瑾昱一眼,之后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宣瑾昱, 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遥遥地弓腰行了一礼。
前面和尚行礼的时候,守着枯树干的两个僧侣大吃一惊, 立即对着那和尚也行了一礼,口中喊着:“师叔祖。”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们错过了和尚对宣瑾昱行礼的动作,他们直起了腰后,那个话多的僧侣压着兴奋低声对着蔻儿与宣瑾昱道:“施主好运气,我们师叔祖很少有出门的时候,偏巧让二位施主给撞上了!”
“的确好运气。”宣瑾昱凉凉道,“这种时候都能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缘了。”
蔻儿的视线还落在宣瑾昱身上,提心吊胆着,莫名从心底浮起了一股子心虚。
她还记得当初被宣瑾昱看见和尚的画卷时的那副神情,也记得之后自己的辛苦操劳只为让他消消气。
当时不过是一副画卷都让宣瑾昱醋意满满了,如今这见着了真人,宣瑾昱岂不是要准备着把她拆了?
不过,当时她画的并不算好,加上又隔了几年,而且宣瑾昱之前未曾见过和尚的真人,说不定认不出来……也说不好呢?
蔻儿小心翼翼对上了宣瑾昱的视线,他正凉凉地看着她,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
蔻儿对上了宣瑾昱这样的视线,忍不住头皮发麻,这下子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宣瑾昱绝对是把和尚认出来了!
那僧侣上前了几步,带着热情的笑对着那和尚说道:“师叔祖,您难得出来一次,正巧路过这里的话,不若来看看老树干,瞧瞧长势如何?”
老树干哪里有什么看头,不过是一截子枯死之后又重新有了生机,正在长着嫩芽罢了。换谁来看都看不出一朵花来。
那僧侣这话说了出去心中也忐忑,担心眼前的师叔祖根本不搭理他。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瞧着总是淡漠的和尚眼中什么也装不下,除了现在的方丈,寺庙中想要和他搭上一句话的人那么多,至今也没有几个能成功的。
他本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和尚抬眸扫了一眼被绳子围起来的枯树干,微微颔首,抬步朝庭院内走来。
他的脚步很稳健,瞧着似乎很慢,却不过眨眼间,就从庭院的拱门口走了进来,驻足在了被绳子圈起来的老树干旁。
蔻儿看着他走过来,小心往宣瑾昱的身边退了小半步,视线都不敢在和尚身上多停留,深怕被认了出来。
她能够认得出和尚,最主要的原因是和尚长得太过出众,还有一点,就是他多年如一日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就不一样了,她当初与和尚认识的时候,不过是个七岁的爱哭女娃娃;后来学着画画了,就变成了一个缠人的野丫头,在寺庙里东躲西藏翻来翻去;而她离开襄城时不过十二岁,正是一个少女变化最大的时候,十二岁到十五六之间,她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身高外貌,到谈吐言行,甚至气质眼神,都与以往襄城时还小的她截然不同。何况这么久了,和尚应该认不出她才是。
蔻儿心中忐忑,紧紧贴着宣瑾昱的胳膊,悄悄在垂着的衣袖下去拽宣瑾昱的手。
目前看起来和尚似乎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看不出是否认得出她,这个危险暂且还未浮出水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早就开始哄宣瑾昱才是。
手底下被牵着,宣瑾昱没有挣开蔻儿的手,只对着蔻儿露出了一个令她头皮发麻的凉凉微笑,并不说话。
蔻儿踟蹰了半天,轻声挤出一句话:“夫君,这里的看完了,我们不若换个地方去看看别的?”
宣瑾昱却慢悠悠道:“急什么,难得遇上故人,不打个招呼就走,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蔻儿一噎。
他果然认出来了。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似乎沉浸在枯树干的新生中,未曾对他们的存在有一丝一毫在意的和尚,有些尴尬:“夫君在说什么啊……”
蔻儿还打算再挣扎一下:“时间似乎不早了,夫君,我们不是还要去求签么,这会儿赶紧去吧。”
“不急,求签什么时候都能行,大不了今儿在此住上一夜。”宣瑾昱淡淡道。
蔻儿有些绝望。
她对于他乡遇故人这种事情,其实是蛮开心的。特别是大和尚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虽然没有太多的接触,但是对于蔻儿来说也算的上是一个熟知的人了。若是按着她的性子,总是要上前与其攀谈问候一番的。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宣瑾昱。毕竟她之前做的孽,让宣瑾昱看见了她画的和尚。
如今还是稍微没有礼貌一些偷跑才是正确的,如果她以故人的身份带着宣瑾昱真上前攀谈了,只怕接下来她就惨了。
蔻儿一心想走,宣瑾昱却坏心眼故意不许她走,急的蔻儿瘪嘴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个有些陌生而生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若是二位施主没有别的事,不知可愿来小僧院中喝杯茶水?”
蔻儿一愣,抬眸看去,站在围着一圈红绳前的俊美和尚正侧眸看向她,狭长纤细的眸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
宣瑾昱第一个回复那和尚:“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他大大方方没有一丝别扭,张口就应了下来,应下来之后才装模作样看着蔻儿,用商量的口吻问:“可以么?”
蔻儿还能说什么,他都已经答应了人家才来问她,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她发表意见。她勉强露出了个笑脸:“……可以。”
短短的两个字蔻儿却说的格外艰辛。
得到首肯后,那和尚才抬步朝他们走来,第一次走近了些距离。
而此时,两个僧侣中话多的那个露出一脸惊异,瞠目结舌看着蔻儿与宣瑾昱:“二……二位施主与师叔祖认识?”
这种话蔻儿可不敢回答,还是宣瑾昱含着笑道:“许是故人。”
故人,只是蔻儿的故人,对于他来说,这个和尚不过是个存在在蔻儿画卷中被封尘在藤箱中的过往,未曾谋面过,所以只是许是故人。
那和尚走到宣瑾昱面前,路过僧侣时,也轻轻丢下一句:“确为故人。”
他在宣瑾昱面前停下脚步,微微躬身,伸出手道:“请。”
而对蔻儿,他的视线只是一扫而过,并未有所停留。
这会儿外头的太阳还是毒辣的时候,蔻儿被宣瑾昱牵着跟在和尚身后慢慢走出庭院的时候,她看着宣瑾昱手中紧紧攥着的伞,目光落在他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上,咽了咽口水,还是没敢让宣瑾昱给她撑伞。
晒就晒一会儿吧,总比要面对宣瑾昱来的好些。
只是没有走出去两步,蔻儿头上就出现了一片阴影。宣瑾昱的另一只手单手撑起了伞,不偏不倚遮挡在了蔻儿的头顶,他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只微微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为夫可不打算虐待夫人,夫人大可不必这么害怕,毕竟……”
他侧眸,对着蔻儿笑吟吟道:“清算的日子还没有到呢。”
蔻儿眼含泪水,几欲哽咽。
她多想从宣瑾昱的身边逃走,头也不回麻利儿走人,就不用被这一把悬在脖子上的钝刀子磨来磨去了。
只是不可能的,宣瑾昱攥着她的手劲不算大,却让她绝对甩不开,只能认命地跟在他身后,朝着和尚带路的地方而去。
金瀚光寺很大,比起清惰寺来说。蔻儿之前经常跑清惰寺,算是把那里都摸熟了,从哪里走到苍梧所在的院子有多远,她都一清二楚。现在跟在和尚的身后,她却依稀有种感觉,和清惰寺时有些像,绕过去,穿过一片矮矮的排房,之后顺着窄窄的小道往前走一截,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平地前种着一颗银杏树,绕过银杏树后,就是一个小小的拱门,进去就是苍梧的院子。
蔻儿眼前有些恍惚,她牵着宣瑾昱一路走过来,发现这里的路完全和在清惰寺时重合的,除了路程更远一点外,几乎没有多少出入。
一身灰袍的和尚保持在与宣瑾昱三步的距离,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拱门,自己推开了竹排栏门,请了他们进去。
蔻儿随意看了一眼,就有种恍然的感觉。这里的格局陈设和她记忆中襄城的格局完全一致,没有任何的出入。
她抬眸看了眼前头正推门而入的灰袍和尚,微微叹气。
她的手被攥紧了一份,蔻儿立即抬头,只见宣瑾昱似笑非笑看着她:“夫人看得目不转睛,可是太过好看了?”
蔻儿心思立刻被打散,咕噜咕噜摇着头:“不不不,不好看!”
其实是好看的。和尚他多年没有变化,无论是眉眼,五官,还是声音,背影,都和当年一样,让人着迷。
只是如今不一样了。她有了可以画一辈子的夫君,对于外头的美人,心思浅了许多,不再像以往一样,看见了就扑上去,想方设法画上一画。
她说的真诚,宣瑾昱却淡然一笑,看不来是否信了。
和尚已经推开了门,宣瑾昱带着蔻儿上前,跨进去时,客客气气说道:“叨扰了。”
“施主客气了。”
和尚的房间简朴而空荡荡,房间里有着咕嘟咕嘟的开水滚动声。他慢条斯理去取了滚水并茶饼,沏茶的时候,对着宣瑾昱道:“施主请随意。”
得了房间主人的话,宣瑾昱的确随意了许多。他把收起来的伞依着墙放下,松开了攥着蔻儿的手,打量了一番和尚的房间。
这里头太过简单,出了一个装满了佛经的书柜外就是一个蒲团,木鱼并一些小东西。
可以说一眼就能全部看完。
蔻儿也扫了一圈,发现房间内也和她记忆中一样,有些感慨。
本以为一别几年,熟人或许就变得不熟,熟悉变得生疏,而在和尚的房间中,她却看到了不变。
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生活,或者他的一切,都仿佛在某一天被冰封住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的变化。而正是因为这样,只要看见他,一切过往的记忆都会浮现,唤醒沉睡许久的记忆。
帝后夫妇二人正打量着和尚的房间,一股子清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和尚端着托盘缓缓走上前来,在宣瑾昱面前驻足。
地上放着几个蒲团,蒲团旁是铺好的地垫,宣瑾昱接过茶杯后,屈膝盘腿坐在了蒲团上,蔻儿与他一样,坐下去后接过和尚手中的茶杯,低声道:“多谢大师。”
她拨了拨茶沫,轻轻抿了一口后,微微一怔。她抬头看去,和尚一脸淡然放下了托盘,端着自己的那杯茶缓缓在宣瑾昱的对面盘腿而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蔻儿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
这个茶带着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却不是她在京中常喝的果茶,而是她在襄城时常常饮用的花茶。
蔻儿抬眸扫了一眼和尚,却见和尚垂着眸,似乎在想些什么。
宣瑾昱饮了口茶,笑道:“大师好手艺,好茶。”
“多谢贵人夸赞,愧不敢当。”和尚微微低了低头,谦逊道。
宣瑾昱眸光微闪:“说来还未曾请教,不知大师是……”
和尚这才抬起了头,对着宣瑾昱道:“小僧苍梧。”
“苍梧大师。”宣瑾昱客客气气道,“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贵人客气,小僧愧不敢当。”苍梧淡淡道。
这时宣瑾昱递给了蔻儿一个眼神,蔻儿立即了然,放下茶杯后,带着笑对苍梧道:“大师,这位是我的夫君,姓宣。”
苍梧听到这话,却双手合十,朝着宣瑾昱深深弯了弯腰。
蔻儿迟疑了下,问:“大师……您是不是……”
她有些想问,苍梧大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她却有些问不出口。
比起蔻儿,宣瑾昱更显得淡定,他含笑道:“说来大师与内子似乎早就认识,某也听内子说起过大师。”
苍梧的目光在蔻儿身上顿了顿,而后轻声道:“方施主自幼常来清惰寺,小僧作为接待,因此熟识。”
“说来某却有些好奇内子过往,不知大师可否解惑一二?”宣瑾昱笑吟吟道。
蔻儿心里头一揪,慢吞吞埋下了头。
怎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听到宣瑾昱的话,苍梧愣了片刻后,眸中浮起了一丝回忆,缓缓道:“方施主……甚为聪慧。能够在围墙上搭梯子,树干上藏绳子。”
蔻儿默默捂着脸,假装自己不存在。
宣瑾昱嘴角的笑容一僵:“……搭梯子?藏绳子?”
苍梧道:“方施主喜爱清惰寺,时而跑来玩耍,因为寺庙规矩多,她为了对抗,会花钱请人给她搭梯子,翻梯子前来。也会把绳子藏在树干里,等到无人的时候,荡绳子前来。”
蔻儿觉着自己要完了。
她搭梯子也好,藏绳子也好,都是当初心中有着一股执念,想要看清楚苍梧把他画进画中。只是苍梧的确不是那么好见得,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寺庙中对她管理的很严格,不许她翻越到苍梧的院子中。她为了达到目的,年纪小的时候,做了不少如今看来傻兮兮的事情。
却不料这些愚蠢的过往,被苍梧当着宣瑾昱的面掀了出来。
蔻儿绝望的发出了无声哀嚎。
苍梧顿了顿,视线的余光扫过垂头丧气的蔻儿后,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方施主年幼活泼,贪玩罢了。”
那时候的蔻儿不过十岁左右,说是个孩子也没错。
116/142 首页 上一页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