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待众人坐好,一碟碟精美巧制的佳肴便送了上来。
所谓梨花宴,当然离不了主角,梨花。
梨花酿、梨花露、梨花茶,三种饮品,均由梨花炮制而成。
灵芝特意每种尝了一口,梨花酿清新幽香,甘甜生津,甚为爽口。
菜也俱是四季时花所配,梨花饺子、椒蕊鲑鱼、菊花豆腐、槐花金卷、桂花甜粥、芙蓉莲叶羹……
正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兰蕙熏肴,椒桂沁酒。牡丹拌生,落梅添味。
荼蘼入粥,荷叶为羹。酿花成饴,蜜意成忆。
这世子可真是个妙人儿,灵芝在心中暗叹。
一面提起银箸,大口大口品尝起来。
众大家闺秀皆讲究食不言,一时之间只闻筷碟轻碰之声,只有周娟娟大口大口嚼得吧啦吧啦作响。
忽从厅堂后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吧嗒、吧嗒”,带着点懒散,带着点肆意,还隐隐透着几分嚣张。
只听汪昱的声音道:“见过王爷!”
接着男宾筵席之上一片哗啦啦衣衫撩袍的声音,想必都是在与那位王爷见礼。
灵芝停下筷子,好奇地透过屏风缝隙,向外看去。
同桌的几个女子,除了廷雅依然大方端庄正坐,其他人也都侧过头,往屏风外偷瞄。
从灵芝的位置看出去,只看得见在站在厅中的汪昱,他身后依然跟着许振,两人微微躬身行拜礼。
“起来吧。”一丝吊儿郎当的调调传来。
只听汪昱的声音道:“还以为祖父会留王爷用膳,若王爷不嫌弃,在此享用梨花宴如何?”
一时听见桌椅搬动的声音。
那王爷却未回话,只听两声脚步响。
一个身影映入到灵芝眼前,越过汪昱,在许振面前站定。
脑袋凑在她上方的云霜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天!比下去了!”
灵芝知道,她是说这人,竟生生将隽秀无匹的许振都比下去了。
那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束花冠,着银红撒花镶金线缂丝直裰。
从灵芝她们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颜,丰神俊郎,每一寸起伏都似天工雕琢而成。
鼻若悬胆,凤眸剑眉,尤其那黑亮眸子似最深邃的夜,闪着幽远无垠的墨色光芒,深不见底,让人不由生出跌落进去的幻觉。
此时他正嘴角噙着一丝颇为玩味的笑,正正盯着离他鼻尖不到三寸、低垂着眼的许振。
画面很诡异!
厅堂内鸦雀无声,连女宾这边的厅席都安静下来,人人似乎都感觉到憋闷,像头顶压来滚滚乌云。
那少年不说话,就那么盯着许振。周身散发着桀骜之气,格外霸道嚣张,将许振身上的冷冽气息淹没殆尽。
那少年嘴角的笑意陡然扩大,深邃的眼眸微弯,如那暗夜浮上明月,月华破云,染染生辉。
“小爷的鞋子,好像沾了点泥。”他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听的人更莫名其妙。
守在门口的一个黄衣美婢正准备冲过去帮他擦鞋,身旁一人忙紧紧拉住她,拼命使眼色抹脖子,将她扯了回去。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清冷如谪仙的许振,竟低低应了一声“是!”。
然后蹲下身子,掏出绢帕,甩一甩,亲自掸上那少年伸出来的一脚牛皮红靴。
灵芝感觉到头顶上云霜的嘴巴张成月饼那么大,下巴都搭到自己头皮了。
身旁周娟娟倒是不太服气地冷哼一声,想是替许振不值。
只见许振真是认认真真在擦鞋,擦完再仔细打量一遍,方站起身来,略弯着腰回道:“王爷可还满意?”
那少年看也不看,收回脚,视线依然落在许振脸上,漫不经心“唔”了一声:“凑合吧。”
汪昱此时凑上来道:“那王爷……”
那少年挥挥手,那抹笑似凝固在脸上,收不回去:“不在这儿吃,给爷找个能听曲儿的地方。”
“是。”汪昱应着,领头往阁楼外走去。
临走时,那少年明明是目不斜视,灵芝却感觉他的眼神往屏风这边扫了一扫,只是感觉而已,心跳却骤然快了几分。
这人,当真是邪气得紧!
☆、第050章 荒唐王爷
在那人离开之后,大厅内又才如煮沸的水般,渐渐响起了冒泡声。
谨守食不言的姑娘们,也忍不住私下里交头接耳。
除了少数几位,其他人都在问:“那是谁?”
“是靖安王。”周娟娟抖着一脸肉,瓮声瓮气道:“运气好,被捡回来的那个混小子!”
她真想冲出去,替许振揍他一拳,竟敢让她心目中的天神替他擦鞋!
云霜已沦为花痴状,放下筷子,捧着双腮,眼眯眯道:“原来是他啊!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周娟娟与云霜聊起天来甚为投契,此时却瞪着一双牛眼道:“好看又如何,就是个臭名在外的荒唐王爷!”
“怪不得他那般憎恨许指挥使,原来是有杀父之仇啊!”云霜啧啧叹道。
灵芝也恍然大悟,靖安王,她前世仿佛是见过的!
这人确实名声不小,可惜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就是那被许绎背叛、遭其砍下头的勇戾太子遗孤,当年随先太子逃至雄安,半路与太子妃一起失踪。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定死了。
没想到,就在宣德帝将勇戾太子迁棺入王陵,前往西山祭祖的那日。
宗人府府令——颍川王宋桢,车架路过灯市口时,一老妪冲出人群,手举明黄绢书拦车!
老妪自称当年东宫奶嬷嬷,随勇戾太子逃出京师后,独自带着太子幼子躲了起来。
如今妖后已亡,先太子得以正名,她才敢带着太子遗孤找回来。
周娟娟学着那茶社说书人的调调,说得口沫横飞:“……那颍川王当时便认人将那绢书拿来一看,九龙暗纹,先皇宝印俱在,忙将人带回宫中,把那生辰八字与宗人府玉碟一核,完全一致!又验证了暗胎,确认系太子独子宋珩无疑,当即报于圣上。
圣上认为,此乃他德举感动上天,上苍感念他骨肉之情亲厚,特助他寻回大哥血脉。遂抱住少年痛哭,当即封靖安王,赐王府宅邸,认祖归宗……”
“……可惜这人,烂泥扶不上墙,有皇室血统又如何?跟市井小流氓差不多,整日里不爱与达官贵人亲厚,只喜结交浪人戏子。偏偏圣上对他有求必应,荣宠非凡。
据说自个儿王府中就养了一大拨戏子,还有成群结队的美婢,日日泡在脂香酒色之中,还有人说他啊,有断袖之癖呢……哼,空有皮囊,却是个草渣子,哪比得上许指挥使少年才俊?”
“我看不见得。”云霜打断她:“他俩啊,也就王八遇上鳖,谁也别想做谁爹。”
“咳咳。”廷雅清咳几声,瞪了云霜一眼,那意思是,还有外人在呢,收敛点。
一桌其他几个姑娘,都捂嘴偷笑起来。
周娟娟倒是气上了:“你敢说许指挥使是鳖?”
云霜一本正经:“你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王八。”
另几个女子已笑得花枝乱颤,差点伏到桌子底下。
廷雅实在忍不了了,拉起云霜就往外走去。
灵芝暗笑,这周娟娟和云霜搭一块儿,倒是可以去说书了。
一顿梨花宴,变成了八卦宴。
筵席散后,还有辨香会,仍然在上午斗香的空地上举行,由世子汪昱选出的若干种和香,点燃后由人来猜香料,猜中愈多者,奖励愈高。
灵芝独自捡了一棵老枝梨花树,坐在树荫绣墩下,闲闲看着花林中成群结队的少年少女,心头却想着云岚长公主给自己的补词。
身为千金之贵的公主,怎的用词那般颓丧绝望。
人群中又传来一片惊呼声,毓芝的翠色百鸟闹春锦缎褙子一晃,又没入人群中。
灵芝没参加,她不想暴露自己灵敏至妖的嗅觉。
因此,辨香会以毓芝和安敄猜出来的品种最多,自是出尽了风头。
景荣也喜她在斗香会上特意为自己做的题词,对毓芝格外另眼相看,亲自携了她的手,在梨花林中玩耍。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地唱曲儿声,好一派春光嬉戏图。
忽身旁一个清冷声音道:“姑娘怎的没去下场玩儿?”
灵芝侧身一看,竟然是许振!
在她对上他那一眼时,便猜测许振认出了自己,就是那日站在他马车前的女子,只不知,他突然来找自己搭话是为何?
忙起身,恭敬道:“许公子,奴家技拙,就不下场去出丑了。”
许振微微一笑,灵芝吓一跳,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笑,因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若冰山。
而此刻笑起来,倒像是脸上换了一张面具一般。
“姑娘能制出涅槃那般的香,又怎么可能不会辨香?”
灵芝又吓一跳,他竟然在夸自己?
这人看起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她绞紧双手,缩如袖中,鼓起勇气道:“其实,会一些,但不是所有香都能辨出,比如,许公子那日,在福寿斋前,身上所用之香。”
她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香?为何与无迹哥哥身上的香味无二?
许振面上仍含着笑,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握紧袖中一把冷如坚冰的短刃。
此处离那林中空地有些距离,中间隔着密密层层的梨花林,他们二人又都着白裳,入了林便不易寻见。
此时,那边青烟袅袅,异香扑鼻,空地上的人们玩得正欢,更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他谋算着,若是将刀从她背心插进去,捂住她嘴巴不让她出声,再将她人斜斜放在绣墩上,倚靠着梨树,当会很久之后才被人发觉。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我还以为姑娘不记得在下了,我常用的,都是福寿斋的连珠合璧篆香,有问题吗?不过,在下回答了姑娘一个问题,也请姑娘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灵芝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福寿斋的香啊,难道无迹哥哥那时候就一直用福寿斋的香吗?
当下只道:“公子请说。”
许振道:“你是安四姑娘?”
灵芝点点头。
“你那日,为何会停在我的马车前,又为何会那么在意我身上用的香?”
灵芝狡黠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问题了!”
许振一愣,这姑娘笑起来竟这般好看,清浅梨涡,眉眼弯弯,那春色仿佛都落入眼中,似乎她才是这梨林中开得最灿烂的那朵花。
以他的定力,手亦不由顿了顿,无奈道:“姑娘可能替在下释疑?”
灵芝心中有了答案,便对他不再有好奇,简单答道:“公子知道奴家是制香的,遇到喜欢的又辨识不出的香味,自然好奇。那日只是因为辨不出公子所用何香,循香而去,不妨惊了公子的马车,还未向公子道歉。”
许振看着她明媚纯澈的面容,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这样啊,只是简单地寻香啊。
手中的短匕轻轻松开,轻笑道:“姑娘真是对香入迷,果然不愧是安家女子。在下先告辞!”
说完,便转身往空地上人群走去。
灵芝则莫名其妙,这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为了问一下自己为何要站他马车前吗?
☆、第051章 美人作礼
在香雪海之外,流云湖上,搭在水面上的宽阔戏台子中,正唱着一曲《浣纱记》。
揽月阁水榭外台上,靖安王宋珩,正与卫国公世子汪昱倚坐在花梨罗汉榻上,半翘着腿,晃着头,跟着那“呛呛”摇板打着拍子。
他半眯着眼,用手指挑起身侧案几上玉碟中一串紫玉葡萄,仰着头,咬下一颗来,又“呸”一声吐了出去:“什么玩意儿,没去岁的好吃!”
旁边的汪昱笑道:“自然!去岁时,这还是西疆千里送来的新鲜果子,放冰窖藏了一冬,自然皮老肉涩,不比鲜嫩之时啊!”
宋珩将那葡萄放回碟子里,闲闲道:“爷我还是喜欢新鲜的。”
汪昱一笑,凑到宋珩跟前:“那王爷不去斗香会上看看?今日可有许多京中的新鲜面孔。”
宋珩摆摆手,转过头,挑起一侧嘴角,笑着看着他:“那些闺阁女子,乏味得紧,尽是些锦绣桩子、金玉草包,难道世子,挑中了什么中意的?”
汪昱打着哈哈,咧嘴一笑,眉眼间比女子还灿烂几分:“非也非也!王爷不懂,小人虽爱女子,可惜只爱那闺阁中的清秀女儿,如花如露,令人疼惜。可这女子若是出了阁,便如落花碾作泥,没了那灵秀之气,是以小人对女子,从来只是远观,况且,小的早已立誓,今生不可娶妻!”
宋珩也哈哈一笑,挑了颗冬枣塞到嘴里,颇有遇到知己之感:“怪道子旸兄年过十七,也未说亲,小爷我亦不想娶妻。不过,你这卫国公府世子不娶妻,将来世子之位要传给谁去?”
汪昱一本正经道:“不娶妻,不表示不生儿子啊!”
二人相视一笑,又同时大笑起来。
笑够了,汪昱捧上一杯茶,一双笑眼似含着春水,道:“容小的放肆一回,想与王爷同饮一杯茶。只因平日里,老听人说我怎的离经叛道。不想王爷,竟也是个开悟看透的,怪道喜欢这出《浣纱记》,也是羡那范蠡携了美人,归隐而去吧!”
宋珩那市井豪气显现出来,当下也举起杯,一饮而尽,道:“这梨花茶虽然香甜,却少了几分回味,今日与子旸兄一见如故,改日,请你上千金楼喝花酒去!”
汪昱也饮尽茶,放下杯盏,掩了掩口,道:“一言为定!早听说千金楼的离月姑娘,才貌双绝,还得请王爷带小的去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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