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灵芝在毓芝等人身旁的屏风后坐下。
“雅姐姐还没来吗?”灵芝道。
“唔。”云霜递了块点心给灵芝:“我早就跟她说,要早点来,这卫国公府的点心可是一绝,特别是这梨花宴上,所有点心菜肴,都是以花入味,新颖奇巧,据说还是世子亲自研制的呢!唔,好吃好吃!”
灵芝接过点心,“噗嗤”笑了,见云霜嘴角都是面渣,不知躲在这里偷吃了多少块点心了。
她也拿起手中的藤萝饼,轻轻咬了一口,确实不错,酥脆鲜香,藤萝特有的清香味徘徊在舌尖,将油酥后的腻气消得干干净净。
云霜从身后端出一张方碟,放到两人身前的茶案上,笑着道:“我将这边每种都捡了块出来,咱们慢慢尝,还有那边的,我让黄鱼儿取去了。”
灵芝看着碟子里,云霜给她介绍道:“喏,茶是桂花茶,这是玫瑰酥、菊花糕、百合果子、糖霜木樨缠、荷花饼……”
果真样样精巧别致,灵芝也不由垂涎三尺。
二人正说着,忽觉四周安静下来,然后是“咚咚”踏地的脚步声。
灵芝抬头看去,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屏风外忽然进来一个身影,原来是个长得颇为壮实的少女。
只见她穿着甚为华丽,流彩暗花云锦宫妆褙子,十二幅的紫绡翠纹裙,裙角一块巴掌大的碧色澄亮的如意禁步,头上梳着分心髻,一柄单头六尾衔珠流苏金凤钗,两朵碧玉翠叶宝相花簪,煞是富贵堂皇!
可惜,脸大脖粗,膀宽腰圆,这身衣裳在她身上套着,混如个会动的彩绘木头酒桶。
灵芝颇为礼貌地垂下眼,不多作打量,云霜却是眼睁睁盯着,下巴都要掉出来。
那少女转过屏风,一眼看见云霜跟前装着各色点心的盘子,便也不打招呼,眼睛一亮,自顾自就在她们二人对面坐下,拿起一块荷花饼就吃起来。
就在这当口,刚刚安静下来的房间又嗡嗡响起聊天声。
只听一声轻笑从屏风后传来:“哎哟,可开眼界了!京城还有这等人物?人家是老黄瓜刷绿漆,这位啊,我看是胖茄子刷彩漆!”
灵芝尴尬地看了那正大口嚼着荷花饼的姑娘,那说话的,正是毓芝,她定是以为这人走远了。没想到就在这屏风后头,听了个正着。
又听得几位姑娘的轻笑,应丛欢的声音道:“毓妹妹,你上回说……”
显是她也觉得议论人不妥,想将话题转开。
灵芝还以为那胖姑娘被人如此讥笑,会红着脸躲开,不料,她蹭地起身,绕到屏风后,只听一声洪亮嗓门扯着道:“你说谁呢?哪个狗崽子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灵芝与云霜都是面面相觑,这是哪家姑娘,比程云霜这假小子还要粗野百倍!
这可是卫国公府的宴客厅啊!骂人的话张嘴就来,声音还那么大!
云霜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趴在灵芝耳边道:“你大姐今儿个可遇到真灾星了!”
只听应丛欢略焦灼的声音传来:“郡主息怒,我这妹妹惯会讲笑话的,前几日还说她自个儿像那戏园子里扮丑的角儿呢!什么话都敢说,偏偏心又好,就嘴利了点,万万没有冒犯郡主的意思!”
毓芝被那少女当众辱骂,蹭地心头火就上来了,又见应丛欢不帮着自己,反而说自己是什么,戏园子里的丑角儿,正要开口骂回去,又听应丛欢叫她郡主!
不由狐疑起来,也不敢再嚣张,生生将口恶气憋回去,撇过脸暗自上火。
灵芝也讶异,这少女竟是郡主,什么郡主?她看向云霜。
云霜也皱着眉,低声道:“如今京中只有郑国公周家的大孙女被封为兰阳郡主,难道就是她?”
灵芝倒吸一口凉气,郑国公周家,那是当今皇后的祖家!
这毓芝,竟然惹上了如今京城最为显赫的家族!
☆、第046章 香雪花海
“还不快向郡主道歉?”应是那郡主身旁的婢女喝道。
一片沉默。
秀芝估计看不下去了,只听她娇柔的声音传来:“郡主恕罪,在下安家三姑娘,替我大姐跟您赔罪了!”
灵芝暗叹,这家伙好,一句话不但把毓芝给卖了,把整个安家都卖出去了。
只听那兰阳郡主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自个儿长得跟豇豆一般,还说别人?安家大姑娘是吧,本郡主记着你了!”
说完,带着婢女,威威风风径直往里走去。
屏风外似乎传来毓芝低低地咒骂声,云霜正与灵芝细说着这位号称“女李逵”的郡主事迹,廷雅来了。
她身着香兰色百蝶穿花缂丝褙子,一袭绢纱月华裙,头插一柄简洁大方的三花珠钗,果真恬淡如兰。
一坐下便带来个消息:“我听说今日宫里头也有人来参加这斗香会。”
“谁?”云霜抢着问道。
廷雅摇摇头:“但若是适龄的话,也就景荣公主与平远王了。”
云霜撇撇嘴:“这两人我都不喜欢。”
三人正说着,只见一行黄衣比甲侍女进来,招呼各位道:“斗香会巳时三刻准时开始,请各位姑娘备好香泥香炉,前往香雪海中。”
“香雪海是每年梨花宴的开筵之地。”廷雅怕灵芝不明白,细细解释道:“是好大一片梨花林。”
出了花厅,往西行了一段路,一转弯,只见澄澈蓝天下,簇簇白云团枝压头,偶有三月微风掠过,如绢如蝶的落花蹁跹起舞,无边无际,蔚为壮观。
灵芝吸一口气,清甜梨花香,扑面而来,馥郁醉人,真不愧是香雪海。
前方一道月洞花门,所有婢女丫环小厮随从都不得再跟进去,只有参加斗香会的人,才能进这梨园中。
灵芝从槿姝手中接过小小一盏白釉莲花形瓷香炉,又从小令手中接过盛放香泥的木盒。
一转头,差点笑得打跌。
原来云霜带来的,是个足有小臂高的紫铜麒麟香炉,沉重非常,搬得她脖粗脸红。
云霜见灵芝廷雅笑她,愤愤道:“我哪知道要自个儿往里搬香炉的,我哥说我们家这个香炉最贵重,那我当然得带来炫炫了。”
廷雅无奈道:“哥哥先进去了,不然让他帮你就好了。”
忽旁边一道熟悉的声音,亲切带笑:“三位姑娘,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
灵芝转头一看,竟是那与云霜竞拍翡翠的叶鸿。
云霜也很讶异:“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鸿手中仍握着那把扇子,摊摊手,无奈道:“小的叶鸿,程姑娘这么快就把在下忘了么?”
说着,看了看云霜脚底下的紫铜香炉,伸手帮她拎起来,笑道:“姑娘这宝贝确实贵“重”非常,姑娘们请。”
云霜本看他不顺眼,但想着此时若不让他帮着拎香炉,满园子人要看见自己憋着劲儿搬香炉的模样,不得笑死,便一甩头,蹬蹬蹬往前冲进园子里。
进得梨园中来,真的顿如堙没香雪花海之中。
正是: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身前身后,皆是被压低的枝桠拥絮蜿蜒,簇簇密密的轻雪漫枝,让行走花间的人们触手可及,头顶雪海蔽日,脚踩碎玉琼芳,如入仙林花宫。
不多一会儿,灵芝发梢肩头,又多了一层洁白沁香的梨花瓣。
又沿林间青石小路行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双层六角阁楼矗立在花海中,面前一片空阔之地,两大排翘头长案首尾相连,案上摆满花果茶点,案旁各一列圆鼓绣墩,案上放了宾客名帖。
来人寻得自己名帖,将香炉香泥放上即可,一会儿的斗香会,便要在这里开始了。
众人在案几旁穿梭,寻得各自位置坐下,男宾女宾各一排,有不参与的,将自己名帖盖上,便表示自动弃权。
灵芝的位置在毓芝秀芝旁边,云霜特意和她右边的陆家二姑娘换了位置,跑到她身边,廷雅则在前方几个位置。
对面案旁的男宾,她认得苏廷信与安敄,其他则都不认识。
云霜打量一圈道:“早知道有这么多人弃权,我也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和香了,还带这么大的家伙来自讨苦吃。”
灵芝看看,果然很多人的名帖都盖上了,只笑着互相寒暄聊天。参加的人则拿出了香盒,纷纷展示着自己和香的独到之处。
她转头一看,秀芝也将名帖盖上,讶异道:“三姐也不参加吗?”
秀芝略羞赧地低了头,轻声道:“嗯。”
安三老爷那支,不比安二老爷这边,早就排除了继承香坊的资格,是以并未对儿女正经教授过和香之法。
秀芝本也自己准备了一味香,可看到毓芝的和香之后,便打消了要斗香的念头,她不想给毓芝作陪衬。
毓芝则带着讥诮看了灵芝这边一眼,淡淡道:“不知四妹妹准备了什么香,可别一会儿将人都给熏没了。我可听说,前几日,晚庭那儿,连苍蝇都得绕着飞呢。”
她抬起手在鼻前扇扇,故作夸张道:“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灵芝心头冷笑,自己的香出问题,十有八九是这毓芝捣的鬼,见她这么说,心中更确定几分,只冷冷道:“那妹妹倒是要看看,大姐得了什么仙香来。”
眼看着时辰已到,作为主家的卫国公世子却一直未出现。
倒是两个婢女引来一位身着金银如意纹凤穿牡丹褙子的华贵少女,在两行长案的尽头,单列出来的一张方案前贵妃榻上坐下,头顶还加了一柄明黄垂流苏的华盖。
这便是景荣公主了。
当下众人起身,向公主行两拜礼。
景荣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清声道:“本宫今日只是以宾客身份前来,各位不必拘礼。”
接着,有美婢前来,先宣读了一篇文藻华美的卫国公世子亲著致辞,再细细说了一遍斗香规则。
参与斗香者,依次序,布香、燃香、众人品香,再公布香名并香词。
香词乃两句和香者自作题词,可是诗文,也可是对联绯句,需得与香呼应。
待所有斗香者展示完毕,评选开始。
每人手中皆有一束梨花枝,若最喜欢谁的香,便将花枝插入他案前花瓶中,花枝多者胜。
若有喜欢的题词,也可联上前两句或后两句,著成一首完整的诗,称为“补香词。”
等介绍完毕,正要开始,两名翩翩美貌少年从楼阁内出来。
一位俊美儿郎,粉面朱唇,竟有几分似女儿相,一双秋水眼含笑盈盈,一身朱砂色蟠虬纹程子衣,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另一位则与之相反,冷面峻颜,白衣垂地,令人不敢端视,正是许振!
那两人一出来,让男宾中包括苏廷信这样的文雅公子,都黯然失色了。
那柔美少年,便是卫国公世子汪昱。
只见他先向景荣公主见过礼,又向众宾客一揖到地,诚声致歉道:“让各位久等了,只因府上一盆大唐凤羽兰正含苞,为催开此花,耽误了时间。此兰已送入花厅,一会儿各位可同去赏玩,咱们先斗香开始吧!”
灵芝与云霜则对看一眼,在心中暗哂:果然是个疯子,为催开一朵花而费了半日功夫。
☆、第047章 斗香盛会
斗香会正式开始,只听香倌一声拖长声调的“布香——”!
众人便打开各式各样的精巧香盒,将自己备好的香种展示于各色锦缎之上。
有的是香泥,需要云母香铲轻取;有的是香丸,盛在香炉银球中;有的是线香,插在香炉之上;最多的便是篆香,各种纹样的,精巧繁美,摆放在盘中。
然后一声“燃香,起!”
“第一位,武定侯府应大公子。”
燃香从男宾开始,参与的人并不多,且多是外行,从出香姿态便可看出,很快就到了灵芝对面坐着的安敄。
安敄虽身形略臃肿,点香侯烟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颇有大家风范,看得众人啧啧生叹。
随着火起,那烟先是腾升一片,接着中间一团高起,飞至白烟上方,如仙人乘云立,煞是好看。
原来斗香,除了斗香味,香形、生烟、散味、余尾,每一步都颇有讲究,有的喜好在香形上下功夫,便制出各种花篆,有的喜欣赏燃香之时的云烟,便在布烟上做文章。
比如金蟾吐焰、紫云捧圣,多种生烟之法,安敄这招,便叫“仙立云中”。
“好!”有人带头挂起掌来。
接着,有清竹之气从香中散开,袅袅轻浮于风,冲破梨花甜香,让人耳目清新。
香倌接过安敄的香单,念道:“此香名《花间君》,题词:花间茅橼开,林中仙人来。”
云霜“嗤”一声笑道,凑到灵芝耳边:“就他那模样,还敢自比仙人呢!”
灵芝笑一笑,不过,安敄的花间君,比之前的那几人不知高出几许。
很快到了女宾这边,同样是从排在前面的武定侯府应丛欢开始。
应丛欢所选是一盏鎏金开光錾花双耳三足铜香炉,其上置放一盘形似飞天的篆香。
以明火燃之,青烟顿生,待过了一息,那香方慢慢散出来。
似幽夜暗香,带着歌罢酒酣之后的惬意孤单,月光扫过前庭,升上中天,那香转过廊檐,带着酒意,悠悠飘入花窗,惊动闺中人辗转难眠。
“好香!”灵芝叹道,想不到应丛欢竟是个懂香之人。
香倌唱道:“此香名《月舞长天》,题词:月华清染波如练,独影醉步舞长天。”
“有几分意境。”云霜也附和道。
接着就到廷雅。
灵芝与云霜有几分担心地看着她。
廷雅倒是沉稳,落落大方,她依灵芝所言,将香篆印成兰花形,放入凤耳活环寿命纹玉香炉中。
她一举一动皆娴雅端庄,风姿高洁,令人赏心悦目,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那身姿落在人眼里,已可成画。
一丝极幽极淡的清雅之气,在众人鼻间萦绕开来,似空山新雨后,野兰挂露初开,羞答答吐露着香气,只有恰恰好经过的人,才有幸识得那天地灵秀一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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