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沙哑道:“……别沾了雨。”
十八岁的沈泽将顾关山背了起来,顾关山红着脸抱着他的脖子,沈泽西装裤腿被雨水溅得湿透,亮面的皮鞋淌进水洼,顾关山依偎在他脖子处,呼吸滚烫,白气在伞下飘散。
沈泽说:“你不沉,我背得动。”
顾关山脸红到了耳根,沈泽侧脸有了一丝称得上坚毅的东西,雨水在灯火中跳跃。
顾关山道:“沈泽……你看,这里。”
沈泽顺着顾关山的目光看过去,他们正在经过深夜的圆明园,冰凌凌的春雨中的圆明园黑咕隆咚,带着种老北京的气韵和岁月积淀,而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所灯火通明的、与国共兴亡的百年学府。
顾关山小声对沈泽说:“……如果我们明年能考上,我们就是邻墙。”
沈泽:“嗯。”
“好玩吧?”顾关山笑得眼睛弯弯:“这两个学校自古就是CP,清北复交——不过我个人是站交大和清华攻的,如果我们考进去,也算是为清北这对CP添砖加瓦……”
沈泽带着笑意道:“我们是北清CP,北大攻,认清自己。”
顾关山笑了笑,却又有点难受地道:“所以我们都得努力啊。”
沈泽看着前方:“你好好画画,所有的东西,将来都会有的。”
顾关山扯了扯沈泽的脸,不满地道:“嗯,我好好画画,至于你呢——你还是先过一本线吧。”
夜空大雨瓢泼,沈泽侧过头看着他背上的顾关山,顾关山眼睛里亮晶晶的,也同样回望着他,呼吸交错,温暖而湿润。
沈泽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背着顾关山道:“今晚和我约法一章。”
“今晚无论结果如何,”沈泽将顾关山往上背了背,严肃道:“我都和你在一起。你不许难过,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都和我说,绝对把你哄得好好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哄你。”
顾关山笑得眼睛里升出一弯月亮,她点了点头,对沈泽说:“好呀。”
会场里开着暖气,灯火通明,凤凰奖的主办方财大气粗,会场非常的正式而豪华。顾关山出示了邀请函,带着沈泽走了进来。
门口的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着顾关山和她手里的邀请函,问:“……你就是……关山月?”
顾关山惊讶地道:“是,怎么了吗?”
“居然看上去这么小……”那工作人员嘀咕道:“中国新一代画家真是后继有人了。”
顾关山干笑了一声,心里想然而是个连美院都考不上的‘后继有人’,这说出去实在是非常的丢脸——然后她拉着沈泽,像个大人一样走进了会场。
那工作人员又在后面喊她:“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啊?”
沈泽回过头替顾关山回答:“她今年七月过了生日就满十七……我十八。”
那工作人员笑了起来,摇头叹道:“唉,人生真是不公平。”
沈泽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工作人员笑了笑,解释道:“有人真的是小小年纪,什么都有,才华,样貌……那是你女朋友?”
沈泽想了想,玩味道:“——目前,还不算。”
工作人员宽容地笑了笑,给这两个小少年人指了一下路,示意他们去前排坐着。
顾关山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她家里很少带她出席这样的地方,沈泽反而经常被自己爸妈带着装门面,颇有些经验,他挽着顾关山的手,找了写了她名字的圆桌落座。
顾关山害怕得手心出汗,沈泽在一边握着她的手。那桌上铺着深金色的桌布,桌上珐琅花瓶里插着雪白的百合和含苞欲放的白玫瑰,沈泽打量着顾关山——她脸上还有一种年轻的稚气,尽管打扮得体,却一眼就能看出她有多年轻。
沈泽提醒她:“过场,过场,都是过场——别紧张。”
顾关山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会开幕。
她身边坐了几个大佬,评委席上有中国人——有美院教授,资深漫画家,甚至还有一个光头锃光瓦亮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灯光聚焦到高台上,沈泽一句话不说地坐在她身后,她旁边坐着的一个男漫画家看了看名牌,突然搭话:“你是关山月是吗?你的漫画,我看了,非常的美,主办方发的微博,尽管只有其中的五六页——”
顾关山一愣,对那漫画家回过了头去,那漫画家一愣。
“你……”那漫画家震惊地说,“……哇,你竟然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今年多大了?”
顾关山眨了下眼睛,道:“问题有点失礼,女人的年纪是永恒的秘密。”
那漫画家笑道:“可你看起来好年轻啊!这年头后生可畏,我今年二十六了——认识一下?我是胡桃夹子。”
顾关山伸出手,她指缝里还有没洗净的水粉颜料,与他握手,大方地说:“我是关山月。”
沈泽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醋缸子要翻了,顾关山温和地对漫画家笑了笑,收回了目光,望向聚光灯下的平台。
光束打在舞台的中心,犹如世界跳动的心脏。
颁奖晚会的主持人是个老资格的插画家,年纪已经颇老,戴着一副老花镜,拿起一打白底金边的信封,朝所有人晃了晃——信封里,是比赛最终的评定结果。
顾关山看着那串光,似乎思考了很久,对沈泽说:“拿不到奖的话——”
沈泽紧张地观察着顾关山的情绪,生怕她不稳定:“……嗯?”
顾关山若有所思道:“——我们去吃烧烤吧。”
沈泽:“???”
“我刚刚偷偷看了一下,大众点评上有家烧烤评分居然是五分。”顾关山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团购内容有麻小,还有双人烧烤套餐,非常合算,我们去吃那个,羊肉串羊肉筋牛肉串,还有变态鸡翅……”
沈泽二话不说就点头:“行,你说了算。”
沈泽过了会儿,又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皮鞋进水真难受啊……”
顾关山小声对他说:“等会我们出去处理一下……”
人声突然喧嚣起来,老主持在上面说:“下面公布凤凰奖的最佳故事漫画奖的获奖情况——先是铜奖的得主!”
顾关山和沈泽对视一眼。
主持的老人道:“——《只有瓷器的城镇》的作者空投!这部漫画我看了,主旨是瓷器和文化传承,有深度,画面非常的美……大家掌声有请!”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顾关山放松地往后一靠,对沈泽说:“走,散场去吃烧烤,我请你,我还想吃麻辣鸡心……哎,真可惜不在学校,我特别想吃学校旁边那家电烤肉。”
沈泽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小事,等过几天我们回学校了,一起去吃。”
那名为空投的人上了台领奖,聚光灯咔嚓咔嚓地响起,顾关山低头买团购,截图发朋友圈。
“然后是银奖得主……”老人顿了顿,宣布:“《风知道》,胡桃夹子。”
顾关山笑着抬起头对那男漫画家说了声恭喜,那漫画家笑了笑,也上了台。
顾关山小声和沈泽安排日程:“明天我们去圆明园玩……”
沈泽:“好,我觉得长城就算了吧,来日方长。”
胡桃夹子上前领了奖,聚光灯和相机追着他拍,咔嚓咔嚓的,顾关山又笑着道贺。
漫画家嘀咕:“我来的时候还觉得我就是来露个面呢,没想到真的有奖拿……”
顾关山笑眯眯地晃了晃自己的团购:“我也想明白了!来的时候我可紧张了,手心都出汗。刚刚我大概紧张过头了,彻底想开,横竖就是走个过场——我晚上出去玩。你去吃点好吃的庆祝一下哦。”
漫画家笑了笑:“我看你年纪还小,就算失利,也别放在心上。”
顾关山也笑,正打算点头,却突然听到了郑重起来的‘当当当’的背景音乐。
黑暗中,那束打在舞台上的光格外的闪耀,老主持西装笔挺,胸前佩着一朵鲜红的玫瑰,那是个顾关山从未接触过的,成人的、绚烂的世界。
“下面,是这一次凤凰奖的最佳故事漫画金奖得主……”主持从烫金的信封里抽出一张米白的纸,那动作非常的缓慢,非常的郑重。
他将纸展开,扶了下眼镜,念道:“——《他们居住的人间》。”
那一瞬间一切都慢了下来,苍老的主持人隔过镜片望向他们坐的圆桌,眼神锐利却宽容。
“——关山月。”
他说。
第61章
—
那束灯光突然打向他们所在的圆桌,灯光璀璨地聚焦在她的身上,将花瓶里的花都映出了光影。
顾关山呆住了,她看着台上的老人,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周围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顾关山,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顾关山茫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沈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推了推顾关山,话音发颤:“上去……领奖了。”
“上去,”沈泽颤声重复,“快上。”
顾关山机械地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被狂喜冲垮,因为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为什么上了台?她呆呆地想,对,对了,是因为获了奖——获了金奖。最佳漫画奖的金奖……现在那个老爷爷要给我发证书了。
顾关山拉起裙摆,沈泽给她买了双星空般的高跟鞋,粗跟,很好穿,灯光打在上面,折射出星星般的光。
顾关山那一瞬间有点想哭,她眼眶发红,聚光灯咔嚓咔嚓地拍她走上台的那一幕。
不行,顾关山理智地想,要坚强。
她挺直了自己的脊背,让自己成为一棵罗布泊里的的胡杨,要有生命的柔情,也要有风沙吹不倒的强韧,和风骨。
“《他们居住的人间》这部作品……”那老人说,“我个人认为关山月比起漫画家,更应该是个插画家。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诗意的内容和画面,所以——”
“尽管她笔触尚算稚嫩,分镜也有问题,但我们都一致觉得……”
“……我们一致觉得,就是她了,关山月受之无愧。”颁奖的老人轻声说。
顾关山几乎涌出泪水,闪光灯啪嚓啪嚓地拍着她,那灯光耀得她几乎花了眼。
老人笑了起来,安慰她:“怎么了?哭什么?应该开心才对。”
“我一直听说这个获奖者年纪小……”老主持人笑了笑,旁边的小姐姐将奖杯和花束递给了顾关山,奖杯上的字并不看得分明,却能看出金灿灿的颜色。老人带着笑意道:“没想到还真挺小的,后生可畏,可畏啊。”
老主持人拍了拍顾关山,不动声色地提点她:“等会鞠个躬,讲一下获奖感言……没准备的话随便讲两句谢谢主办方谢谢家人就行。”
顾关山拼命地将眼泪憋了回去,抱着花和奖杯,鞠了一个躬。
快门声咔嚓咔嚓响起,闪光灯闪个没完,顾关山站在世界的中心,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话筒。
“获奖感言……”顾关山开口时甚至带着一丝鼻音,“说实话,我没有准备。因为我从报名的时候,到获得提名的时候,甚至到三分钟前,我都觉得我是来走个过场的,重在参与,毕竟我现在……”
她顿了顿,实话实说道:“……还在准备高考。”
下面突然一阵大哗。
连那些主办方,甚至那些评委,都震惊地看着她。
在那些陌生的目光里,顾关山却只觉得心底漾起一丝温暖,那些冰冷的镜头非常可怕,可能拍下了不少不能见人的丑照,闪光灯也将顾关山的眼睛映得发疼,可她知道那些镜头后面有一个少年,正温暖地望着她。
“我能站在这个地方,全都依赖那么几个人。”顾关山挺直背,勇敢又坚韧地面对着台下,道:“我要对他们,还有其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说一声谢谢。”
顾关山眼眶微微发红:“——谢谢。”
她鞠了个躬,那一瞬间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了沈泽,沈泽正在举着手机拍她。
别拍了,顾关山那一瞬间柔情消散无踪,有点想揍他——沈泽那能把人照成狗的拍照技术,是准备杀了谁?
北京的夜里仍在下着绵绵冷雨,灰蒙蒙冰凌凌的,犹如安东尼奥尼的慢镜头,摇过来又摇了过去,只待余光中写出那句‘听听嗅嗅,那冷雨’。
顾关山在黑夜里抱着自己的花,沈泽的外套搭在胳膊上,衬衫卷起一截袖子,显出截儿修长结实的胳膊,血管微凸,十分性感。
这次打车非常容易,前台帮忙约好了的士,顾关山抱着花坐进去,沈泽报了酒店名字,车的引擎呜地一声发动了起来,穿过深夜的、落雨的北京城。
顾关山有点累,将脑袋靠在了车窗玻璃上:“沈泽,今晚不想吃烧烤了。”
沈泽哑着嗓子道:“……好,不吃。”
顾关山疲惫地闭上眼睛:“沈泽,我……我今晚太激动了,拉拉手好不好?”
沈泽顺从地伸出手,顾关山的爪子和他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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