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屏风前的长立黄花木柜里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唐海黎忍不住轻笑一声,将梳子放回梳妆台,起身向背后那黄花柜子走去,温声道:“出来吧,我吓你的。”
黄花木柜“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穿着身近水绿的宽袖交领长衫,文文静静五官俊秀的男子,薄唇薄眉小鼻梁,极为青涩,只是现在表情不太好看,满目惊悚,嘴巴微张,甚至眼角周围都吓得有些扭曲了,更别提那铁青的脸了。整个人坨着的,开柜门的那只手手指都是抖的。
唐海黎连“啧”两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小贼,所以才想出声吓吓。”倒退两步,上下再看了一遍眼前的少年,微微笑道:“不过看样子,不像。”
一听这话,那少年似乎立马来了精神,反驳道:“当然不是!”语气十分不满。这一声吼得没底气,而且吼完就低下了眼帘,抿着嘴唇,就像不敢和大人顶嘴的孩童,委屈巴巴的。
偷笑之余,她转了身,坐回梳妆台前,开始认真梳她的朝云近香髻,边梳边道:“说说吧,来这儿干嘛的?我看你也不是堂将宅的。”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我……是来探望,竹安先生的。”话语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声音倒是跟长相一样青涩,穿得不错,应当是哪家小公子。
唐海黎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竹安先生早死了,莫说是长柯城,可能整个安璃国都知晓,随便路上抓个路人说不定也能问出她的墓址来。”这是实话,原本她假死地悄然,结果因为姜蒙楽这厮,被人大肆宣扬。整个城里都是关于她的传言,什么“运筹帷幄料事如神”“温善可亲德厚稳重”“于国有大功,为国舍生忘死”这样的话飘得满城皆是,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又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竹安先生已死?
何况这小公子说话都自带一种自己在撒谎的感觉,说话一点底气都没有,还挺可爱。
少年道:“我我我,姑娘,我是来取东西的,姑娘我说实话了,你千万不要讲出去……”越到后面声音越小。
她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头上的发髻都梳歪了,梳子挂在了头上。索性放下手来,转过身,扶着椅子,定眼看着他问道:“我就要讲出去,你又待如何?”
那少年似乎被吓到了,直接跪了下来,忙求道:“仙子姐姐,漂亮姐姐,莫要说出去,要是被我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唐海黎顺势问道:“哦,那你爹是谁?”
“我爹,我爹是维妄周——”少年支支吾吾地,似乎有点不愿意自报家门,又接道:“姐姐我告诉你了,能不能当做我没来过?我就是仰慕竹安先生的字画许久了,我们整个维家关系都跟姜大人不大好,求了许久我爹也不肯出面帮忙,说是怕惹祸上身。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来自己拿了?”唐海黎认真道:“你叫维文文是吧?莫怪姐姐没告诉你,不问自取是为偷。哪怕人死了,也不该拿,得先问过其家属,知道吗?”
这小公子的爹是维妄周,倒也说得通了。维妄周这支跟维家的其他分支差别还是很大的,他自己是出了名的安分,又是个内阁学士,能养出个这样的儿子还真是一点不意外。如果她没记错,维妄周这个儿子是该叫维文文来着。当年她听影女说起这桩事,后来还与左篱说笑,怎么会有爹给自己儿子取这样的名。
维文文直点头,认错认得毫不含糊,“姐姐说的是,我知道我这么做错了。可是,姐姐——我真的很想要竹安先生的字画,都想了好几年了,你知道吗,我听说竹安先生死的时候,真是觉得老天不公极了!所以,一时想不通才来这里偷字画的,这位姐姐,我真的错了。还请姐姐不要告诉别人。”
唐海黎点了点头,道:“嗯,知错就好。去取吧。”顺手给他指了指书桌下面的格子。
维文文愣住,瞪大眼睛,“啊?”
唐海黎道:“我是竹安的好友,也算亲人了,看你心诚,我允你去取。”
“真的?!”维文文两眼都放光了。经过唐海黎再次点头确认之后,他“噔”地一下就从地上起来了,也不顾自己膝盖跪疼没,就往书桌跑。
一股小风从身侧刮过,唐海黎无奈摇了摇头,转回去继续梳头。明明梳个发髻片刻功夫的时候,愣是拖了这么久。
这维文文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谁知武功竟这样不错。堂将宅守卫也算森严,能溜进来说明这孩子也计划挺久了,若不是因为她假死之后这殿周围一般无人,他还真进不了这殿。
一支坠珠素银钗插‖进发髻,唐海黎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看着还算赏心悦目,应该姜蒙楽也不会觉得丑。便起身了,正要去开门,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人声。"老爷!我看见有人进了先生的殿!""对的对的,他刚刚是看见了!""从哪儿进的?""看见长什么样子了吗?""嘿,那哪儿知道,一晃就不见了!"
……
她立马退了一步,拉起还趴在桌下翻字画的维文文,拖着他直径往后屋走。
先生是姜蒙楽心里的结,若是被他发现她跑到这殿里,铁定是说不清的,还会让他大发雷霆。她自然要躲!还要越快越好!可是…这儿还多了个人,她自己跑容易,带个人就难了。
拉着维文文走到后屋的窗边,这里刚好有扇屏风,他俩往后站了站。因为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俩肯定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跳窗而走。
维文文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被唐海黎牵着挤在屏风后,两人瞄着窗外。若是外面没人巡着,等下他们便可直接从窗子跳出去。
☆、唱戏的
唐海黎收回目光,恰巧维文文也转了过来,因为两人离得太近,看对方的脸清晰无比。虽然这维小公子还在长个子,但现在已经挺高了,还约比她高上小半寸的样子。维文文的睫毛直抖,从他脸上那可怜兮兮又紧张害怕的表情都能猜出他心跳有多快。
她心里笑得不能自已。突然觉得头上一松,似乎能感受到钗子的滑落。心道:“完了完了!她现在站的位置太小,抬手都抬不起来,梳的时候没插牢,这要银钗掉下去的话不被发现才怪了!除非进来寻人的都是些聋子…”还未想完,头上重了两分,抬眼看见是维文文帮她稳住了钗子。他的手覆在她头上,很轻柔,并且有些害怕,因为他的手有些小抖。
他俩身侧窗外一声脚步声,附带着气冲冲转身的衣角声,带风的那种。两人心下一惊,却又疑惑发现的这人为何不喊。
片刻,正门那边传来姜蒙楽的喊声,“停了!大家回去吧,别找了。”屋里的人窸窸窣窣出门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恢复平静。
唐海黎有点心虚,咬了咬下嘴唇。
维文文一听没人搜寻了,立马出了屏风,从旁边墙上取了张字画下来,卷起这张字画抱着,仿佛珍宝一样搂得紧紧的。又回头弯腰,恭恭敬敬对她道:“仙子姐姐对不起!刚刚我是情况所迫,不是要唐突姐姐的!若是姐姐想不过,我…我…”
门“嘭”地一声被打开,姜蒙楽道:“你说,你是谁!”吼完这声,又转向唐海黎,“你,还有你!你真是!有的是账要算!多加一笔!”
唐海黎淡淡地翻了个白眼,一脸无所谓。
维文文却是站不住了,耳朵通红,争辩道:“我,我,不是,晚生只是……”急得牙齿都咬紧了,却半天说不出后半句。
“只是来找我罢了。”唐海黎坦然接道。闻言维文文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打算驳回,被她一眼给瞪回去。姜蒙楽点点头,指了指她,又指向维文文,“很好,很好!”
唐海黎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维文文,毕竟人家只是个小孩,孩童心性情有可原,至少不能让姜蒙楽把对她身上的怒气迁移到个小孩子身上。便解释道:“好什么,文文是来找我的,是我去合儿殿里拿东西,顺便让他一起进去了而已。”
“文文?!”
“文文?!”
两人异口同声。
姜蒙楽一边眉毛都挑上天了,“你跟他这么熟?”
维文文嗫嚅道:“姐姐,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哦,那要怎么叫?”
“维文就可以了……”
唐海黎恍然,叫维文确实就不那么女气了,颔首表示可以。姜蒙楽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往前拖,才走了一步,又觉得不妥,放了手,定眼看了看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我过来。”
一旁的维文文这一幕看得心惊肉跳,一个大男人揪着女子的衣领拖着走,怎么看也是要打人了,甚至刚刚都伸着手张着嘴,想要上前阻拦。唐海黎并不在意,随意理了理衣领,回头对维文文道:“你先别出府,去后院第四间屋休息会儿,右边左拐。”说着指了指方向,看着他乖乖点了头,这才跟姜蒙楽走了。
姜蒙楽带她到了他自己的房间,点了檀香,顺手沏了两杯茶放到桌上。比了个手势让她先坐。唐海黎莫名其妙,坐下嘬了口茶。香如兰桂,味如甘霖,不瞒说,在她进屋的那一刻便已经闻到沁着茶香,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真是姜蒙楽亲手泡的。短短不到一月时间,竟然已经从一个不会煮茶的人变成了烹茶的高手,私下一定请教过许多闲人逸士了。
对面的人也坐了下来,品了口茶,轻声道:“刚刚是我太过分了。先说说茶怎么样?”
唐海黎实话实说:“极好。”
姜蒙楽却道:“先生说我烹茶技术很糟糕,你倒说好。说明你品味远不及先生。”
唐海黎:“……”
姜蒙楽放下手中的茶杯,语气平静却认真得恐怖:“你真的是先生的好友吗?或者说,你当真是左篱?若你真是先生的好友左篱,又为何是个女子?先生知还是不知?”
唐海黎无奈,“你问题太多了。我先问你,你真的了解你的先生吗?”
他倒是诚实,“不曾了解。”顿了刻,又道:“先生的出现就好像专门为了我一样,一直是我在索取,她却只默默在后支持我,关心我的一切,不求取回报。我从不曾给过先生什么,我也不知道先生需要什么。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知道,先生绝不会害我。”
唐海黎一笑,“是啊,不曾了解。唐合她跟我说过,她觉得你有她身上许多没有的东西,阳光,希望,洒脱和一个少年该有的朝气。这几年过去,你的性子慢慢在变,有些她觉得是变好了,有些却在渐渐向她自己靠拢。但她从你少年时开始钟情于你,你再怎么改变,也不会改变她对你的情意。好的爱情上加一些改变,是锦上添花,你懂吗?正因为你不了解海黎,你才会如此喜欢她,睿智、与众不同、新鲜和神秘,是你喜欢的大部分源泉,对吗?”
姜蒙楽拳头越握越紧,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先生会跟你想的一样肤浅,我——”解释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唐海黎悠悠然道:“我是唐合的好友,是叫左篱,确实也是个女子,如何?”
“噔”地一声,姜蒙楽的握紧了半天的拳头砸在桌子边缘上,一字一字沉声道:“不如何。”平静下来后,又道:“但你要解释清楚这所有的事情,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还能问什么,无非是左篱如何与她相识,为何要进堂将宅,为何上合眉会错认人,那小少年又是谁,给他道清个老底罢了。唐海黎道:“我与海黎是从小就认识,那时她才几岁,我已弱冠,呃不是,我已桃李年华。十几年的友谊,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呃不,青梅姐妹。当年她在龛影,当帝师前,我已甚少与她见面,当帝师后更是四年多未见。那期间我游于山水,并未太过关注,谁知一朝龛影亡国,我再赶回去为时已晚。再次相见便是在安璃了,那天我在茶楼兴致使然,坐台抚琴,才与合儿相遇的,送她出门时好像是隐约看见了你,但并未太过注意。谁知你竟是她如此重视的人,后来她重病邀我来为你做客卿,也是看在她对我说,她心悦于你,我才答应下来。”
喝了口茶,“至于,上合眉将我认作合儿是情理之中,同是喜欢穿白衣,一起长大的,自然无论语气,站姿,走路,样子多少相仿。”
姜蒙楽听得仔细,却并未找到漏洞,便问:“那,刚刚与你一起在殿里的那个男的又是谁?你们看起来很熟。”
唐海黎道:“维家的小公子。”
姜蒙楽眯起眼来,她怕他误会,又接了句,“维妄周的儿子。”
“我就说,维家那种墙头草,见钱眼开自毁前程的官支竟然会有这么腼腆的后辈。原来是维妄周家的。”他摆了摆手,“他家不算维家。”
想不到姜蒙楽竟然如此高看维妄周,她心底放松了不少,毕竟以他对维家的厌恶程度来说,要帮维家后辈说话真是太难了。“那,他拿合儿一幅字画,可否?”
姜蒙楽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那就算了,我去与他说声就是。”唐海黎也不与他争辩,反正她再写一幅一样的挂上就是了。只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罢了。
“你穿这身儿衣裳好看。”姜蒙楽忽然转了话题,“以前你和先生经常换衣服穿吗,挺合适的。”
果然,她那殿里的东西,姜蒙楽都是一一翻过一遍的,或者不止一遍。连件衣服都记得这样清楚。想了想,道:“不,合儿她从八岁起就不再穿女子衣裙了。这些本都是我的衣裳,只是放在她那儿罢了。”
姜蒙楽点了点头,喝了口茶。她见问题问完,便离开了。
唐海黎心底窃笑,原来穿女子的衣裳的感觉竟然这样好,会被喜欢的人夸好看。嘴角都忍不住扬了起来。
等她到后院的时候,发现维文文已经坐立不安了,走来走去东望西望的,看着有一种大家闺秀被禁足的错觉。看见她走过去的时候,维文文开心地都要蹦起来了,喊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那人会把你怎么样呢!他看起来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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