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们北镇抚司架子可真够大的,知道我们督公来了,竟只派了你这么个小旗出来迎接?”说话的乃是商弋后头的一个尖脸小太监,细眼眯成一条缝,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看人,阴阳怪气地只一味指摘,“莫非是瞧不起我们东厂不成!”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高极尖,带着五分轻蔑,携着五分威胁。吓得一众猢狲将头埋得更低,依稀还有几个在打颤。跪在最前头的温绍铭额上也渗出了层薄汗,抱拳恭敬回道:
“回公公的话,锦衣卫绝无半点藐视东厂的意思。只是这事出突然,指挥使大人和几位同知、佥事恰好在宫中伴驾,镇抚使大人又因公去了外地……”
“行了行了行了,扯那么多干嘛。”
小太监瞧见商弋脸色不对,赶忙要他打住,还不忘添上几发白眼。温绍铭自觉噤了声,将头埋得更低,一滴汗珠顺着他脸颊滑下,滴答钻进土中。
“既然你都说了,那些个大人都不在。那我且问你,那几位总旗哪去了?难不成也进宫陪王伴驾去了?”
商弋面上虽笑得和煦却并不看人,只一味地摆弄手中的拂尘。
“回商公公的话,赵总旗他近日身子不爽,已告假于府中休养,这……也是国公府的意思……”
忽地一股寒意自上头射来,温绍铭莫名打了个寒颤。
“国公爷家的公子身子弱,这我还是知道的。那,言指挥使家的公子呢?莫不是也跟着一道病了?还有他那宝贝似的养女?三人赶在一处生病,你们北镇抚司,还真是团结得紧呀。”
话音刚落,后头几个小太监便极配合地掩嘴嗤笑起来。商弋扬了扬手中的拂尘,狠狠剜了下方一眼。又是几颗汗珠自额上啪嗒坠下,温绍铭抿嘴不知该如何回话。
实话实说?商公公呀,小的就同您交个底吧!我们那林总旗听说您来了,整个人瞬间就蔫下去大半,缩进后头的厢房内就不打算出来啦!那言总旗就更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啦!听说媳妇儿病了,自己的哀怨口也倒了出来,扶着墙走路都能栽跟头。然后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我,您说这天底下还能找出比他们俩还要不靠谱的人吗?!
“罢了罢了,今儿出来也是为了替圣上办正事,可没时间同你们这群蠢物饶舌。”
见商弋将拂尘枕在左手臂上,那位尖脸小太监忙哈腰上前扶住他的右手,笑得跟朵花一样,一扭头又换了张嘴脸,鄙夷地冲温绍铭嚷道:“督公要去诏狱看望那秋大人,还不速速派人指引着,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脑袋!”
诏狱深处光线昏暗,四下寂寥,除却那偶尔经过的灰皮老鼠,就连那狱卒都不爱往这处挪动。
秋实依旧半蜷着身子,背对狱门,眼神空洞,呆呆望着墙上的小窗发痴。几日光景,那叱咤朝堂的老狐狸已颓然至一山野老翁模样。沉重的落钥声传来,他也恍若无闻。
“秋大人,别来无恙。”
尖锐声音响起,稻草垛上半蜷的身子颤了颤,猛然回头,杂乱无章的毛发掩住了他半副五官。借着窗下那微弱光线,反复打量才敢笃定,面前这位华服贵人确实是他故交商弋无误。
“你你你……可算来了!”秋实喜不自胜,都顾不上先站稳身子便连滚带爬地扑向狱门,抓着那铁栏杆结巴道,“皇上怎么说?我,我是不是有救了!?”
恶臭味扑来,尖脸小太监皱起了脸,面上满是嫌恶。商弋却依旧笑得和煦,自然向后倒退两步:“秋大人放心,皇上他呀,心里头还惦记着您呢!”
秋实狂喜,双眼瞪得圆溜:“那,那,那旨意呢?”
“您别急,我今日来,不就是为了给您带话的么?”商弋扬了扬拂尘,挥去眼前飘着的几颗尘埃,“皇上说,他是不会要您的命的。”
秋实心中大石落下,还未来得及道几声“陛下圣明”,那商弋又开口补充道:“这诏狱里最是清静,极适合人思考,皇上的意思是,要您在这处好生反省,静思己过,终了一生。”
一字一顿,似把把磨锋利了的钢刀,一刀一刀扎进秋实心中。原本灿烂的笑容漠然僵硬在脸上,双眼瞬间失了神采,倚着栏杆怔怔发愣,良久才回过味来。
“不!不!这不可能!皇上他不会这么狠心!”布满龟裂的双手将铁栏摇晃得哐当作响,边咆哮边伸手欲拽住商弋的衣袖,“你去同皇上好好说说,他一定会放我出去的!他现在不过是受小人蒙蔽才会……”
“秋大人可真幽默。”小太监瞧见商弋眼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您纵容自家夫人行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申辩的。若是再敢多嘴!污蔑圣上!仔细你的小命!”
秋实怒火中烧,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撒野!”
“在督公面前,小的自然算不得数,可若是在您面前……哼哼。”小太监翻起白眼讥讽道。
“好啊!好啊!”秋实踉跄几步,抬手指着二人,面露狠色,皮笑肉不笑,“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初我春风得意的时候,是谁在我面前点头哈腰求我办事的?啊!?如今我落难了,一个个都只想着往外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弋蹙起了眉头,小太监眼尖,撸起袖子便要冲进去教训他几下。
“商弋啊商弋!你可莫要忘了!我们乃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出事了,你也别想好过!”秋实突然发狠,瞠目对上来人,小太监被他气场震慑到,一时间不敢妄动,“我可告诉你,前几日林家那小丫头可来找过我,你若是还聪明,就应该知道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强烈的威胁促使商弋阴沉下脸:“秋大人累了,需要好生休息,小夏。”
“小的在。”
“回宫。”
一路上,任凭小夏如何挑话头扯笑话,商弋都不甚在意,只冷声嗯唔几句打发了事,眼角寒光凛冽盯着前头,隐约还有磨牙的声音传来。小夏能混到今日这地步,全仰仗自己那双慧眼和一颗八面剔透的心,眸子骨碌一转,便省的此中利害,乖巧学了河蚌不再作声。
“你觉得他的话如何?”沉默良久,这尊佛爷终于肯开金口。
“督公是何许人物,而他又是什么身份,竟也敢跟督公您轮宗排辈。什么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小夏笑得诚惶诚恐,眼中满是谄媚。
商弋自是知道他在扯谎,却奈何自己听后心中极是熨帖,只含笑啐了他一句“油嘴滑舌的东西”,便也就不追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玄学后遗症,头好痛呀!
☆、十年约
回来得不巧,皇上正在用晚膳,商弋遣人递了句话进去便回了自处更衣用饭,待到皇上重回御书房批阅奏折才姗姗去见驾。
“他?真是这么说的?”
朱轩怔了怔,眼中写满了怀疑。携笔的右手滞在半空中,一滴圆墨于笔尖摇摇欲坠。
最近颇有些倒春寒的意味,朱轩便倒霉惹了风寒,本就白嫩的皮肤眼下更是气血不足,整个人瞧着羸弱不堪,可偏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不喜穿着太过臃肿,只披了件猩红缎子衣在身上。伴在左右的宫人很是为难,却又不好直接开口劝阻,只得将殿内的火龙烧得比别处更加旺热。
“千真万确,臣亲耳听到的。”商弋恭敬福下身,笑得和煦。
“哼,倒难为他有心了。”朱轩挑起一边嘴角,不置可否,注意力转回到折子上。
“皇上的意思是……”商弋稍稍昂起身子,探究地望向龙案处。
“既然他甘愿自请在诏狱中忏悔,从了他便是。”朱轩头也不抬,蹙眉只一味钻研纸上笔墨,神情极是专注,忽地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搁下笔将折子丢到一旁,“朕记得,他家还有个小女儿?”
“回皇上话,是有那么一个,过年刚满十二岁。”商弋停顿片刻,又试探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朱轩摇摇头,似笑非笑:“依商公公的意思,朕该如何处置她才是?”
“呃,这……臣哪敢妄言。”商弋愧然笑笑。
“商公公糊涂,自然是要依律法办事,”朱轩看人,眼中总带着几分深意,“秋家女眷皆贬为贱籍,没入教坊司,男丁都发配至边关戍兵。”
商弋滚动喉咙,面上依旧笑得和煦:“皇上英明。”
“明日一早你就去办吧。”
商弋领了命,俯身后退几步,刚欲转身,却听后头传来慵懒声音:“送到教坊司前,先叫那女孩看看自己的父母,望她千万引以为戒,不可再萌生害人之心。”
“……是。”
许是路滑,刚出殿门不久,商弋便脚底打滑,险些栽倒。小夏连忙上前扶住,惊觉他身子颤得厉害。
“督公,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着凉了?”
“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狗东西!”商弋没好气地抽回手,白了他一眼,气冲冲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问道,“下面的生意,可都收拾干净了?”
小夏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木讷回道:“差……差不离了。”
“还剩多少。”
“估摸着就剩那么两三间盐坊铁库还没整理妥当。”
“嗯。”商弋抿嘴思索,“吩咐下去,就这两天功夫,必须全部撤掉,一点渣滓都不许剩下。”
小夏应下,上前欲扶他的右手。
“还有,叫手下那群人消停会,没事别出去瞎寻事,倘若栽了跟头,可别指着我出手。”
小夏一脸茫然,瞧见商弋眼中厉色,想起适才他发火的模样,心中怯怯不敢多问,一个劲地直点头。
“皇上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隔着茫茫雾色,商弋最后望了眼御书房方向,心深似海。
朱轩终是不敌慈宁宫那处的百般催促,收了笔墨回乾清宫歇息去。今夜月色甚好,朱轩一时也无睡意,便遣人将暖炉置在窗下,自己则歪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
云淡风轻,众星拱月,朱轩瞧着欢喜,想提笔喷涌出几首诗来,思索了半天仍不见头绪,自嘲地笑了起来,脑子里不断回荡着那句“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潮水带星来,可否能将那位有着星辰般眸子的姑娘也带来?
阿鸾,阿鸾……每每想及此处,朱轩便会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宫灯摇曳,少年沿着长廊疾疾行来。近来身子着了风寒,太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吹风受凉,原想着诸事已定,自己偷几日闲也无妨。可就在适才宫人刚替他卸下朝服的时候,就见那商弋匆匆赶来,说是外头恐有变数。
武英殿外当班的小太监收了他的小鱼儿,便笑嘻嘻地将里头的情形添油加醋地同他白话了好一通。少年微蹙起眉,面露不虞,又丢了一荷包银钱过去。小太监顿时乐开了花,当即引他进了偏殿,躲在屏风后头。
这五色琉璃屏风摆得甚妙,正好隔在正殿与偏殿之间。因着材质独特,站在里侧可将正殿一览无余,而外头却半点不知这里头的玄妙,乃是偷听墙角的上上之选。
少年放轻动作,缓下呼吸,悄悄打量正殿里的情景,一眼便认出了下方跪着的那个娇小身影——是当年围场中见过的那个女孩。小小年纪就遭遇这种变故,怕是早就害怕得泣不成声了吧。
乌发若鸦羽却蓬乱作一团,应是许久未经打理。破旧的囚服松松垮垮耷拉在她身上,与她的身形很是不符。脸蛋也不似从前那般圆润红通,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气,显出了几分少女的秀美,奈何面色苍白,瞧着毫无生气。偏就那双杏子眼生得极秒,还是那般澄净,与平日里经常同自己打照面的那几道阴冷目光截然不同,纵使沦为阶下囚依旧桀骜如斯。
少年看得有些出神,忽地一声花开,那双眸子转向这处,隔着屏风似在回望自己。心中微讶,连连后退几步,好似揣了只小鹿在怀中,扑通扑通兀自跳动个没完。
“这首《咏叹调》,可是你写的?”
沉稳音色自上方响起,说话的是那位年迈的皇上。
“是。”
声音悦耳若青玉掷地,语气却不卑不亢。
“你写此文,所图为何?”靠着身侧內监的搀扶,皇上才勉强支起身子,“可是为了救你的父亲?”
少女俯身扣了个响头,缓缓直起腰,面色坦荡直视上方:“是为了皇上。”
“为了朕?”白须动了动,似在笑,“那你倒是说说看,如何是为了朕?”
少女再磕头,抬眸深吸了口气,朗声说道:“罪女这首词,名为《咏叹调》,其意便在这‘咏’‘叹’二字。
“自大明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一扫前朝颓势,才使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数位先皇承其衣钵,不断壮兴,到了皇上这更是鼎盛,纵使周边小国也甘心俯首称臣,实乃社稷之曙光,百姓之万幸!此乃其‘咏’也。
龙椅之上,皇上频频点头,面露喜色,想来这些赞美之词于他很是受用。
“可这海晏河清之下,瞧着虽是盛世至极,实则不然。
通天冠上的珠帘颤了颤,笑容渐渐凝结。
“千年古木,上可擎天,却还是要依仗其深埋于地下的根茎,若是离了它,枯朽之时,指日可待。”
杏子眼蓦然瞪圆,直直回视上方逐渐冰冷的视线。
“此话,何解?”
“若将一国比作这千年古木,君,乃其花叶;臣,乃其躯干;民,乃其根本。若是断了根本,损了躯干,这花叶又何来繁茂?这古木又凭何擎天?此乃,其‘可悲可叹’也!”
音调陡然高亢,从这娇小的身子中喷涌而出,像是要将平生所有不如意都嘶吼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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