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沨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小侄儿要我抱的,这回不是图我手里的东西。乳母方才也已经说了抱孩子的大致要诀,我会小心的,不会摔着小侄儿。”
萧槿见儿子竟然在卫启沨的怀里待着安安分分地啃手指,忍住伸手抢孩子的冲动,再度命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乳母低头答应一声,转头却见卫启沨往旁侧避了一步。
“上回便没能抱成小侄儿,这回补上也是好的,”卫启沨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奶娃娃,微微笑笑,“弟妹不要紧张,看小侄儿多乖……”
他一个“乖”字的尾音尚未收起,就忽觉手臂上渐渐传来一股热流。他心觉不对,侧头一看,惊见他那纤尘不染的衣袖竟然被洇上了一滩不明液体。
宝宝咧着小嘴咯咯笑了两声,朝萧槿挥舞着小胳膊要抱抱。
萧槿怔了片刻,噗嗤一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之前曾有一次, 卫启濯抱着宝宝时,被尿到了袍子上。
卫启濯也爱干净得很, 但这是自己儿子,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只是他觉得应当借此教育一下儿子,让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于是换了衣裳后, 捏着儿子的小爪子跟他谈了半天人生。
一个全程严肃认真,一个只会咿咿呀呀,萧槿当时对着那一大一小陷入了沉思, 这样也可以交流?
萧槿觉得他可能是给萧岑上课上多了。跟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讲什么道理, 他根本就听不懂。萧槿让他不要白费力气,但是他乐此不疲,每次都锲而不舍地在儿子乱嘘嘘的时候教育一下, 萧槿后来便也由着他去了。
然而看宝宝今日的举动, 似乎潜意识里是知道在别人怀里嘘嘘是不好的。并且,他好像从她与卫启濯之前的诸般举动之中看出了他们是很不待见卫启沨的。
萧槿递给乳母一个眼神,示意赶紧将宝宝抱过来——她不能自己去抱, 因为这样会跟卫启沨有身体接触。
乳母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将宝宝抱了过来。卫启沨这回没有避开, 只是脸上神色有些难以言喻。
萧槿觉得他的心理阴影面积可以隐天蔽日了, 毕竟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每天洗手一二十次, 只差搓掉一层皮, 衣裳上面沾上一点尘土都要蹙眉半天, 这次童子尿洇到了袖子上,估计剁掉那只手的冲动都有。
卫启濯回来时正瞧见萧槿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他远远瞧见卫启沨不住低头看袖子的举动,又看看萧槿的神情,便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启濯上前抱了抱儿子,旋即又还给了萧槿,与萧槿低语几句,接着命乳母跟萧槿一道回去帮着给宝宝换尿布。
乳母躬身应是,跟着萧槿一起离开。
卫启沨对着萧槿的背影望了须臾,转回头道:“我先回去一趟换身衣裳,四弟且等着,那一桩事容后再议。”
卫启濯轻笑道:“我看二哥往后还是不要跟霁哥儿亲近了,霁哥儿似乎也不喜欢二哥。”
他那个“也”字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弦外音仿佛是在强调萧槿不喜欢他这件事。
卫启沨步子顿了顿,忽地回头盯着他:“但有些事终究是无法抹去的。”
卫启濯知道他指的是萧槿与他做了十年夫妻的事。
“‘有些事’里面多数都是些烂疮疤,”卫启濯哂笑道,“自然不会轻易抹去。纵然有朝一日抹去了,憎恶也已经刻入骨髓。二哥说,对不对?”
卫启沨面色倏地一阴,旋又笑道:“不论烂疮疤还是憎恶,都不是四弟可以妄议的事。”他语声转低,“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过是个局外人,你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卫启濯但笑不语。
卫启沨当年还不是硬生生将萧槿扯进了他跟温锦的破事里面,不然萧槿哪有后来的那些糟心事。
卫启沨看着他面上的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敛容另起话头道:“四弟不要教唆小侄儿什么,他还小,不应当掺和进这种事里面。”
“二哥也说了他还小,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被教唆,我看二哥两次在哥儿面前吃瘪,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哥儿生来不喜二哥。那么,无论从哪一处来说,二哥往后都不要轻易接近哥儿,免得出现什么令二哥更为尴尬的事。”
卫启沨沉了口气,眼见着自己袖子上的尿渍都快要风干了,觉得换衣裳更要紧一些,丢下一句“回头再见”便一径走了。
他将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看,乳母是给垫了尿布的,谁想到就这样还洇到了他衣袖上。而且这孩子不早不晚偏挑这个时候,他都怀疑卫启濯天天在背后教唆他儿子什么。
卫启濯回到暖阁时,萧槿已经为儿子换好了衣服和尿布。
卫启濯将儿子抱过来逗了一会儿,道:“我看卫启沨心下不悦却又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他爱干净,他今晚回去估计得把皮洗掉一层才能入眠。”
萧槿摸摸儿子的脑袋:“这次之后,卫启沨应当不会再试图亲近宝宝了。”
“这可不好说,”卫启濯转向她,“我看他对你还是念念不忘,亲近小哥儿也不过是想借机见你而已。”
萧槿目光一转:“那他要是真的一直对我念念不忘,你待如何?”
他嗓音一低,尾音一扬:“你猜猜看。”
萧槿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其实她也不知道卫启沨前世最后如何了,她前世比卫启沨死得早。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倒是预知不了。
不过无论卫启沨是什么结局,对她来说都不如让他跟温锦成就眷属来得好。可惜她盼了两辈子的大戏,最终也没能上演。
“说正事,”萧槿叹息一声,“今日之事,怎么个说法?”
“祖母找了几个本家的长辈做了见证,然后就当众将卫启泓除名了。祖母早就放话了,这件事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不过祖母今日没有请多少人来,那日的详情也没有讲。”
萧槿点头。这种事确实也不好细讲,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国朝最重孝道,卫启泓办出这等事,大约老太太都不好说出口。
不过实际上卫启泓的背运还没有走到头。他虽然官位还在,但卫启濯已经不可能让他在官场上好好混下去了。何况卫启濯如今应该开始将卫承勉前世的死跟前日的事情联系起来了。如果他能证实卫承勉前世的死确实跟卫启泓有关,那么卫启泓可能会死得很惨。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丫鬟在外面报说大少奶奶跟小少爷求见。
萧槿与卫启濯互望一眼。
萧槿摊手道:“她又来了,还把小侄儿带来了。要不使人将他们送走?”
卫启濯看了一眼啃指头啃得正香的儿子,道:“去见见也无妨。”
郭云珠见到卫启濯时,几乎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来。她之前就来求见过萧槿,但萧槿不肯见她。
她完全想不到事情有朝一日会到这一步。她只知道卫启泓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只是闹到这步田地,想必卫启泓做得实在太过了。
她知道“不孝”这个罪名对于一个官场中人来说可以是致命的,卫老太太没有将这种事捅到御前便是好的了。卫启泓之前将卫承勉推到柱子上那件事她是知晓的,她也知晓卫承勉当时警告过卫启泓,若有再犯便扫地出门。
这回算是应着了之前的警告了。只是郭云珠总觉得卫启泓这回惹得卫老太太大发雷霆,也许是因着卫老太太跟国公爷头先就是一直在容忍卫启泓,这回不过是两人的不满累积到了一定程度的爆发而已。
总之,很难转圜。
但她还是要尽全力救卫启泓,卫启泓倒了,她也就没什么好日子过。
郭云珠苦苦哀求卫启濯去帮卫启泓求情时,萧槿端量了安静的卫嘉震几眼。
她很少跟卫启泓那边的人接触,与这个孩子见面的次数更少,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得水痘险些早夭的孩子居然已经三岁多了。
也不知是否因着从前大病过一场,这个孩子禀性简默,萧槿如今一忆及当年卫嘉震那场大病,就忍不住想起卫启泓是如何脑洞大开将他儿子的病因推到他们身上的。
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旁人,卫启泓的身上完美地体现出了这种品性。或许将卫启泓从这个孩子的生活里剥离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说不得这个孩子长大就是另一个卫启泓,虽然萧槿觉得卫启泓最好能够体会一下养了一头白眼狼的滋味。
卫启濯听郭云珠说了少刻,忽而道:“大嫂不必多言,这件事我爱莫能助。大嫂也最好不要去找祖母,祖母因着这件事已经十分疲累,不应再被打搅。”他见郭云珠几乎瘫坐在地上,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大嫂。”
郭云珠一怔,忙道:“小叔有什么事尽管问。”
“卫启泓前阵子,”卫启濯略一沉吟,“就是去年重阳节前后,可有何异动?”
郭云珠愣了愣,直道不知。卫启濯让他再想想,郭云珠懵了半晌,遽然道:“我记起来了,他那阵子,似乎格外忙碌。他往日虽也是归来得晚,但那阵子回得尤其晚,有几回甚至夜禁了也不见人影。”
萧槿听了这番话倒是对郭云珠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她看着这位大嫂平日里的诸般表现,一直以为她对卫启泓的行踪漠不关心,没想到原来其实暗中一直留着心。由此看来,郭云珠可能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地位,即便卫启泓一个月也去不了她那里几次,去了也是不情不愿地交了公粮就走。
卫启濯又细细问了郭云珠一些旁的,随后便让郭云珠带着卫嘉震回去了。
萧槿奇道:“你动摇了?你打算去帮卫启泓求情?”
“怎么可能。”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那你问得那么详细作甚?”
卫启濯踟蹰了一下,低声道:“我听舅舅说,益王那边暗中来联系过卫启泓。不过看来,郭云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
萧槿目光流转:“你是不是打算防患于未然?”
萧嵘知道上元假期间是去拜望卫启濯的最佳时机,等到假期过去,卫启濯就又忙起来了,怕是难逮到人。
卫启濯那日来接儿子回去时,他寻了个机会跟卫启濯表示他要与他作杯,卫启濯当时问他有何事,他笑说不过就是想要叙叙旧而已。卫启濯打量他几眼,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以为他这是答应了,谁知他张口就来了句“不去”。
萧嵘有点绝望。
所以他今日想再来试试。虽然他觉得自己这般,面子上可能过不去,但是有希望得到卫启濯的指点,总是要试试的。京师里面多少子弟都想巴上卫启濯,但都没有门路。他这有门路的自然不能放过这层便利。
卫启濯一听说萧嵘要见他,当下就要寻个由头将萧嵘请走。但转念想想,萧嵘这么巴巴地要见他,大约是揣着什么事,他不让他说清楚,说不得他还要再来。
卫启濯思及此,便命明路将人带进来。
萧嵘也隐约听说了卫家的事。他虽然很是好奇,但并不敢细问。卫家这边不细说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具体状况,像这种勋贵豪门的事,还是不要乱打听的好,他可不想得罪卫家。
萧嵘被领进大厅时,瞧见卫启濯就坐在桌旁吃茶,桌上比他的脸都干净,连一碟点心都没有。
萧嵘有点懵,这好歹也是在节庆里面,怎么连一碟果品都没有?他原本还想顺道蹭几口国公府的细巧茶果……
卫启濯见他懵住,奇道:“有何不妥?”
萧嵘忙道无事。他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卫启濯不喜他,这种不喜似乎从头回见面就开始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卫启濯招手示意他坐下,萧嵘恭敬赔笑,跟卫启濯寒暄几句,才拘谨落座。
卫启濯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问他来寻他究竟所为何事。萧嵘起先不好意思直说,只说是寻常拜会,后头卫启濯沉下脸来,萧嵘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卫启濯直是摇头:“这个忙帮不了。我近来忙碌得很,怕是抽不出什么功夫出来。”
萧嵘又委婉恳求几回,但卫启濯态度坚决,他一时尴尬,觉得再缠磨下去也没有用处,便讪讪作辞。
卫启濯见萧嵘神色不自然,想起萧嵘那日一定要请他客的事情,出声问道:“确实没有旁的事了么?”
萧嵘笑着点头称是。
“我瞧着你似乎揣着心事,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虽然说出来他多半也不会帮他。
萧嵘心里确实揣着事,而且这件事令他几番委决不下。他觉得以他的脑子,大约是想不出什么对策了,不如说给卫启濯听听。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人找到我……”萧嵘将那日的巧遇大致讲了讲,末了道,“我也不晓得那人是做什么的。可惜没问他的名号,四公子人面儿广,说不定认得他。”
卫启濯渐渐攒眉:“你说得详细一些。”
萧嵘抬脚欲走,闻言一顿:“什么?”
卫启泓最终是被硬生生赶出府的。至于郭云珠的去留问题,卫老太太找来了郭云珠的娘家成国公府商议。最后商议来商议去,郭家人还是让郭云珠自己拿主意。
郭云珠选了留下来照料卫嘉震。
于是卫启泓最后收拾收拾,领着两个小妾走了。
他自己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并没有多少积蓄,卫老太太也没把事情做绝,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
萧槿觉得卫老太太已经仁至义尽了。卫启泓担着官职,完全有自理能力,而且他之前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想来也添置有宅邸,不至于无处可去。一千两银子足够在京城最好的地段置办一套宅子了。
但是卫启泓走那日,来跟卫启濯“道别”时,萧槿觉得卫启泓的脸色很可以用死人脸来形容。卫启泓并不感谢卫老太太给了银子,他似乎认为这是理该的,并且从他的辞色可以看出,他认为这个数目是打发乞丐的。
萧槿看了一眼跟在卫启泓身后的兰玉和秀娘。小妾地位何其低下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了,郭云珠平时再不受卫启泓待见,在这个时候还可以选择去留,还可以找娘家人商量,但是这两个小妾没得选。
萧槿瞥见秀娘暗自抹泪,猜测她大约是想起了她那没有着落的家人。她弟弟还在念书,家中拮据,从前卫家多有接济,如今出了这等事,她家人怕是从此又要过回去了。
不过萧槿并不想管这种事,这也不是她该管的。
卫启泓那边的事告一段落后,萧槿又开始想另一件事。
卫承勉前世身死是在三月份,而卫启濯因为出京办差而错过了这件事,所以卫启濯前世三月的时候应该是不在京师的,但是她忘记他是去做什么了,或者她前世压根儿就没留意他是因为什么出京的,毕竟他那时候还是她小叔,她也不会打探那么多。
萧槿知道卫启濯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付袁泰。之前他已经跟袁泰积累了太多矛盾,实质上已经几乎到了两不相容的地步。不过若非萧槿知道结果,她也不能相信卫启濯仅用了几年时间就斗败了袁泰取而代之,因为卫启濯一个三品侍郎与宰辅相比,力量差距还是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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