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都有位低者斗倒位高者的例子,譬如徐阶斗倒严嵩,但这可能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何况,卫启濯出身豪门,这个出身是他的凭借,但也是他的阻碍。
萧槿不太清楚卫启濯具体是怎么扳倒袁泰的,她只知道,绝色小叔在登顶完全变成恶毒上司之后,就彻底出名了。
耍弄楚王只是其中一个缩影,是他掌权之后手段与地位的一个表现层面。此事之后,就算有藩王偶尔奉召入京,也对他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胆小的还惧怕他——藩王只是个空壳子,与高官厚禄加身又深得皇帝太子信任的恶毒上司实在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上位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官场晋级。
萧槿还在琢磨着卫启濯那次出京究竟是去作甚时,卫承勉已经就袭爵之事给皇帝上了奏章,未久,卫老太太便被皇帝请到了宫里。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将卫启泓扫地出门之后, 紧跟着便是处置爵位继位人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卫老太太已经跟卫承勉商量了许久,又找了本家里面几个年高德劭的尊长一同计议,中间虽则有争论, 但最终也都归于了统一。
意见统一之后, 就需要去跟皇帝知会一声。只是不曾想卫承勉的奏章才递上去,皇帝就将卫老太太请了过去。
萧槿不太明白皇帝这是何意,揣度着会不会是皇帝不肯答应改立卫启濯的事。但卫启濯只让她不必多想,说皇帝很可能只是想探问一下个中缘由。
萧槿原本还不相信他的话, 皇帝哪来的这份闲心打听这种事。但等到卫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她抱着儿子去跟老太太闲谈时,才得知原来皇帝真的是找老太太聊天打探内情去了。
萧槿由此对卫启濯的判断力深佩不已。卫启濯却不以为意,他说皇帝平素一日万机, 日子过得太枯燥,其实对于这种事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面上不会直接这样说,只会打着关切仕宦元老之家的名头。
萧槿觉得卫启濯能够扶摇直上是有道理的, 混官场要的不仅是手段能力, 还要对皇帝的脾性嗜好了如指掌, 这便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萧槿与卫老太太谈天时, 见她老人家面现疲倦之色,关切询问是不是乏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 轻叹道:“没什么。”
萧槿微抿唇角。她觉得卫老太太自从经历过卫启泓那件事之后, 整个人似乎都苍老了很多,这阵子也有些精神不济。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这日早朝散后,文武群臣照例在内侍的导引下,依序退出奉天门。
因着之前出过踩踏事故,而今出午门时,谁也不敢急吼吼地往外挤,毕竟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卫启濯也跟几个同僚一道往外走。他正跟众人寒暄,余光里瞥见江辰在后面走,道了诳驾,回转身就几步走到江辰跟前道:“君实随我来一下。”
卫启濯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称他表字,江辰很是受宠若惊,赶忙施礼:“济澄何事?”
卫启濯道:“关于账目的事。”
如今江辰在工部任职,卫启濯去年年底跟着户部堂官一起汇总各个衙署明年的开销预算时,发现工部明年的预算竟然高达五百万两白银。
而今的户部尚书沈清正是当年卫启濯那一届乡试的主考官之一,沈大人当年便十分赏识卫启濯,如今卫启濯来了户部到了他手底下做事,自是欣慰异常,对他万分看重。去年腊尾进行收支核算时,沈大人连夜与卫启濯并另一个堂官核对了账目,发现工部去年的开支原本便已经超额,结果报上来的明年的预算又数额巨大,于是户部这边便没有签字。
没有户部堂官的签字将来办不了事,但是后来适逢正旦,工部几个堂官也是忙得团团转,没顾得上过来商榷。等到上元十日假过去,各个衙门陆续恢复运转,工部那边便来找户部要批文。
两部理论半晌,也没理论出个所以然。沈清最后懒得扯皮,又因着工部的预算开销里面包括修葺殿宇的费用,说白了也是花在皇帝身上,扯多了回头闹到御前,说不得会被工部堂官说成是对皇帝修殿心怀不满,所以打算妥协,但预备让工部将预算减到四百万两。
但卫启濯当时婉言拦住了沈清,悄声与他说,四百万两都嫌多,二百万两足够了。
沈清当时就惊呆了,问卫启濯这账是怎么算出来的。两人嘀咕了一阵,沈清也跟着改了主意,表示只愿意批二百万两。
于是工部的人集体懵了。
江辰当时也在场。他很想知道卫启濯这二百万两的算法究竟是什么,但工部几个堂官当时认为户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根本不把话听完,愤愤然拂袖去找袁泰讨说法,他也不好独自戳在那里。
他原本也是想寻个时机好好问问卫启濯的,眼下卫启濯主动来找他倒是正好。
卫启濯与江辰简单叙礼罢,旋道:“工部那几位大人如今怕是听不进去话,我先与君实讲上一讲,君实看看可有道理。”
“修殿所用的木料不必从云贵那边运,那边林密山高,一时半刻还不一定有路能让木料运下来。如果改成从湖广北部山地运,人力、物力和工期都可以缩减二分之一。两边的木料其实差不多,不会有什么不妥,为何一定要依从昔年惯例。”
其实他想说的是,又不是要修葺三大殿,寻常的殿宇用那么好的木料作甚。宫里面常用的金丝楠木成材缓慢,需要上百年才能长成栋梁,就这么大砍大采,往后好料子都没了,恐怕就要从南洋海面上运木材了。
江辰怔怔道:“那不也应该是二百五十万两?”
卫启濯乜斜他一眼:“君实是不是没有仔细看那笔账?那五百万两原本就虚得很,就算按照原本的计划,从云贵运木料过来,给四百万都多。能省钱为何要浪费?”他见江辰还是满面困惑,刷的一下从身上茄袋里抽出一把小算盘,拿在手上一通噼里啪啦,运指如飞,“你仔细看,我给你算一笔账……”
江辰目瞪口呆,果然不亏是户部出来的,竟然随身带了一把算盘。不过,卫大人什么时候学的敲算盘……
他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跟上卫启濯上下翻飞的手指,忽见袁泰领着几个属官往这边来。他入官场之后见识最多的就是党派争斗、权力倾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中有人好办事,这里面的道道多得很。
江辰不敢怠慢,连忙行了礼。周遭大小官员也都纷纷停下步子,隔着老远便恭恭敬敬地朝袁泰见礼。卫启濯则很是平静,不紧不慢地收起他的小算盘,等袁泰到得近前才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面上殊无神情。
袁泰睃了卫启濯一眼。卫启濯大约是他遇上的最麻烦的对手,这个人年纪轻轻却几乎一步登天,放眼国朝立国以来的所有六部堂官,哪个不是胡子都熬白了才熬上来的。照着这个晋升的趋势,卫启濯岂不是要不了几年就能取代他的位置?
袁泰思及此,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暗骂自己大约是疯了,卫启濯再是得皇帝的青眼,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上就坐上宰辅的位置,朝中的老人哪个不比他有资历?
但他眼下确实不得不想想权力交接的事。他这阵子身子越发不济,入冬后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譬如畏寒得厉害,譬如寝息又浅又短。此外,他这一两年间行动也渐渐变得不大灵便,途径湿滑的地面时一定要人搀扶,不然他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会跌倒。以他这个年纪,摔一次可不是小事。
他已经快要八十岁了,就算平平顺顺的,又能在这位子上待几年?而他四顾自己左右,竟然觉得没有一个人适合接替自己的位子。他原本觉得吴锐或可考虑,然而吴锐在卫启濯的挑唆下被调去四川了。
虽说皇帝可能不会再选他这边的人来接任这位子,但他总是要做好准备的,至少他应当保证将来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是他的敌手,不然他和袁家的处境都很危险了,官场争斗从来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那个继任者绝不能是卫启濯。他要做的不仅包括在任期间内为袁家谋取最大的利益,还包括打压得卫启濯翻身不能。
说起来也是他的儿孙不够争气,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儿孙里面没有一个能跟卫启濯相抗衡的。
袁泰客客气气地与众人叙了礼,随即便转向卫启濯,佯佯笑着与他说起了工部预算的事情:“事情来由我都听工部那边的几位大人说了,我倒觉得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做无甚妨碍,大家都是为陛下办事,自然是要做到最好。云贵那边的木料是宫中惯用的,即便山路不好走也可以多派一些人去临时开一条道。何况殿宇也不是每年都修,也就是个别年份多费一些银两而已……”
他说了半晌,见卫启濯只是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听着,没有打断的意思,也并无一丝认同的表示,心下不豫,面上却也是声色不露:“卫大人还有何话说?”
卫启濯微行一礼道:“下官要说的只有三点。其一,换个地方采料并不会有何影响;其二,工部平日里还要担负河道修筑等事宜,开销原本就大,陛下前年查看账目时就多有不快,下官也是为工部几位大人着想;其三,能省则省,利国利民,何乐不为?节约下来的那三百万两银子,足够支应半年的军饷了。”
四周有一瞬的沉静。
卫启濯表面上语气客客气气的,其实每句话都是在反驳袁泰。卫启濯是阀阅子弟,官位又不低,但在统辖诸司的宰辅面前这样说话,显然是不打算留什么情面的。满朝上下,敢这么对袁泰说话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袁泰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登高临远的日子久了,捧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在无形间生出一种优越感,一种不容侵犯的威势。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官威是早已深入骨髓的,那些初入官场的士子大多都会在头回见他便面现惶然之色,就连他的儿孙都畏惧他,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卫启濯面对他时,却从不惧怕。或者说,卫启濯很可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未免也太狂了。
袁泰倏地一笑,竟是没头没尾道:“我近来听闻,卫大人家中出了些事情,我倒是不知该宽慰卫大人还是该恭喜卫大人了。”
江辰觉得立在一旁都能感受到气氛的压抑。卫家的事他并不清楚,但卫启泓被扫地出门的事如今基本已经在京中传开,卫启濯将来承袭公爵一事也是板上钉钉了。袁泰这话显然是在暗指卫家的变故,甚至暗指卫启泓的落魄可能是卫启濯造成的,这一出不过是争夺爵位的戏码。
一句话能带出这么多含义,还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江辰终于知道为何许多朝臣都在背后管袁泰叫老狐狸了。
卫启濯忽地抬头看了袁泰一眼。
袁泰没来由地心里一跳,面上却镇定道:“卫大人这是何意?”
“在谈论公事时忽然提起敝族中私事,下官不明白大人这是何意,”卫启濯依然神色淡漠,目光却锋锐凌厉,“再就是,若是大人执意让户部这边批文,那不如一道去御前启问圣意,看陛下如何裁决。”
袁泰身边的属官暗暗抽气,简直对卫启濯佩服得五体投地,胆敢这样跟宰辅杠的,真的不多了。
袁泰面上神情变幻莫测,须臾,笑道:“有何不可?”
萧槿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也没瞧见卫启濯回来。她照看儿子吃完饭,在暖阁里枯坐着又等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沉不住气,预备披衣出去看看时,忽听丫头说卫启濯回了。
卫启濯进来时面上神色很平静,但萧槿就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出声问他为何回得这么晚。
卫启濯包住她的手帮她暖着,先问了他们母子可用了饭,听说她只喂了儿子,自己还没用饭,即刻吩咐厨房那边摆膳。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萧槿盯着他道。
卫启濯拉她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轻声道:“我与啾啾说一件事,我要出京一趟。”
萧槿一愣抬头:“去作甚?”
“监督工部往湖广采运修葺殿宇的木料,并监管河道。”
萧槿诧异瞠目:“这不是工部的差事么?为什么交给你来办?”
“因为这法子是我提出来的。”卫启濯大致将今日如何与袁泰起冲突,如何一道去御前理论,跟萧槿说了一说。
“陛下当时也认为能省则省,袁泰似乎是觉得他如果软下来就会在他的属官面前失却颜面,也会在工部那群人面前失却威信,所以始终揪着两地的木料质地不同这一点不放,又说我那二百万两的算法是不现实的。后头陛下都有些不耐了,让我往湖广去一趟。”
萧槿攒眉:“陛下难道看不出袁泰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么?为何还要你去实地走一趟?”
“陛下岂会看不出,”卫启濯微微一笑,“陛下心里跟明镜一样。”
永兴帝对于身边几个近臣的性子知之甚深,尤其是袁泰。但永兴帝的这个决定背后另有用意。
四川与湖广相邻,皇帝其实是让他顺便去四川打探一下楚王那边的异动,毕竟皇帝心里一直对那边的状况不放心。这原本也只是他的猜测,后来永兴帝在他们告退时让他单独留下,并且道明了这层意思,也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萧槿明眸圆睁:“你难道不担心袁泰在路上对你下手?之前你去山东时,他就想要你的命了。”
“他这回不会对我下手的,这回状况和上回不一样。啾啾想,这回我出这趟公差的起因原本就在他身上,若是我半道上出事了,他便难脱干系。他如今虽然急于打压我,但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干铤而走险的事,因为他会认为这样不值当,他心里还是有些轻视我的,在他心里或许我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几分运气的黄口小儿。”
“工部那群人既然虚报预算,那想来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你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工部……”萧槿嘀咕间忽然道,“你是故意要将这件事闹到御前的?”
卫启濯笑道:“聪明。我就是要让陛下看看袁泰是如何为了面子浪费国库的钱的。虽然国库的钱皇帝动不了,但国库没钱便万事不得运转,浪费国库的钱,就相当于败皇帝的家。旁的不说,败皇帝的家,皇帝心里是必定不会高兴的。”
萧槿恍然大悟:“你原本就想走这一趟,只是此番借着机会顺便让陛下在心里给袁泰记了一笔账,是不是?”
“聪明,就是这样。”
“下回直接夸我机智就好了,”萧槿板起脸,“那你要去多久?”
卫启濯沉吟少顷,道:“少则两月,多则三月,我会尽早回来的。”
萧槿闻言一顿,卫启濯前世那趟离京的公差似乎就为期两三月。难道就是这次了?算算时间,他今年年中该升任兵部尚书了。
卫启濯见萧槿神色不豫,捏着她的手摇了摇:“舍不得我?如果实在舍不得我的话……”
“你可以不去?”萧槿眼前一亮。
“这个不成,这回是非去不可了,”他嗓音一低,“我是说,若实在舍不得我,你可以将你的不舍之情都发泄到我身上——夜里多折腾我几次,我不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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