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泓暗骂这帮下人势利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再寻常不过的潞绸袍子,又有些丧气。
这种料子搁在从前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赏给下人还差不多,如今居然让他穿出来,他套在身上就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卫启泓又等了片刻,见进门无望,方欲离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下人行礼的动静,回过头就看到卫启沨轻装简从施施然踱步而来。
卫启沨客客气气地跟卫启泓叙了礼,旋笑道:“今日竟是这般巧,适逢佳节,不如我与你作杯,如何?”
卫启泓往昔也不大和卫启沨打交道。卫启沨与他分别是两个房头的嫡长子,骨子里其实也是骄矜的,只是卫启沨的性子没有他性子那么锐,所以人多谓卫二公子谦逊有礼,然而卫启泓能看出卫启沨实则跟他一样要强,否则也不会与晦迹韬光好多年的卫启濯暗暗较劲。
卫启泓原本想张口推拒,但转念一想,他可以藉由卫启沨知道国公府这阵子的状况,便点头应了下来。
卫启沨暗笑,卫启泓从前站得太高了,以致于懒得动脑子,认为任何优待都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从云端跌入泥淖,倒也有些开窍的样子,性情瞧着也不似从前那样莽撞了。
失去了之后才知道珍惜,这是多数人的通病。
弹劾卫启濯的事不断发酵,永兴帝在被雪片似的奏章围攻了一轮又一轮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派人快马加鞭去将卫启濯宣召回京,着工部侍郎去替代他的差事。
然而传命的人尚未出京,就传来一个消息,荆襄地震了。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荆襄是个模糊的区域, 后世的湖北、四川、陕西、河南四省交界处便是荆襄平原, 那里因是多省交界,属于三不管地带,因而四面八方的流民都往那里涌。
流民问题向来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因为流民极易暴动, 又不好辖制,常常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这边的平息下来那边的又冒上来。所以永兴帝一听闻荆襄地震, 首先想到的就是流民这个隐患。
荆襄流民前些年才闹过一场, 眼下若是因为受灾, 再度闹出什么乱子,那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据奏报来看, 这场地震震动颇大,出了事自然就要赈灾,但这个赈灾的人选就要仔细考量了, 因为一个赈不好就变成平叛了。
既能赈灾又能平叛,兼且还对流民问题有见地的, 放眼朝堂,实在寥寥可数。
永兴帝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卫启濯。卫启濯头先在山东时两次平定流民, 第一次还是在未入仕的情况下,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庠生,就已经能够从旁协助总兵孟元庆平叛了。第二次更是调遣有度, 平息了一场跨省的流民暴乱。
荆襄流民向来都令朝廷头疼, 廷议上对于钦差人选问题更是莫衷一是。最终永兴帝拍板表示让现如今正在湖广盘桓的卫启濯来接手这个差事, 依旧让工部的人去接替卫启濯目前手头的事。
众皆哗然。
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把这份差事交给卫启濯,就意味着将来兴许还要调兵给他,若是已经不信任卫启濯了,那这做法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若是还信任卫启濯,为何之前又要将他调回京。
萧槿也不太明白皇帝的心态。不过她比较关心另一件事,那便是卫启濯恐怕要因此晚归了。她不知道这是否会打乱他的计划,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会为他带来什么转机,她就是担心他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正是季夏时节,暑气蒸腾,流金铄石。即便已然入夜,仍旧闷热难消。
卫启濯坐在灯火摇荡的书案前,对着桌上写到一半的家书出神少顷,往圈椅上一靠,将手里的笔按在了砚池里。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出门两三月,尽快办完事就可以回京了,兴许还可能因为袁泰的举动而提早回京。
但是如今,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他与萧槿今生相识以来,最多也就分别过半年,照着眼下这个趋势,可能又要分别半年。他对他们母子惦念非常,每回看时辰的时候都会想他们母子可曾用膳,可曾睡下。
他预备将家书写完时,一公吏忽然敲门进来,在他耳畔低语道:“大人,蜀王府的长史前来拜谒,说要见您。”
他蓦地绷起脸,须臾,语声微沉:“将人请进来。”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后,卫老太太又因着风寒病了一回,这回的状况并不比去年好上多少。萧槿瞧着这副光景,有些担心卫老太太会在卫启濯外出的这段时间内出什么意外。若是那般的话,他或许会跟前世一样错过见亲人最后一面。
中秋前夕,萧槿去看望卫老太太时,老人家已是力气缺缺。萧槿从旁照料着老太太用了药,又勉强笑着陪老太太叙了一回话,听老太太问起卫启濯何时能回,踟蹰一下,道:“夫君信上说,兴许要等到下月才能回。”
她前阵子询问卫承勉是否要给卫启濯去信说明卫老太太病势沉重的事,让他作速回来或者上奏要求派人接替他。卫承勉考虑到诸多因素,对此也十分犹豫,一直委决不下。
卫老太太抬了抬眼皮,平静道:“眼下我也不是不能动,等到治不下了再知会他也无妨。至于能否赶得及,端看天意了。”
萧槿一愣,老太太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眼下已近耄耋之年,算得上高寿了,我头先每日晨起活络胫骨也不算无用功,”卫老太太叹息道,“只是有些儿孙不省事,我回头闭了眼也不好跟先夫交代。”
萧槿瞥眼一睃,果见坐在不远处的傅氏脸色明显一僵,神情不善地暗暗斜了她一眼。
傅氏八成是想到了卫启沨的婚事,这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并且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污点,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每次卫老太太感慨儿孙的时候,傅氏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总觉得是在影射她儿子。
萧槿心里冷笑,傅氏恐怕还不知道,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内,她的日子可能都会比较难过。
萧槿回了昭文苑后叫来了明路,张口便道:“将消息都放出去了么?”
明路鞠腰答应了一声。
“做得小心么?”
明路心道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少爷以前常让做,早就做出经验来了,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恭敬道:“少奶奶放心,小的知道分寸。”想了想,又道,“少奶奶,二少爷三少爷那头要不要也……”
“不必,如今这般已经足够,姑且静候结果。”
萧槿实在太了解傅氏的为人,加上她前世听卫韶容讲了一些事,知道她在背地里没少咒卫老太太死,她觉得应该给傅氏一些教训,也算是顺便报一报她跟她那些前世今生的旧账新仇。
于是她让明路去往卫承劭身边下人那里散播一个消息,大致便是傅氏对卫老太太心怀不满,卫老太太此番再度病倒就是傅氏在背后使巫术咒的。
卫承劭不大信鬼神那一套,但却是个大孝子。当初卫启沨堕马昏迷不醒时,卫承劭尚病急乱投医找了一群道士斋醮,如今听说母亲的病兴许是老婆咒出来的,情感偏向之下,不气才怪。
卫承劭也是知道傅氏对卫老太太心存不满的,只是傅氏平日里行事审慎,卫承劭没抓到她什么把柄,这才相安无事。如今听到这种风声,兴许休了傅氏的心都有。
萧槿望一眼西坠的斜阳,眉目染忧。如果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场大风波。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中秋之后,老太太病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到了八月底,已经水米难进。
卫承勉此刻已然无暇去思虑更多。他急急给儿子修书一封,命人日夜兼程送去荆襄。尹鸿如今还被扣着,眼前的事于他而言实是一团乱麻。
同样一团乱麻的还有二房。卫承劭去探望母亲回来,抽身就一把揪住傅氏,怒道:“你老实说,母亲那病究竟是不是你作的妖?!”
卫承劭素性沉稳,极少发火,傅氏见卫承劭眼下来势汹汹,吓得脸色发白,连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我哪来的胆子诅咒婆母……”
卫承劭厉声道:“没有?!当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怨恨母亲弹压你,背地里不知诅咒过母亲多少回,还说不敢?我看你是巴不得母亲早点死!”
傅氏骇然抬头。她平日里也就是转身回房之后才敢叨叨老太太几句,有时受了老太太的气,面上也都是强忍着,到了背地里才敢咒骂几句。打死她都不敢让这种话飘到卫承劭耳朵里,媳妇咒婆婆,那是大逆不道,被卫承劭知道,她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可是卫承劭而今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她的丫鬟背着她透给了卫承劭?
傅氏正思量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卫承劭已经叫来了几个婆子,命将傅氏押到佛堂去,跪着为老太太祈福去。
傅氏知道这罪名绝不能认下来,一叠声喊冤,但卫承劭自始至终置若罔闻。傅氏正六神无主之际,一扭头瞧见儿子和卫启沐打远处过来,忙朝儿子求助。
卫启沨瞧见这乱哄哄的一幕也是一怔,及至瞧见父亲的脸色难看至极,意识到母亲大约是触了父亲的逆鳞。他上前行了礼,小声询问缘由。
卫承劭阴沉着脸大致讲了一讲,末了越说越气,转回头又冲傅氏怒道:“你这毒妇顶好虔心为母亲祈福,如若母亲有个不测,看我怎生整治你!”
傅氏一向养尊处优,性子久惯刚强,何曾被这样落过脸面,心里气得了不得,但却不敢跟卫承劭硬碰硬,只是不住道自己这是被构陷了。
卫启沨几乎是在知晓原委的瞬间就知道了这件事的来由,但他自然是不会说的。
他看了母亲一眼,低声劝说父亲消消气,旋又去宽慰傅氏,让她先去佛堂为祖母祈着福,也让父亲冷静冷静。
傅氏见儿子竟然没有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意思,一股心头火又冒上来,也不用婆子押她,扭头负气而去。
卫启沐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只始终静默不语。他厌恶自己的嫡母,更不喜自己的嫡兄,但他的这些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
谁让他不占长也不占嫡呢。
重阳这日,永兴帝接连翻到了两份奏章,一份是卫启沨陈述边防排布与流民安置事宜的奏疏,一份是卫启濯奏请回京的奏本。
两人的奏章是同时被打开的,但因着卫启濯言辞急切,文字激昂,永兴帝不由自主连看了两遍,暂且将卫启沨的奏章搁在了一旁。
卫启濯非但文章做得好,字也写得出神入化,通篇行楷看下来,笔扫千军,丰劲雍容,不掺一丝刻意,随手写来便是可供临摹的上品法帖。
永兴帝想起初见卫启濯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未入仕的少年,虽则通身风发意气,但言辞泠泠,态度谦恭,不骄不躁。他自认颇有一双识人慧眼,他当时便隐隐觉得,此子将来怕是会成为彪炳史册的能臣巨擘,他还禁不住感慨自己没能教养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来。
永兴帝思及昔年往事,对着那本奏章沉吟良久,唤来了司礼监掌印刘敬。
“刘伴速速拟旨,”永兴帝若有似无地叹息,“召卫启濯回京。余下的善后事宜,暂且交于湖广都司去办。”
刘敬一惊:“可卫大人的差事……”
“卫家太夫人病危,他那边差事也办得差不离了,提早回京也无大碍。若强留他,无甚好处,”永兴帝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奏章,“这阵子这场轩然大波也该有个着落了。”
卫启濯早已提前收拾好,皇帝的谕旨一到,他便与湖广都司那边做了交接,当晚便预备离开荆襄。
蜀王府长史曹经亲来相送。两厢叙礼罢,曹经委婉询问卫启濯意下如何,卫启濯一面吩咐军牢帮他装行李,一面道:“蜀王殿下的好意卫某心领了,然卫某绠短汲深,实难从命,望长史回后,请殿下海涵。”
曹经面上的笑容有些僵。
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言辞虽尚算恭敬,但面上却无甚表情。藩王确实今非昔比了,皇帝面上对诸王客客气气的,然而谁都知道,皇帝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藩王。想拿藩王身份在这个势头正猛的臣子面前威吓一番,那是十分可笑的。
何况他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王府长史,在卫启濯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曹经赔着笑送走了卫启濯,转身便也收拾了一番上了路。
他一路戴月披星,策马狂奔,不走官道,专拣小径,疾驰不上半个时辰,远远瞧见夜幕里一点零星灯火,渐渐按辔徐行,到得近前,翻身下马,疾步至一辆马车外,鞠腰行礼:“王爷,郡主,那卫启濯已启程回京。”
车厢内,蜀王命曹经将这三两月间的事大致说一说。及听罢,转头看了安静坐在对面的女儿一眼。
蜀王沉声命曹经暂且退到一旁去,转向女儿:“你都听见了吧?这便是你看重的人。”
永福郡主一愣,不知父亲说的是“看重”还是“看中”,双颊染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蜀王瞧见女儿那副模样,面色更难看了一分:“你去了几趟京师,倒把魂丢了,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惦记上那位世家公子了。也不想想,那人出身显赫,皇帝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让他给你当仪宾!何况他还有家室。”
永福郡主微微垂首,沉默须臾,道:“父亲莫要说了,女儿从未想过要嫁他。”
蜀王嗤笑一声:“是么?那你倒还算清醒。只我提醒你一句,你顶好时刻保持清醒,否则将来后悔的是你。”
永福郡主抿抿唇角,点头轻应。
“本还想亲眼见见他,但如今看来是不必了。咱们也该回了,回头被人知道擅离王城,又是一场麻烦。”
永福郡主转过头,正对上掩得严实的帘子,连一丝月芒星辉都难觅踪迹。
她想要伸手拉开帘子往外面看看,但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抬起手臂,只轻“嗯”了一声。
眼下益王那边已经在筹谋着起兵事宜了,父王想趁着卫启濯在蜀地附近盘桓,跟他做一笔交易,即以益王的事情来交换他在御前进言,想法子让皇帝将蜀王一系的封地迁到北方。
待在蜀地不太平,将来一旦益王和楚王反了,说不得会将蜀王一系搅进去。
她之前就几度在父王面前夸赞过卫启濯,此番知道来的是卫启濯之后更是雀跃不已,但如今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的雀跃有些可笑。
永福郡主微微苦笑,收回定在帘子上的视线。
荣国公府。萧槿望着昏睡在榻上的卫老太太,手指收紧,指甲掐入掌心却不自知。
太医已经来了好几轮,但都委婉地表示,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回很可能会熬不过去。
卫承勉跟卫承劭两个宦海浮沉多年的大男人听了都腿软,险些扑通跪在卫老太太病榻前。屋内众人面上皆是惶惶悲戚之色,但没有一个人敢哭。
卫家本家的几位长辈,以及卫老太太的娘家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这几日府上人心惶惶,下人们也都噤若寒蝉,走路连个响都不敢有。
萧槿立在卫老太太的卧房内,望着药碗里腾起的稀薄白雾,飞快地计算着荆襄到京师的距离。
卫老太太气息奄奄,命在旦夕,如果卫启濯不能及时赶回,可能会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卫老太太恐怕也是死不瞑目,毕竟老人家一早就开始询问她的四孙儿何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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