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对她又拉又抱,手上的药膏早就蹭掉了七七八八,她对着他手上的口子蹙眉一回,一面拽着他帮他补涂,一面询问他这伤是怎么弄的。
卫启濯缄默少顷,道:“我那日赶路赶得急,这伤应当是被缰绳勒出来的。”
萧槿一顿,想就卫老太太的事情再劝他一劝,但瞧见他神色落寞,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眼下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或许应该给他一些时间让这件事沉淀一下,时间即便不能完全抚平创伤,也能最大限度地缓解哀恸。
卫启濯起身亲自照应着萧槿睡下,在她床前出神少刻,悄无声息地出屋,向乳母询问儿子何在,一路踏着夜色去看儿子。
时值初更,宝宝早已酣然入睡。卫启濯低头望着儿子稚嫩的小脸,一时恍惚。
能够与萧槿成婚生子,是他从前一度不敢想的,那于他而言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他那时候因为萧槿的事情,不知经历了多少矛盾挣扎。他甚至想,设若真有轮回转世,他一定不会忘记萧槿。
如今他没有堕入轮回,只是一切重来了。
她不是他嫂子,他也不是她小叔。
他们真的成了夫妻。
卫启濯有一瞬的失神。如今这般,就好像一场梦一样,他不禁担心下一刻就会撒然梦醒,他还是孑然一身。
只是这梦并不全是美好的。
他想起几日前祖母离世时的场景,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恸切。
新仇旧账,是该好生清算清算了。
卫启濯与袁家人大动干戈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永兴帝耳朵里。但袁家人并未就此事在御前透露只言片语,被抽个半死的袁志也只是告了假在家养伤,永兴帝便也没有多问,横竖也没出人命。
然而等过了卫老太太的七七,一直在家中料理丧事的卫启濯忽然递上了一封长达万字的奏章。奏章就之前言官对于他的诸般弹劾进行了详尽的逐条驳斥,并且耐人寻味的是,他在末尾还附上了他那日鞭抽袁志的来龙去脉。
卫启濯原就做的一手锦绣文章,这份奏章更是笔力千钧,令人稍一寓目便能感同身受,愤慨遽起。永兴帝一面看一面感叹卫启濯经此打击,笔锋词翰竟然一下变得老辣许多,果然蚌病生珠的道理是不假的,历了挫折才能愈见深刻。
永兴帝禁不住将这份奏章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回,险些忘记了批览奏章的初衷。他反应过来时先自窘迫了一下,顿了顿,把奏章搁到了一旁。
似卫启濯这等天纵奇才,若真是要反,那可比藩王谋逆棘手多了。但这样天禀踔绝的人,会看不清形势?
卫老太太的丧事暂且告一段落后,对于卫家的男丁来说,就要迎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便是丁忧守制。
卫承勉经受丧母之痛,这阵子过得身心俱疲,原本是想顺势递呈丁忧的,但思及儿子那件事现如今尚未有定论,担心自己归家守制之后儿子在朝中会少一个帮手,于是一直委决不下。
卫启沨则在跟卫承劭知会了一声后,向吏部递交了请求夺情的申请。他虽未跻身九卿之列,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可不是个闲曹,卫承劭再帮他打点一二,部里便可能保举夺情,留任守制。
萧槿觉得卫启沨这回正好捡了个便宜。卫老太太若是与前世一般在去年宾天,那么卫启沨能否夺情还很难说,但是眼下时间往后推一年,卫启沨品级上来了,又已经在都察院待了一年,位置差不多坐稳了,夺情就更有说头了。
卫启濯对于卫启沨的举动置若罔闻。他这段时日虽然没有去衙门,但是格外忙碌,萧槿总感觉他是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出了七七之后,转瞬便到了冬至节。冬至这一日,卫启泓一早就来了国公府。卫承勉听人报说卫启泓又来了,并且还要求参与冬至祭祖,冷笑一声,传命绝对不准放他进来。
老太太宾天那一日,卫启泓到了灵堂就开始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险些背过气去,其哀哀之状更甚于卫承勉等人,在场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
但饶是如此,卫承勉也并不动容。等卫启泓守灵满三日,他便即刻将他打发走了,之后卫启泓又来了好几回,但卫承勉没再让他进来过。
让他守灵便已是破例,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准他进来,他只会蹬鼻子上脸。今日祭祖他居然也想来掺和,更是恬不知耻。
等祭祖结束,卫承勉见儿子心绪尚算平静,正准备问问他打算如何处置朝堂上那件事,就见小厮去而复返,陪着小心说卫启泓不肯走,他们也不敢硬赶,两厢一直在外面僵持着。
卫承勉沉了脸,掣身而出。
卫启沨无意看大房这一出戏,他得回去看看母亲如何了。父亲前阵子悲恸过甚,又忙着祖母的丧事,倒是无暇理会母亲,如今稍缓过来,也腾出手来了,便开始跟母亲算账。萧槿真的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才回身迈步,就听卫启濯淬了冰渣似的声音蓦地自身后传来:“二哥难道不做点什么?”
卫启沨步子一顿,倏然回头:“我不懂四弟在说什么。”
卫启濯前行几步,到得卫启沨近前止步,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难道二哥要告诉我,你打算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混官场,与我公平角逐?”
卫启沨原本面上神情淡淡,闻言容色一凝,旋又笑道:“四弟这是哪里的话,一家兄弟,说什么角逐不角逐的。”
“二哥既然不肯承认,那我也不勉强。咱们不妨往后走着瞧。”
卫启沨端量堂弟几眼,拂袖便走。
卫启濯应当是要开始反击了,袁泰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但这些都不关他什么事,他有他的计划和步调。
卫启濯冷冷哂笑。
他还是不要告诉卫启沨他已经恢复了往生记忆的好。不过看着卫启沨装傻装得那么自然逼真,他倒是有点期待卫启沨知道真相之后的反应。
卫启濯正打算回书房去理一理案牍,就见明路急匆匆跑来,行礼道:“少爷,陛下派了内官来传口谕,说让您作速进宫一趟。”
卫启濯望了一眼悬在屋脊上的日头,眼眸阗黑不见底。
这就要来了。
萧槿正拉着儿子的小手教他认字,听闻卫启濯入宫去了,心下忐忑。
他之前便与她说过皇帝这几日应当就会寻个时机见他,让她不必忧心。
实质上道理她都懂,但是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原本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如今应当已经升任兵部尚书了,但是今年接连出现意外,先是荆襄地震,后是卫老太太的亡故,她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等着。
而且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盯着她看时,时不时就会出神。
萧槿轻叹一息,见儿子扬起小脸看她,摸摸他脑袋:“你爹爹出门去了,适才捎话说回来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萧槿说到这里沉默一下,他说的“很多好吃的”会不会是一沓糖葫芦?
乾清宫东暖阁。永兴帝的目光自座下众人面上扫过,声色不露,只屈指扣了扣金台旁的扶手。
刘敬读罢卫启濯那封万字奏章,又恭恭敬敬地递还与永兴帝,退到了一旁。
永兴帝开言道:“诸位可有何话说?”
众言官面面相觑。
他们今日被皇帝临时宣召入宫,到了地方才发现卫启濯和袁泰居然都在,一个两个心里便都打起了鼓。皇帝看人到齐了,在一摞奏章里翻找了片刻,命司礼监掌印刘敬先后当众读了几本。
那些都是他们之前弹劾卫启濯的奏章,只是皇帝精选了几本骂得最狠的。
众人不明所以,但是凭借多年弹劾的斗争经验,俱是肃容而立,并不露怯。
直到皇帝祭出了卫启濯的那本奏章。
他们头先前前后后主要弹劾了卫启濯四大罪状。一是在尹鸿之事上为虎作伥;二是收买御前内官;三是以权谋私,为本家亲眷与妻族营私,其中特援引萧嵘一事为例;四是与朝中多名武将阴伺非常,其中特援引与刘用章相交之事为例。
四宗罪里面,属二和四最重。二是皇室大忌,但凡皇帝脑子正常,都不会允许内外勾结之事发生。四是大忌里的大忌,即便皇帝脑子不正常,也不会允许勋贵世家与武将暗中交通。
众人在为卫启濯罗列罪状时,也顺手给出了证据,但是除却尹鸿与萧嵘的事之外,并没有其他更为详尽的事例作为依托。而卫启濯那本万字奏章对这些罪状进行一一驳斥,并且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尹鸿与萧嵘那两件事俱是构陷,鞭辟入里,无可驳斥。
众人听罢,俱是惶遽。
既然卫启濯能批驳得这样周详,那么是否说明他是早有准备的?最惊悚的是,无论是尹鸿还是萧嵘的事,卫启濯在辩驳时,话里话外都暗指这两条无中生有的罪状都与袁泰有关。
虽然他们不认为卫启濯能够撼动袁泰,但如果卫启濯这回真正攻讦的人是袁泰的话,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
永兴帝见问了半晌都无人应答,冷冷一笑:“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所以朕可以认为你们头先不过是蓄意诬告么?”
众人大骇,纷纷跪地口称冤枉。
“冤枉?一个两个是冤枉,一群也是冤枉?还是说你们得了谁的指使,趁着卫卿离京,一哄而上,欲陷他于不义?”
跟惶惑的言官相比,袁泰却是平静得多。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是震惊忧惧之后的强制自持。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将尹鸿下狱,什么龙颜大怒召卫启濯回京问罪,根本全是假的。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被那些弹劾误导。即便曾经产生过一些怀疑,也在让卫启濯顺道拐去荆襄赈灾之后消弭无踪了。
因为皇帝在瞧见那些弹劾之后,应该是派了人去暗中监视卫启濯的一举一动。卫启濯当时人在湖广,如果真的存有异心,消息必定十分灵通,一旦知晓了京师这边的动静,自会有所行动,尤其在可利用职务之便交结武将的状况下。但是皇帝显然没有发现卫启濯有何异动。甚至于,卫启濯是回京之后才知晓他被弹劾的事情的。
且不论是否装的,光是这一点就很可以打消皇帝的疑心了。要是这样都能有谋逆之心,那么是个人都能造反了。
所以,其实皇帝让卫启濯去荆襄赈灾只是一种试探,但这还不太够。后来卫家太夫人病危,皇帝下旨将卫启濯召回京师时,应当只是对他放了七八成的心,剩下的那两三成,估计是在卫启濯大闹袁家以及看罢他那万字奏章之后跟着消弭的。
国朝重孝,皇帝自己就是个大孝子,虽则对藩王百般提防,但之前眼见着皇太后病中还念叨着要见孙儿,还不是破例将楚王召来了京师。
卫启濯在卫家太夫人的事情上越是反应激烈,皇帝就越是欣赏他,因为这表明他是至孝之人——既合乎纲常伦理,又合乎皇帝的脾气。百善孝为先,若连亲长都不能真心孝敬,那谈何尽忠于国呢?
其实整件事里面,看得最明白的大约要属京都那群勋贵们了。卫家太夫人宾天之后,京师世家几乎一家不落地前去吊唁,场面空前。仕宦阀阅最是势利,若他们认为卫启濯此番会倒,大约会有相当一部分选择明哲保身,毕竟大逆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是由卫启濯回京之后皇帝允他先去处理祖母后事便能看出,皇帝怕是根本没有严惩卫启濯的意思,否则哪来这样的优待。
至于卫启濯那份驳斥言官的奏章,完全可称咳珠唾玉、一针见血,那笔锋造诣可比那群镇日专职弹人的言官不知高了多少。
袁泰思及此不由微微蹙眉。他从前也看过卫启濯写的奏章,虽然也是一字一珠,但并不如眼下这篇这等笔精墨妙,难道这奏章是他请人代写好了之后再自己誊写出来的?
言官们被皇帝一番诘责问得手足失措,只道是一时误信流言,纷纷跪地请求宽宥。
永兴帝厉声训斥了一顿,随即命众言官姑且退到外面候着。
等下头只剩下卫启濯与袁泰两人,永兴帝径直冲袁泰道:“卿家继任宰衡十几载,自当为百官楷模,然而为何这般教孙不利?”
袁泰神色立变惶恐,忙道袁志当时并不知卫启濯是要赶着回去见卫家太夫人最后一面,若是知道,定不会干那等事。
永兴帝冷哼一声,朝卫启濯道:“这话卫卿信么?”
卫启濯原本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闻言迅速敛襟施礼:“臣相信。”
袁泰惊愕转头。
“朝野皆知,宰辅大人年高德劭,”卫启濯一脸认真,“怎会教出那样的孙儿?纵然真是袁公子因旧日私仇故意拦着臣的道,要耽误臣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那也只能是袁公子欺瞒了袁大人,袁大人必定是不知情的,不然早就将袁公子吊打一顿了。”
永兴帝微微倾身:“可朕听闻,袁大人在卿家告知了登门缘由时依然包庇孙儿,不认为孙儿行事有错处。”
卫启濯一愣,恍然道:“确实如此,陛下说的很是,臣当时急火攻心昏厥过去了,记忆有些模糊。”
永兴帝倏然作色:“那便是了。虽则卫卿行为过激,但也属人之常情,是袁大人那头有错在先。”
袁泰听着这俩人一来一往正有些懵,就忽见两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宰衡可是跟荣公家有仇?即便再是有仇,扰人尽人伦孝道,是否欠妥?”永兴帝声音转冷。
袁泰这回是真的惶恐了,他当时被卫启濯那嚣张的气焰气得只恨不能立等按死他,根本没想到会因此留下了口实,跪地连道两句“并非如此”,遽然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卫启濯嘴角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皇帝今日能摆这一出擂台,就表明他对袁泰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即将爆发的地步,晕过去是不顶用的。
袁泰继任以来无法真正驾驭六部,这从他之前无法调停工部户部的预算纠纷便可见一斑。袁泰又出于私心总想壮大自家打压勋贵,京中许多世家早已对袁泰暗生不满,据孙茫说孙家也看不惯袁泰这些年的做派,孙皇后偶尔还会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嘴。日积月累下来,皇帝便对这个居于百官之首的臣子生出了诸多不满。
宰辅这个位置是要压阵的,如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长期以来无法斡旋诸司、平衡世家,那么就要考虑换人了。不然每回出了纠纷都去找皇帝,要宰辅作甚?一旦皇帝动了换人的念头,发难是迟早的事,只看用什么由头。
永兴帝并未命人将袁泰抬回去,而是宣来了太医,施针扎醒了他。袁泰年事已高,行动迟缓,但甫一醒来就挣扎着跪地顿首,直道当时被卫启濯的态度气昏了头,未曾往深处想。
明里自省,暗里谴责卫启濯当时气焰嚣张。
永兴帝听袁泰情真意切地解释半晌,忽然道:“卿家既是这么容易气昏头,那不如好好回家歇一歇。”
袁泰浑身一僵,惊悸抬头。
萧槿一遍遍差人去门口迎候卫启濯,但直到日暮黄昏也没瞧见他的人。儿子牢牢记住了她那句话,时不时就仰起脑袋管她要好吃的,萧槿命人端来了好些零嘴果饼,但儿子都兴致缺缺,奶声奶气地喊着要爹爹给的好吃的。
萧槿嘴角直抽抽,心道傻儿子诶,你爹说的好多好吃的还指不定是什么呢,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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