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转眸看向一旁的香钟,觉得有些恍惚。
四个月前她还给老太太剥粽子来着,怎么眼下会走到这般境地?难道有些事注定是无法避免的?
萧槿拳头攥紧,心里不断默念启濯快回。
卫启濯一路北上,轻车简从,星夜兼程。他身上一直戴着萧槿之前送他的那个锦鲤香囊,路上始终不自觉地握着那个香囊,掌心里全是汗。
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刻,而他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将前世曾经历过的煎熬重历了一番。
他掀开帘子,望着路旁飞速倒退的林峦山色,再度厉声催促车夫快一些。
车夫想说再快下去轮子都要跑飞了,但他知晓卫大人这会儿肝火旺,不敢有异议,只连连应喏,咬咬牙,又狠狠抽了马匹一鞭。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启濯瞧瞧车外景色,发现已经到了京畿,松开紧攥的拳头一看,手心已是一片惨白,中间夹杂着几道指甲划破的血印子。
他一颗心如火焚,再难抑住心内焦躁,揣上腰牌让车夫停车,手在车厢壁上一撑跳下车,夺下了车夫的马匹,扬鞭策马,一径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正是酉初时候,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萧槿立在国公府漫长的曲廊上,眼望天际秾丽绚烂的霞光晚景, 心境却满是阴郁。
太医已经明示卫老太太命在旦夕, 随时都可能殒命。老太太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 偶尔的清醒也十分短暂,卫承勉兄弟三人早已告了假, 寸步不离地守着。
但是众人都知道, 老太太还在等着卫启濯回来。
她念叨她的四孙儿念叨了半年,见上卫启濯一面恐怕是她最后的心愿。若是这个心愿无法达成,将是何等遗憾。
一路风驰电掣, 如天马脱衔一般冲至城门外,卫启濯甩手将身上腰牌亮给守城的兵士看。
士兵长年戍守在此,见惯了各色人等,打眼一扫腰牌形制便知对方身份非同寻常,再定睛一瞧腰牌上的字样, 即刻悚然一惊,忙忙施礼让行。
卫启濯收了腰牌, 一夹马腹,马匹飞也似地绝尘而去。
他甫一入城,便径往国公府冲去。左躲右闪避开人丛, 在行至集贤街时, 忽见前面一众人马挡住去路。他下意识扯辔勒马, 凝眸一望, 却见是一群子弟在前头耍笑嬉闹。
他面冷如霜,大喝一声“让开”。那群人纷纷回转过头,一见是他,脸上的笑便齐齐敛起。
卫启濯从前就是他们惹不起的,京师虽然权贵遍地,但卫家在阀阅巨室里面的地位却始终未曾动摇过,说是第一豪门也毫不为过。
卫启濯眼下已经取代了卫启泓的位置,将来可是要袭爵的,何况卫启濯而今是朝廷重臣,他们这群镇日纵情于声色犬马的纨绔是万万比不得的。
众人惶恐之下,方欲为他让道,忽闻内中一人扬声道:“诸位莫动。”
卫启濯循声望去,便见一人自鲜衣怒马的众子弟中打马而出。
正是袁志。
“卫大人这般急切,不知意欲何往?”袁志佯佯笑道,“多日不见……”
卫启濯目光阴厉,二话不说,抬手就狠抽了胯下马匹一鞭,那马儿吃痛,扬蹄长嘶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疾冲。
袁志还挡在他面前,不意他会如此,根本来不及闪避,卫启濯策马而来时,他的马便瞬间惊了,高扬马蹄时,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袁志一时恼了,挥手命守在前面的人堵住卫启濯的路,要向他讨个说法。
酉时二刻。萧槿提心吊胆地看着榻上有进气没出气的卫老太太,心头滋味已经无法言说。
世间万事之中,最是无奈者怕莫过于生死。他们已经法子使尽,但还是无法阻止卫老太太的病况恶化。就好似眼看着流星坠落,却无力追赶,更无力阻遏。
萧槿之前虽则惶恐,但并未绝望,她总想着卫老太太上一回便能化险为夷,这一回可能也可以。她甚至特意效仿上回,将儿子抱来给卫老太太看,希望儿子能让老人家的心情明朗起来,进而缓解病情。
宝宝已经学会了走步,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譬如娘亲,爹爹,祖母。不过“祖母”这个词发音不容易,所以他说得不甚清楚。但小娃娃说话自带软糯,张口叫人时,听得人心都要化了,所以萧槿几乎每日都要带着儿子来探望老太太,让儿子拿小爪子捏住老太太的手指叫祖母。
老太太显然也十分动容,每次宝宝来时,精神总是相对好上不少。但也只是相对,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也不能遏止老太太病势加重。
萧槿前世被卫启沨母子磋磨时,卫老太太没少帮她说话,卫韶容身为她的同辈,能帮她的十分有限,实质上那个时候主要为她撑腰的人是卫老太太,不然她的日子可能更加艰难。卫老太太在知晓真相之后,甚至曾经几次逼迫卫启沨与她和离,只是卫启沨抵死不肯,她这才未得遂愿。
今生她未嫁入国公府时,卫老太太便待她颇为和善,及至她成了卫家的媳妇,老太太更是待她亲如孙女,连卫启濯这个亲孙儿都酸溜溜地说卫老太太得了孙媳忘了孙儿。
萧槿思及老太太前世今生对她的照拂,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瞬间便涌了上来。她不敢让旁人瞧见她落泪,赶忙将怀里的儿子交给保母,自己转身出屋。
她出外胡乱揩了泪,又命丫鬟出去迎迎,若是卫启濯回了便赶紧将他带到这里来。
做罢这些,她仰头看天,压抑吁气。
希望卫启濯已经在归途上了。
卫启濯才奔出几丈远,就被袁家一众御马的护卫拦住了去路。袁志又打马招呼身边的一群子弟跟上,一阵风似地追赶上来围住卫启濯。
卫启濯走得急,身边没有侍从跟随,眼下被这群人围堵,一时不得脱身,目光阴鸷已极。
方才那群子弟平日里虽然多胡天胡地的,但脑子是好使的,又没有袁泰那样的靠山,因而并不敢得罪卫启濯,虽然袁志几度撺掇,但众子弟皆是缩在后面观望。
袁志平日里威风惯了,何曾这般一呼无应,当下低骂了句“一群孬种”,招呼自家护卫死死堵住卫启濯的路,自己挡在正中,气势汹汹道:“堂堂荣国公府四公子,又是朝中重臣,竟在闹市上横冲直撞纵马狂奔,若是……”
他一句话未完,惊见卫启濯竟扬鞭朝他面门上抽来。他急急躲闪,但一侧脸颊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登时皮开肉绽,耳朵嗡鸣。
袁志呼痛捂脸,大喊耳朵被卫启濯抽聋了,袁家众护卫也忙忙上前查看自家少爷状况。
卫启濯无暇支应他,乘隙挥鞭,纵马而去。
酉正时分,卫老太太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萧槿方才六神无主之下,跑去卫老太太素日礼佛的佛堂跪着为老太太诵经祈福。但她心下不静,她担心在她离开的这段工夫,老太太会忽然咽气,虽然这个念头很不吉利,但她不得不考虑到这些。
于是她再度回了老太太的卧房守着。
傅氏此刻也是惶遽万分,跪地为老太太烧香祈福,拉都拉不起来。她平日里确实一直盼着老太太死,但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又害怕老太太真的会一命呜呼,此刻拜神拜得格外虔诚。
倒不是她突发孝心了,实在是她太了解卫承劭。卫承劭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老太太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都能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旁伺候着,在京师提起卫家三兄弟的孝顺,那都是出了名的。
如果卫承劭认定了老太太此番病倒是她在背后作祟,那是很难扭转的。她如今已经不想着如何扭转了,她只求老太太能挺过去,否则,卫承劭很可能会将丧母的悲恸发泄到她身上。
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她娘家也根本帮不了她,谁让她嫁的是卫家。
归家的路,卫启濯走过无数次,从前倒不觉什么,但这回却觉得格外漫长,漫长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
他心头如同火焚,不断狠抽胯下马匹,攥在手里的缰绳深深勒入掌心,割出血来,却不自知。
他双目赤红,急切地想要瞧见国公府那熟悉的门扉,然而耳畔马蹄哒哒,却始终望不见家门。
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酉正一刻,昏睡已久的卫老太太忽然睁了眼,目光竟然颇为清明。
一直守在旁侧的卫承勉先是一喜,跟着心下便是一沉。
这莫非是……回光返照?
萧槿精神正高度紧张,见状也是大骇。老太太头先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目光也没有焦距,如今竟是双目炯然。
卫老太太缓了一缓,低低问:“启濯还没回么?”
萧槿见老太太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心头酸涩难当,鼻尖酸得厉害。
卫承勉含着泪勉力笑道:“启濯说他已在路上了,即刻便到。”
卫老太太轻声叹道:“没想到临了临了,人没到齐。”
前日刚赶回来的卫承劼听见母亲那句“人没到齐”,登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压抑不住地痛哭流涕:“母亲且等着,儿子再去瞧瞧,说不得侄儿已经到了门口了。”
卫老太太轻轻摇头:“怕是赶不及了。”说话间,目光慢慢扫向屋内众人。
三个儿子脸上全挂着泪,但都是强颜欢笑;段氏跟郭云珠在一旁啜泣,压抑着不敢出声;傅氏吓得腿软,被丫鬟扶着都站不稳;萧槿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面色苍白如纸。
几个孙儿神色各异。卫启沨难掩悲恸,卫启沐低垂着头,卫启洵和卫启沛默默抹泪。前些日子就归宁回府的卫韶容哭得喘不上气来,却捂着嘴不敢出声。
卫嘉震立在郭云珠身边,垂手默然。卫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少顷,便转了开来,看了乳母怀里的宝宝一眼。
她的娘家人也来了,整整一屋子人,跻跻跄跄,满满当当。
“我还盘算着等启濯回来,让他讲讲见闻经历,”卫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语,“我的门牙也还齐全,说话不漏风,启濯打小就爱听我闲磕牙。他娘去得早,他懂事得也早,在我跟前时跟个小大人儿似的。别看他对人不冷不热的,那时候性子其实极是腼腆,我每回捏他脸他都要跑,不知不觉竟然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长大了好,长大了好,”卫老太太连说两遍,一瞬的失神后,转向萧槿,“槿丫头过来。”
萧槿一怔,即刻答应着上前握住卫老太太的手。
“启濯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卫老太太歇了口气,继续道,“若真是赶不及,那也是命。你多劝着他些,莫让他想不开。我在天上瞧着他好,也能安心。”
“你跟启濯好好的,好好教养霁哥儿,卫家的将来就担在他们身上了,”卫老太太微微笑笑,“你两个最好多生几个,儿孙绕膝,多热闹。”
这话要是搁在往常,萧槿一定觉得羞赧,但是眼下她除了点头让老人家放心以外,已经别无举动。
卫老太太又对卫承勉等人虚声叙话少刻,目光便转到了卫启沨身上。
“沨哥儿来,我有话与你说。”卫老太太声音愈加低弱。
卫启沨一愣,应了一声,移步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启濯再抬眼,终于瞧见了自家门楣上那久违的匾额。然而他并未勒马,而是大喝一声“开门”,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卫启泓正一身简素端端正正地跪在国公府大门外,忽闻背后马蹄声与断喝声,登时大骇,慌忙爬起来躲到一旁。
他才起身,他方才跪过的地方便被卫启濯的马匹踏得震天响,唬得他头皮发麻。
几个门童也唬了一跳,但国公爷那边早派人来迎四少爷迎了几回了,他们也有个准备,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将门扇打开来,并对着卫启濯迅速绕过照壁的背影传话说国公爷让他速去临溪馆。
将门童的惊愕目光和匆忙行礼抛在身后,卫启濯一路催马奔往临溪馆。
祖母夏月间喜欢住在临溪馆消暑,秋日里又喜看临溪馆左近成片的枫林,因而会一直在那里住到立冬,然后再搬去府邸东北方的大暖阁过冬。
他算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对于祖母的习惯太过了解。通往临溪馆的路他自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在众多儿孙之中,祖母也最偏爱他。他出门的这段时日里,祖母一定没少念叨他。
他知道祖母一定在等他。
卫老太太跟卫启沨低语罢,几乎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微微抬手指了指此刻异常安静乖顺的宝宝,以及郭云珠身畔的卫嘉震。卫承勉会意,忙命人将两个孩子抱到老太太面前。
卫老太太的目光已经有些迟滞,对着两个小曾孙看了半晌,眼神才重新有了焦距。
老人家神容复杂,艰难喘息半晌,末了轻轻道了声“造化弄人”。
宝宝年幼,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已经认了人,伸出小手拉住卫老太太一根手指摇了摇,软糯糯地叫了声“祖母”。
卫老太太嘴角漾起一丝笑,手指微蜷,轻轻勾住小曾孙的小手。
卫承勉强抑悲恸,见母亲嘴唇翕动,俯身细听,只听到老太太似乎在念叨着“槿丫头”。
萧槿闻听老太太在说她,趋步上前,伏在卫老太太唇边,便听老太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头回见你便觉你极投眼缘……你说我们是否前生就见过呢。我活到这个年岁,许多事都能看得通透。这些年我算是瞧出来了,沨哥儿是为了你才不肯成婚的,虽说他极力掩饰,但还是瞒不过我,不论他承认与否……只我不说罢了……他不承认也是常理,他不想给你招麻烦……”
“我甚至曾想过,兴许我卫家前世欠了你的,这一世因你而致兄弟相争大约也无可厚非。何况他两个原本就暗暗较着劲儿,真当我看不出呢……罢了罢了,兴许争斗总是避免不了的,这些个我也管不了了……”
“启濯那件事应当无碍,他脑子好使得很……我此番一去,说不准还能顺道帮他一把……只是我熬不到瞧见结果那一日了……”
卫老太太的语声渐低至无,眼帘缓缓低垂,却是硬撑着不肯阖上眼。
卫启濯问过祖母安置在何处后,便一径纵马奔到了曲廊下。他甫一勒马,便翻身跃下马背,疯了一样拔足狂奔。
他飞速转过两道游廊,直直朝着祖母的起居室冲去。
他一直都在赶路,眼下竟然不感到疲累,只觉浑身气力无穷。
卫承勉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顿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卫启濯前脚刚踏入门槛,就听到父亲嘶哑的声音传来:“母亲……宾天了。”
萧槿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便见刚刚赶来的卫启濯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应声跪地。
萧槿又惊又忧,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扶住他。她唤了他两声,然而他无甚反应,只是盯着祖母的床榻发呆。
萧槿拉他不起,正欲寻人将他扶起来,就忽觉被他攥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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