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好像始终都活在牢笼里面, 很少能活得像是真正的自己。
但事到如今, 他就能放下么?就能释怀么?
当然不。
前生所历铭心刻骨,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他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堕入深渊,也依然不能忘记萧槿,她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魂灵。
十年的相处早已在他心底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何况若非他当初的怯懦天真,萧槿怎会对他绝望憎恶至此。
卫启沨敛眸,对着眼前虚空出神。
隔日傍晚,萧槿倚着床柱闲翻书。她眼睛对着书页,目光却半晌不动,很有些心神不属。
忆及那日情形,她目中难掩迷惘。
她那日再睁开眼时,已然躺在了后花园一处廊庑里。她下午靠在卫启濯怀里等他的下文,结果后来就断片儿了,睡得太沉,实在想不起他之后跟她说了什么。
她后头问他跟她说了什么,他凝她半日,问她是否当真不记得。萧槿回想一番,点头道确实对此无甚记忆。
卫启濯轻声一叹,将话头岔了开来。
萧槿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她潜意识里觉着那个猜测有些离奇难解。
她心里揣着事情,终归什么也看不进去,随手收了书,起身披衣,去了后花园。
见今桂花正开,习习夜风拂面而过,扬起一阵清甜馥馥的桂花香,呼吸之间,浑身通泰,上清下明。
儿子晚膳后便温书去了,她不便打搅,卫启濯则在那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后,重新忙碌起来。
袁家的事尚未彻底了结,卫启泓那头也不算处置干净。他似乎是打算对袁家赶尽杀绝,至于卫启泓,她觉得他至少会踩得他永生翻身不得。
他昨晚还问她想让温家如何。她仔细想了想,温家真正跟她有仇的应当只有温锦和梁氏。温锦给她添堵好多年,梁氏曾试图戕害卫老太太。但温锦已死,梁氏已疯,所以她也想不出还能再做点什么。
所以她但是随口跟他说若是他有什么好法子,尽管去做。温家人的死活她并不多么关心,不过温家人倒霉她是乐见的。
对楚王和益王的鞫讯也很快开始,然而这两个藩王是皇帝近亲,骨子里倨傲得很,三法司的堂官压不住场,皇帝又不能拖着尚未完全痊愈的身子去日夜审问,因而这件事便落到了卫启濯手里。
奇怪的是,直至这步田地还想摆亲王架子的两个藩王,到了卫启濯跟前全成了没脚蟹。
萧槿感觉有些奇怪,因为楚王只是皇帝的侄儿,而益王可是皇帝的亲儿子,与益王相较起来,楚王底气并不是那么硬,惧怕卫启濯还有情可原,可是凭着益王那个性子以及后台关系,看见卫启濯就怂,便有些怪异了。
萧槿托腮,等他回来问问他好了。
朱潾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不会比如今更加屈辱了。
他头先做皇子做亲王时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到这般地步。他之前乔装改扮出逃时满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说不得父皇的气也消了,他就有更多转圜余地了。甚至,他还想过父皇既然缠绵病榻多时,说不得没几日活头了,等父皇驾崩,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太子了。
然而这些终归只是他的美梦。他没逃出多远就稀里糊涂地被卫启濯给逮了回去,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卫启濯是如何寻见他的。
及至后来被卫启濯打了三十军杖,他就更觉憋屈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打过。他当时被打得爬不起来,卫启濯只命人简单给他处理了伤口就将他扔给了孟元庆。
他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面见父皇。父皇在召见卫启濯时,也顺道将他跟楚王一并带了上来。他张口就跟直着声高呼他是被小人迷惑了心智,当真以为父皇命在旦夕,又以为父皇身边有祸国奸佞,这才匆匆起兵,并非是要造反。
然而父皇根本不理会他。他眼看着自己要被押下去,咬咬牙,又将自己被卫启濯打了三十军杖的事说了出来。原本他是不愿意当众抖出来的,毕竟他虽则心里气愤,但这种事实在有些丢脸,不好宣之于众。
然而父皇对此竟然也不予理会,甚至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被打死也活该。他觉得父皇的态度有些邪乎,他虽为阶下囚,但好歹也是父皇的亲儿子,而且父皇尚未正式废掉他的爵位,在将他羁押至京受审之前,平叛的将领对他用了私刑,这显然是逾矩的,可父皇竟然完全不当一回事。
父皇不仅不理会他被打的事,甚至连卫启濯如何审问他都不管。
朱潾望着眼前一排刑具,不禁悲从中来,内心绝望哀嚎。他毫不怀疑卫启濯会公报私仇,将那些刑具变着花样招呼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他不想在卫启濯面前表现出任何的畏惧,但他的双腿已经开始不住打颤。他权衡再三,终于抛开顾忌,哀声恳求卫启濯不要动刑,他该说的皆已说毕,实在无甚可招了。
“可我总觉着王爷的供词未尽其详,我却才审间壁楚王时,楚王的供词可是写满了足足三张纸,王爷只说这么点儿,”卫启濯举起朱潾的大半张口供,“是不是显得有些寒碜?王爷可不能输给楚王。不过也不能乱说,若有诬陷,罪加一等。”
朱潾直想骂人,录个口供还要比长短,那是不是坐个牢还要比谁的囚衣好看?比谁身上长的虱子多?
“你不过就是怀恨在心挟私报复而已,”朱潾色厉内荏,“我又没有真的把你老婆如何,你较的什么劲……”
卫启濯神容一寒,一个眼色丢过去,一旁的狱卒即刻会意,上去就狠狠甩了朱潾三个巴掌,干脆利落,扇得朱潾脸颊立时红肿一片。
朱潾被打得嘴角淌血,闭上嘴再不敢多言。
卫启濯抬手在朱潾面前一指:“这些刑具有些是打刑部借的,有些是打锦衣卫那边借的,不过大多数还是大理寺自家产的。我当初任大理寺少卿时,有一半的工夫都在琢磨如何改良刑具。来这里的犯人大多数都是死鸭子嘴硬,俗话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刑具用对了,不知能少费多少工夫。王爷不妨来挨个试试,集齐三衙门的刑具可是很难得的。”
朱潾瞧见狱卒真的伸手去取刑具,吓得双腿一软就要跪下,争奈他被镣铐锁在刑架上,想跪也跪不了。他终于绷不住,几乎带着哭腔道:“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
“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在审讯而已,何来放不放过之说?”
朱潾险些背过气去,缓了片刻,凄惶道:“你若想杀了我解恨,但求给个痛快。不过我想死个明白,我想知道父皇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你是否使了什么计?”
卫启濯无声冷笑,挥手示意狱卒上刑。
从大理寺出来后,卫启濯径直转去锦衣卫北镇抚司。
路上,他靠在倭锦靠背上,闭目养神。
他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好整治益王的。出征之前,皇帝给他和孟元庆的说辞都十分微妙,无论对楚王还是益王,皇帝都强调要活捉。
这个交代在外人看来便是带着私心的,毕竟益王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帝似乎不会真的不在意他的死活。但实质上皇帝这般交代不过是为了将两人带回京师审讯,皇帝那时已经无甚私心可言。他当时只打了益王三十军杖,并非惧怕益王回京告状,而仅仅是要留着益王的命带回京师。
抵京之后,他先去见了皇帝,主动告知了对益王用军杖之事。不出他所料,皇帝非但无动于衷,还夸赞他刚正。
这足以表明皇帝已经对朱潾彻底失望。
皇帝头先确实是对朱潾留存着父子情分的,不然也不会在朱潾就藩之前对他一再容忍,连意图谋害太子这种事也按了下来。皇帝年岁大了,膝下又只有三子,老二朱治更是不成器,皇帝不想再折腾。
然而朱潾偏偏要折腾,尤其还选在皇帝卧病之际折腾。这看似是个好时机,但实质上风险也很大。一旦起事不成,就会万劫不复。
因为皇帝会因着朱潾这行径认为他盼着他早死,由此彻底寒心,抛却舐犊之私,完全放弃这个儿子。将来朱潾被俘,手里筹码全失,唯有一死。
这便是皇帝不理会朱潾死活的原因。楚王其实打错了算盘,楚王满以为皇帝是个重情的,这回也一定会网开一面,至少不会处死朱潾,不处死朱潾,自然也没理由处死他。
楚王错估了皇帝的心态,这也是楚王目光短浅、雾里看花所致。
卫启濯转目透过帘子缝隙往外间看了一眼。他其实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处置卫启沨。卫启沨这种人,天性骄傲执拗,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志不得舒,求而不得,那比杀了他更要令他痛苦。
前世萧槿故去后,卫启沨一心求死,也真的在萧槿殁后不久一命归西。他在送了萧槿最后一程后,满怀杀意,几度想将卫启沨千刀万剐,但那时候的卫启沨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他真剐了他反而是帮他解脱了——讽刺的是,卫启沨当时倒是有死的决心,只是他认为不能自戕。
但他仍觉卫启沨前世的报应不够。萧槿虽非卫启沨所害,但若不是卫启沨,萧槿怎会一生淹蹇,红颜命薄?
北镇抚司。卫启濯到得卫启沨的牢房外时,借着牢内昏暗的灯火,瞧见卫启沨一动不动地坐在稻草上,仿似石雕泥塑的一般。
卫启濯挥手示意狱卒们暂且回避。他回头见卫启沨抬眼朝他看来,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竟显出几分诡谲来。
“兄长不是嚷着要见我么?”卫启濯的声音又冷又沉,仿佛深冬里覆冰的磐石。
卫启沨自进来后就极少开口,陡然出声便显得嗓音嘶哑异常:“你何时有的往生记忆?”
他等了半晌,见卫启濯没有答他的意思,微微哂笑:“四弟既不肯为我解惑,来此作甚?”
“你要见我,非止向我提问吧。”
卫启沨缄默少刻,垂下眼眸,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说的不错,我还想与你说,好好照拂槿槿。你既已记得前生事,那想来也知晓了槿槿前世的病因,帮她避过应当不是难事。”
“我还想与你说,”卫启沨的声音轻如片羽,“来日方长。我这回不过是栽在了不知情上,若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往生记忆,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兄长要等下一回合,恐怕要许久了。”
“多久都不打紧,哪怕等到下一世也不打紧。我与四弟是宿敌,哪怕再是转世轮回也不会更易,”卫启沨的嗓音有些飘渺,“祖母在弥留之际与我说,我与槿槿无缘亦无分,让我转了念头。我当时就想,我与槿槿无分可能是真的,但无缘我是不认的,我们从前可是夫妻,怎会无缘呢?”
卫启濯忽地笑了:“兄长言及此,意图何在?”
“你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这一世尚未过半,下一世还未可知,后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我,槿槿,以及你,兴许下一世也是要再见的,但届时会是怎样的局面,谁又晓得。”
卫启濯遽然笑出了声:“兄长怕是想多了,我们纵然隔世重见,局势也不会有何改变。你认为若是啾啾不记得你从前干的事,会倾心于你么?”
卫启沨直直迎视他:“你岂知不会?”
“你与她脾性不合,如何情投意洽?”
卫启沨一笑:“我看跟她脾性不合的人是你。你难道忘记了,她前世可是一直惧怕你。反倒是我,她虽厌恶我,但在我面前始终都十分随性。”
卫启濯不知想到了什么,容色一敛,掣身便走。
“四弟莫非至今都未将你已有往生记忆的事告诉槿槿,”卫启沨起身步至牢门前,“你害怕她躲着你,抗拒你,与你生疏,是么?”
卫启濯面色陡沉,蓦然止步回头:“我与她的事,不容你置喙,你有这等闲工夫不如去想想自家之事。”言罢唤来狱卒守着,拂袖而去。
卫启沨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卫启濯今次不过是顺路来试探他的,兴许还想看看他目下有多狼狈。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卫启濯都不会放过他,因而他并不怕激怒他。
寄望于以示弱来博取对头的手软,这非但无用,还会让对头轻看了他去,何况是卫启濯这样的对头。
到了这步田地,其实他也无甚好怕的,只他总还是想见见萧槿,他想帮她将她那一段缺失的记忆补起来。
他心里知道她应当不会因此对她有何改观,可到底意难平。
九月的天气,既无炎蒸暑气,又无沁骨寒意,正是和畅时候,萧槿穿一身素淡的轻纱软绢衣裳,坐在卧云亭中看罢晚景烟霞,暮色已漫。
卧云亭地处偏僻,后花园里纵横的回廊上悬着的灯火经风一吹,摇荡纷纷,从这边骋目望去,便成了隐在林中的明灭萤火。
萧槿想想近来之事,更觉浑身松泛,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预备回去考问儿子今日的功课。
她未曾回头,唤丫鬟将她的披风拿来。她等了须臾没等来人,方欲回头,余光里就瞥见自己的那件黛紫色扣绣云缎披风被递了过来。
她随手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一面系带一面回身:“待会儿留些心,若是少爷回了便知会我一声。我要……”
她转身抬头,在瞧见身后立着的人时,余下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要什么?”卫启濯步至她身畔,目光笼在她身上。
萧槿四下一瞟,见适才还在她后头侍立的两个丫头没了踪影,忍不住道:“我的丫鬟呢?你走路怎的没个声儿?”
“我隔着老远就示意她们将披风递与我,跟着便打发她们回去了。你却才兀自出神,未曾留意我的脚步声而已——却才在想什么,想得那样入神?”
萧槿撇嘴:“不告诉你。”说着话便要回身出亭。
卫启濯伸臂挡住她的去路:“那你跟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要你答我一个问题,”萧槿拉住他手臂,“你那日究竟打算跟我说什么?是你根本没说还是我确实睡得太快太沉,以至于全无记忆?”
“那你先答我一个问题——你说我们性情相投么?”
“自然投了,不投我如何看上你的。”
“那你那日说的不论我如何变,在你眼里,我都还是我,这句话还作数么?”
萧槿点头:“嗯,当然作数。”
“会一直作数么?”
萧槿觉得他今日难缠得很,奇道:“自然会一直作数——你怎的一回来就问我这些?”
“我那日开口时犹豫再三,你又极尽困倦,在我道出之前睡了过去。我是说到一半见你无甚反应,这才发觉你已经沉入梦乡的。”
“如今趁着你不困,地方也对,”卫启濯目不转睛谛视她,“我索性再与你说一回。”
萧槿一怔,正琢磨着“地方也对”是怎么个意思,就听他开言道:“其实我在大闹袁家昏厥之后醒来时,就想起了前世诸般,只是始终未与你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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