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风无法,只得把她又抱到东厢房,小丁宝张罗着,拿干净床单和被褥给她重新铺了个床。
李柔风看见那四个鬼孩子在房间门口跳来跳去。
第一个孩子说:“夭寿啦!阳魃又回来啦!”
第二个孩子说:“唉……又回来了。”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阳魃回来不好吗?现在不会有别的鬼来抢我们的房子啦!”
第四个孩子说:“那头驴怀了个骡,我刚看到的。”
李柔风和小丁宝烧水,收拾房间,给抱鸡娘娘擦洗了一番后又自己洗浴,小丁宝已经困得在浴盆里睡过去。李柔风摸索着抱起小丁宝,帮他擦干身子,把他抱去耳房睡觉。小丁宝之前去给通明先生送完信回来,就睡在他的床上。
六岁的孩子,身子软乎乎的像条蚕一样,乖巧地蜷在他臂弯里。李柔风给小丁宝掖好被子后打算离开,小丁宝拉住他的手说:“柔风哥哥,你能在这儿陪我睡么?”他怯怯地说,“这屋子里有鬼,我一个人住着好害怕。”
李柔风只得解了外衣,陪小丁宝躺下。
他想,倘若小丁宝知道他不过一具尸体,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小丁宝不似阳魃浑身火热,但也暖乎乎的像个红薯。红薯煨在他怀里睡了会,迷迷糊糊说:“柔风哥哥,你的手好冰凉,我帮你暖暖。”果真有两只热乎的小手从被子底下伸过来,抱住了他冰冷的手。
李柔风想,原来小孩子的感觉是这样的么?
他过去,从未想过将来要有孩子。萧焉是王,自然必须开枝散叶,传香火以延国祚。而他生性恬淡柔和,并无大志,毕生之愿,也不过是精研金石,时有萧焉相伴,悠然闲适过一辈子罢了。
过了会,李柔风感觉小丁宝的手都被他给冰得凉了,便轻轻地将他的双手拿开,又放回他自己的身子前捂着。小丁宝打了个喷嚏,他连忙整个人从小丁宝被子底下轻手轻脚地了挪出来。
他阴气太重,除了阳魃,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更别说是孩子。
但他听见小丁宝梦呓般地说:“柔风哥哥,你和娘娘都回来了真好,我又有家了……”
李柔风闻言怔了一怔。
待听见了小丁宝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李柔风披衣而出,独立中宵。
庭院中,房子上的骨灰已经被吹散了许多,星星点点余下的,仍能见出大概的轮廓。地上曾被他用骨粉抹开的残碑,仍然依稀可见。
他站了一会儿,又摸去杂物房,提出了之前没用完的半坛子骨灰,洋洋洒洒,抛在院子以砖块砌就的地面上。
他没有猜错,地上那些砖块里,又有许多是秦汉、魏晋时候的古甓旧砖。他用手指细细地摸着砖缝,这些古砖都是新填补的。又细细去辨砖上镌刻的文字,则有的真,有的假,显然搜集之人,并没有那么强的鉴别力。
阳魃像他一样喜欢这些古物吗?并未见得。倘若真是因为喜欢,她不会不懂得去分辨真假。
她似乎只是在收集,像一种癖好一种发泄一样似的在收集。因为院子里的地砖中,这些镌字的古砖真是太多了。他看到最显眼的一块:“死生亦大矣”。
一点一点地摸过了这么大片院子,他将落叶都拣在了一起。他沉默地坐在地面上,只明白了一件事——
阳魃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远在鬼市遇见他之前。
风起于青萍之末,情何曾颠倒因果。李柔风参悟不透,指尖在风露流萤中几乎都要腐了去。他正要起身去阳魃房中,忽听见院墙外喧声大作。正惊讶时,院门已经被轰然撞开。
一个校尉带着一堆兵急哄哄地冲进来,校尉根本看都不看院中的李柔风一眼,挥刀一指,厉声喝道:“给我搜!”
皮靴的橐橐声杂乱无章地在院子里四散开来,李柔风耳闻有人奔向东厢房,慌忙跑过去挡在门口,道:“你们夜闯民宅,是要做甚?”
那校尉粗声大嗓骂道:“滚一边儿去!我们骠骑将军要见抱鸡娘娘!”
一听是杨燈,李柔风心定许多,又闻他话语中称“抱鸡娘娘”而非“张翠娥”,心知恐怕是对她有所求。他道:“娘娘已经睡了。”
校尉哪管那多,向那几个兵使了个眼色,一个兵将李柔风拉开,另两个兵一脚踹开房门,进去把张翠娥架了出来。张翠娥喝得烂醉,竟是不醒。李柔风进房摸了件略厚的长衣,奔出来追着那团火,恳求校尉道:“将军,请将我一同带去。娘娘醉了,需得我照顾她。”
校尉毫无耐心地将他推开。李柔风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将军,您可能忘了,上次骠骑将军落水,是我把他救上来的。倘若抱鸡娘娘要施些法术,也须得有我辅助。”
校尉这才正眼瞧他,夺了根火把,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燎过,吼了一声:“跟着!”
李柔风去追那团火,两个兵已经将张翠娥架上了一辆大车,他摸索着爬上去,却闻那两个兵低低的淫声亵语:“这小娘们,身上竟是嫩得紧。”“你摸哪儿了?”“腰啊。”“咋不敢往上摸摸呢?”“有啥不敢?不就一算命的娘们。”张翠娥睡时只着了雪白中衣,现下被扯得大半爿凝脂般的胸口都露在外面。那两个兵正要伸手进去摸,忽而感觉面前站了人。他们知是方才院中那个下人,正欲呵斥他滚下去,一抬头,却见一个无头之人。
大车辚辚而动,火把光影幢幢,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兵的惊声尖叫划破夜空,他们屁滚尿流地滚下车去,吐出黄水,吓破了苦胆。
车中,李柔风将头颅置于颈上,拿着抱鸡娘娘的一双暖热的手抚在自己项上。那一张夜色中格外俊丽的脸嘴唇紧抿,极其冷静。很快,那整齐的刀痕便消失不见。
他摸索着给抱鸡娘娘把中衣穿好,系紧了衣带。又为她套上那件长衣,穿得严严实实的。车轮颠簸,他将她抱进了怀里。
第24章
李柔风死在长兄的怀中。
他留给兄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太疼了,大哥,你不要吃。”
兄长涕泪满襟,说给他听的最后一句话是:“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他没能转世成太平犬,他甚至仍然留在这乱世,成了一个阴间人。
人是会变的。当他在冯时面前褪去衣衫时,他便忽然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情,看上去难,只不过是人没被逼到那种地步。
他素来怕疼,第一次尸腐的时候,他疼得滚在地上恳求瘫子阳魃杀了他。被道士法遵鬼缚的时候,施了符咒的蛇锥穿过肋骨,比任何一次尸腐都疼。他咬碎自己的舌头吞了下去,本以为至少能让自己昏迷,却发现阴间人根本不会因为疼痛而昏迷。
所幸杨燈给他的军队配置的军刀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利刃旋过咽喉,割破喉管时他被涌出的血呛到,但他及时地闭了气。
最艰难的是颈椎骨,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狠狠砍了自己两刀,才把头颅拿下来。
他想起一句“君子远庖厨”,倘若过去二十四年能离庖厨近一些,约莫不会像现在这么手法不利索,让自己疼得哆嗦,很不得体。
车厢外,校尉的马鞭抽在那两个士兵的身上,“混账!人不是好好的吗?哪来的无头鬼!”“大人啊!我们两个都亲眼所见,血淋淋的!”“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是当我眼瞎!”“大人,此人有蹊跷,我刚想起来他之前周身腐烂,被大将军扔去喂野狗,现在怎的又好端端回来了?”“他们这些卜卦算命混江湖的人,谁还不会几招障眼法?速速归队,休得聒噪!”
车马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到西市醽醁酒坊。层层军队守备戒严,火把冒出的烟在半空中结成薄薄的乌云。
校尉提着长刀,军队自动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让出道路。李柔风抱着抱鸡娘娘,循着校尉的皮靴声紧随其后。
酒坊之中,宴客的桌椅尽被撤去,空屋当中置一矮榻,杨燈被卸了铠甲,卧于其上。他在酒海中被浸出周身宛如醽醁一般的青绿,筋脉如长虫暴起,状极狰狞。他痛苦不堪地在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呕出黑色粘物,被内侍以垫满香木锯末的小木桶接着。然而腥腐气息,还是溢得满屋都是。
薄纱帘后,一个高扬的声音传了出来,颇为烦躁:“杨卿这吐出来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医官满头大汗地禀报:“方才饲喂蚂蟥、蚯蚓,蚂蟥畏而不前,蚯蚓则钻入其中,当是泥而非血。”
“杨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吐泥巴?”
医官已经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说:“酒、酒海中沉淀着许多酒泥,约莫、约莫是将军溺于其中时,被呛了进去……”
萧子安懒得再与医官理论,问站立一侧的范宝月:“你是除了御医之外,医术最高的人,你看呢?”
范宝月笼着双手,谨慎道:“依老朽看,杨将军是被邪祟所侵,非药石所能及。”
方才追杀刺客,许多其他兵将目睹了杨燈落入酒海的一幕。他们确信杨燈是自己突然跌入了酒海,而杨燈在时断时续的清醒中,却说是被一双黑手拉进去的。
此事着实古怪,以酒海的高度,杨燈断不可能自己失足掉进去,而那酒海也没有大到足以淹死杨燈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地步。
萧子安不再追问医者,转向另一侧低头侍立的佛道之人:“尔等受我王宫供养,平日里都号称法术高强,怎的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的,法术都失灵了?”
这些人,方才都已经各显神通,为杨燈施过一轮法事,然而除了让杨燈吐出更多的黑泥,愈发的痛苦挣扎,不见半点效果。
束手无策,头颅低得更低,人心惶惶,无一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群没用的废物!”萧子安气得肝火上窜,又看向站在另一头的通明先生。通明先生仙风道骨,羽扇纶巾,这般时刻,依然姿态从容,坦然自在。萧子安看着这样的通明,亦有几分敬畏,放低了些声气道:“先生可有什么高策?”
通明先生款款摇了摇羽扇,道:“山人只会些相术,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但杨将军口中不停念叨的那位‘抱鸡娘娘’张翠娥,乃是我阳隐门下一名不入室的弟子,颇有些偏门的道行。依山人陋见,不如让张翠娥一试。”
听见通明先生亦提及张翠娥,萧子安心中浮出那四个字:草木一秋。
当年请不动通明先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冯时去问张翠娥一卦。张翠娥说了对萧焉的判词:草木一秋。
他理解这四个字,说的是萧焉声名再盛,亦如草木有凋零之时。他于当年秋末突袭,果然让那自小便压他一头的萧焉,做了他的阶下囚。
此事甚为隐秘,只有身边极少数亲信之臣知晓。从此之后,他便命冯时不得再让张翠娥为他人相命。
未想到,这个杨燈,竟然也和这个女子熟识,显然是专门找她算过。思及此处,萧子安不由得向地上的杨燈投去猜忌的一眼。
此人手握兵权,是他手下第一猛将,倚赖之,却也忌惮之。
张翠娥被李柔风抱进酒坊之后,依然浓睡不醒。李柔风被喝令着向帘后的吴王伏地跪拜,范宝月看见他与抱鸡娘娘二人,心中大惊,却未敢流露半分。通明先生的目光扫过坊中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柔风身上,羽扇轻摇,高深莫测。
内侍尖着公鸭嗓喊抱鸡娘娘,竟是喊不醒。
李柔风急切地摇抱鸡娘娘,抱鸡娘娘亦是醒不过来。
帘后声音冷然道:“泼水。”
内侍便命人去打井水,愈冷愈好。
李柔风忽道:“且慢——”
鬼市之中,他被毓夫人拿冷水泼过。知道深夜之水,冷到什么地步。抱鸡娘娘大病未愈,恐怕经不起这么一激。
他向帘后重重叩首,恳求道:“王上,要救杨将军,不必叫醒抱鸡娘娘,小人也能。”
范宝月双目惊讶地瞪大,通明先生捋了捋长须,吴王冷哼一声,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心知自己倘若被他们从阳魃身边驱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心下一横,道:“小人是抱鸡娘娘的郎君。”
萧子安冷笑:“冯时才死了几天,就又嫁了人?这张翠娥,可当真是个奇女子。怕不是与奸夫伙同起来,谋杀亲夫。”
李柔风道:“倘若如王上所言,小人哪敢巴巴地前来自投罗网……”
薄纱帘内,萧子安眉头一动,此人倒是个机巧的。
这吴王萧子安,亦是个心冷手黑之人,冯时侍奉他数十年,忽然死去,他也并不放在心上。知晓他太多秘密之人,死了比活着好。
眼下,他无心再去追查冯时的死,杨燈两度在水中出事,让他更感异常。
萧子安正犹豫如何处置李柔风,通明先生摇扇道:“王上,不妨让他一试。”
萧子安又忖度一番,对李柔风道:“那便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倘是救不了杨将军——”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帘外地上一个伏着一个躺着的两个人,道:
“本王便拿你与张翠娥的脑袋祭鬼神。”
第25章
酒坊的门窗闭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没有。这个时候,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李柔风冰凉的手心都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哪里懂得什么道法、又哪里懂得怎么救杨燈呢,他只是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希冀抱鸡娘娘能快些醒来。
李柔风向吴王讨了碗醒酒汤给抱鸡娘娘灌下,又说:“王上,我救杨将军的时候,房中不能有外道之人。”
这个要求可以理解,各门各派,谁没有点看家的本事,自然不希望被外人看了去。萧子安挥挥手,示意医官、范宝月、佛道之士等无干人等尽数退下。
然而通明先生未走,他拱了拱手,道:“末学乃是相师,对小兄弟的道术十分好奇,希望能留下来,以观其详。”
李柔风让其他人离开,本意是不希望阴间人的身份被其他人识破。那些佛道之士,多少都知道些阴间人的底细。
然而小丁宝此前送了信,通明先生已经晓得他是阴间人,他也没了掩饰的必要。通明先生是方外之人,从不入世。这次虽然出阳隐山为吴王之子相命,李柔风对他仍有几分尊重。闻他以“末学”自谦,便亦向他拱手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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