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知杨燈对抱鸡娘娘的轻薄,却又如何猜不出澂王旧部开始着手救萧焉之后,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抱鸡娘娘的呼吸又硬又冷,整个人都像一块石头,李柔风轻声道:“娘娘,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为偿你恩义,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说我对你无情意,天长日久,总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从我知晓自己已经是个阴间人开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萧焉阴阳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间帝王,我亦愿他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我一具腐朽阴身,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化尘为泥,却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问我何时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这八个字听在张翠娥耳里,怔然半晌,化作另外八个字: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干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从李柔风冰冷的手中抽出手来,在空中挥了一挥,“多谢。”
谢他坦白,谢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谢他醍醐灌顶,谢他让自己茅塞顿开。
做人,还是现实些好。
李柔风却听不明白她这一句“多谢”的意思,恳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实意。”
抱鸡娘娘 “嗯”了一声,盲目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绪。
这日晚上,刚到戊牌时分,抱鸡娘娘便早早躺下。
这时李柔风眼前刚现了阴间世,问道:“娘娘今日怎的就寝这么早?”
抱鸡娘娘并不应他,却唤他道:“李柔风,到床上来。”
李柔风怔了一下:“娘娘?”
抱鸡娘娘干干扁扁的声音道:“我过去一人睡觉,身上热如火炉,到了夏天,更是难以入眠。你过来,帮我凉凉。”
李柔风盯着那团火,只见仍是火红如常,艳丽如常,并无金焰。他心下狐疑,却还是走到床边,解了外衫,揭开被子躺到她身侧。
阴气凉润,如玉生寒。抱鸡娘娘得了舒适,侧身背对着他,阖眸睡去。
李柔风辗转难眠。
子时过半,蛩声忽止,李柔风敏锐听见有人进了小院,自半开的窗翻入他们房中。
未觉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风一动不动,浑身却绷作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边站了片刻,又翻窗离去。李柔风循声悄然追出,那人已经出了小院。隔墙隐约听见那人向外面的人说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杨燈的声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门严加看护,莫让他们跑了。”
李柔风愁眉紧锁,回到房中。
是夜浓云蔽月,抱鸡娘娘于丑时过半醒来,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抱鸡娘娘在床上摸了一摸,喊道:“李柔风!”
李柔风就在床边坐着,忙把手递给她,示意她噤声。
漆黑之中,李柔风比抱鸡娘娘更熟悉房中布置。抱鸡娘娘下床一脚踩空,李柔风赶紧兜住了那一团软绵绵的火。他一手扶着抱鸡娘娘,一手摸到了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了。
抱鸡娘娘悉悉索索地穿衣梳头,李柔风好奇问道:“娘娘怎么又不睡了?”
抱鸡娘娘边系衣带边道:“出门。”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风眸光一闪,他道:“娘娘,我们怕是出不去了,杨燈派人在外面守着咱们。”
抱鸡娘娘不言,举着灯,在房中找了个灯笼出来让李柔风拿着。
小院里,墙有两个抱鸡娘娘那么高。粗大的晾衣绳被一根大铁钉固定在墙上。抱鸡娘娘让李柔风举高她,解开了一边的绳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间,挽着绳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气,扯着绳索一个猛蹿爬上了墙,她身轻如燕,脚尖在大铁钉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墙上。她晃着光溜溜的脚板,用脚丫子夹住了李柔风递上来的灯笼,抓着绳子跳到了另一边。
李柔风看着那团艳丽的火焰飞快蹿上墙头,一闪而落,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这样轻妙的身法,也不知过去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时之间,竟对抱鸡娘娘的过去好奇起来。
不多时,李柔风看见那团火又出现在墙头,一根粗壮的绳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风已经多年没做过翻墙这种事,爬上墙去很是费了些气力。那火焰在墙头给了他最后一把力,将他拽了上来。下到墙外,他感到抱鸡娘娘把他双手翻过来,轻轻摸了一下,被粗糙绳索磨出来的浅浅伤痕消失不见。阳魃没有言语,抚平他的伤痕后便放开了他的手,火焰甚至都没有扰动半分。却不知为何,阳魃附上来的气息却令他心中轻轻一颤。
这日是个阴日。便是阳世中,也能看到阴森鬼气凝结弥漫,老练的人感觉侵面不湿,便知不是浓雾。
阴间人提一笼小灯,浓郁鬼气中仅见三步之遥。阳魃行走在侧,腰上镇魂铃振响尘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就这样走到了鬼市。鬼市离杨燈府邸不算太远,二人走了两刻钟。
鬼市上的灯火便多了。有人见到张翠娥,便问:“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鸡了?”“大郎君有点拉肚子。”
见着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灯去晃李柔风的脸,“哟!这不是之前那个小郎君吗?”她去看他的手脚,“呀,都好啦?!”好奇得伸手去摸。
张翠娥轻轻一拨李柔风,挡在了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媚眼如丝又瞟了李柔风一眼,看着他那双失焦的双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脚是好了,到底眼睛还是瞎的。”瞥见他手上的灯笼,笑道:“瞎子点灯,白费蜡。”
抱鸡娘娘淡漠道:“他不是给自己点的,是给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点的。”
“嘿张翠娥,还是这副德行!” 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声:“张翠娥,听说冯时里通澂贼,已经被处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参一样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掸了掸张翠娥肩上的露水,“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该长长眼力劲儿了。”
说罢毓夫人与李柔风擦肩而过,向李柔风抛去一个媚眼。
李柔风自是看不见。但他少年时不是未曾花间风流过的人,仅仅凭那略带扭捏的一个擦肩,便能想见毓夫人的嘴脸。
他看到那团火焰孤独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为何要一嫁而再嫁,始终要攀附他人。
她不是菟丝花,她只不过想在这乱世中,保留一个始终不移的自我罢了。
第30章
打铁铺在鬼市深处,铁匠是个道士,很脏。
李柔风一进打铁铺就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咸是铁匠浓密毛发中渗出的汗,腥是铜铁的气味混杂人血,膻是陈年老垢,经年不洗的破衣烂衫。
道士铁匠,抑或铁匠道士,认为两个身份于他都很重要,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铁匠有很多,道士也有很多,然而铁匠道士,只有他一个。
铁匠道士看到李柔风,嘎嘎发笑,指着李柔风对抱鸡娘娘说:“把他淬进火里,娘娘,我能给你炼出三界中最利的刀。”
抱鸡娘娘淡淡一笑,“他竟这般有用?”
李柔风皱起眉来看了一眼抱鸡娘娘,她身上的焰比道士铁匠融化铁水的火焰还要骄艳。
道士铁匠搁下铁夹,扯起身上的戒衣,擦了擦脸上的汗,稀黄的胡子上油腻腻的,他贪婪地闪动着那一双羊一样的眼睛,“娘娘,如何?”
抱鸡娘娘枯瘪的声音道:“好哇,哪天我对他腻烦了,就把他给送过来。”
道士铁匠嘿嘿笑了两声,问:“娘娘今夜来,要打什么东西?”
抱鸡娘娘道:“柴刀。”
道士铁匠伸出一根手指,在抱鸡娘娘面前晃了晃。
“一贯钱?”
道士铁匠摇摇手指:“十贯钱。”
抱鸡娘娘细长的眉子挑出冷飕飕的气息,道:“你当真是漫天要价。”
道士铁匠粗重地哼了一声,抡起铁锤又去打砧子上头的铁坯,道:“一贯钱那是澂王时候的价,现下是吴王的天下,之前的钱都不是钱了,十贯还是便宜你的哩!”
他说:“你那柴刀,是砍阴间人用的,和寻常柴刀能比吗?做都得做上半个来月。”
抱鸡娘娘扁着声音道:“你上次给我打的那把,没砍过几个便豁了口子,十贯钱,太贵。”
道士铁匠这回默了默,弱了些声气:“行行行,那就五贯吧。你以后别来了,做不起你的生意。”
抱鸡娘娘道:“定金先赊着。”
道士铁匠不肯,下巴指了指她腰间的小布包:“你那包包里都是些宝贝,随便给我个押着,起码是个意思吧,娘娘?咱们鬼市里做生意,要讲规矩。”
抱鸡娘娘翻了翻小布包,五铢钱上回已经被城关石牢的士兵给摸走了,还有六根变甲,一瓶蜜水,一支朱笔,几张黄纸。她想了想,把那个算卦的老龟壳给了铁匠道士。
铁匠道士拿着龟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眉开眼笑:“这是个好物儿。娘娘,你连吃饭的家当都舍得给我?”
抱鸡娘娘冷冷一哼。
出了铁匠铺,抱鸡娘娘拿了灯笼,对李柔风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找一个人,马上就回。”
李柔风点了点头。
抱鸡娘娘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欲言又止,只是道:“你不要乱走,万一有什么事,就喊铁匠道士。”
目送那团火焰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柔风转身又进了铁匠铺。
“我想要一个青铜鼎。”
“三十贯。”
“我给你一百贯,照我说的做,不得走漏风声。”
“封口费不止这个价。”
“事成之后,百金重谢。”
“妥。”
一刻钟之后,抱鸡娘娘又回到铁匠铺前。萧瑟风起,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一个人影都没有。
抱鸡娘娘愣了一下,转到铁匠铺周围看了一遍,都不见李柔风的身影。她一颗心坠下去,隐约浮出些不祥的预感。
她几乎是闯进铁匠铺中去,“铁匠道士,你见到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了吗?”
铁匠道士专心致志地打着铁:“不是和你一同走了么?”
“刚刚这一刻钟,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抱鸡娘娘焦急起来:“真的没有?”
“骗你作甚?”
抱鸡娘娘的目光扫过铁匠铺,他这房子甚简单,外面是打铁的地方,里头一个房间,堆着破烂被褥,旁边支一口锅,神龛放三清像,无处可以藏人。
道士铁匠依然心无旁骛地打铁,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除了铁锤砸下去的巨大声响,四周如荒野墓地一般的死寂。抱鸡娘娘一颗心先是长了毛,随后长长的火舌舔上来,舔到她几欲疯狂。
她夺门而出。身后铁匠道士的声音道:“别的人没看到,一个穿紫衣道袍的长胡子刚过去。”
抱鸡娘娘大声喊:“李柔风!”“李柔风!”她嗓子是哑的,稍一大声,声音便破了,嘶嘶的像一个破锣。喊两声,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眼泪,却无人应。
只怕是被人掠走了。他一个阴间人,身上又无火焰可以追寻,她要从何处寻起?她恨自己的侥幸之心,她恨自己为何要走一趟采芝斋,她难道以为这鬼市好比西市吗?丢下的李柔风还能在石桥上找回来?
她惶惶惑惑,她慌慌张张,她失魂落魄,她目生戾光。
她在鬼市冰冷的巷子里跑,她想带走李柔风的人定然不会走大路,会被人发现。她想她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李柔风,去找捉走他的那个人。她的生命何其的贫瘠,又何其的空虚寂寞,若没有了李柔风这个人可以恨,可以爱,可以折磨,可以被折磨,她又如何能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要杀了那个人,她要杀了那个夺走李柔风的人,她要将他碎尸万段,她愿意祭出自己尔后万世的生命,对那个人施以恶咒,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狂风呼啸,镇魂铃振响三千里地,阳魃的火焰一路焚烧,将这阴阳路烧出一条烟熏火燎鬼哭狼嚎的大道。
怨鬼们喊:“够了!”
阳魃忽然听见一声:“张翠娥!”骤然刹住了脚步。
一个紫袍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现出来。
通明先生。
抱鸡娘娘感觉到他身上有阴气缭绕,是熟悉的气泽。
她张了张口,声带疼得她发不出声音,她嘶哑地说:“还我。”
通明先生身上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阴氛之中,周身定着一股仙明之气。他长髯飘飞,冷声道:“你偷走的书,拿出来。”
抱鸡娘娘一怔,强做镇定道:“我没偷什么书!”
通明先生冷冷道:“张翠娥,休得逼我清理门户。”
抱鸡娘娘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仍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书。”
“昨夜在醽醁酒坊,你用的什么诀,祛除了李柔风身上的厉鬼?”
冰冷的夜风中,抱鸡娘娘的鬓边渗出冷汗,她道:“不过是师父教我的一个祓魔咒。”
“孽畜!”通明先生一声厉喝,“我阳隐一门,正大光明,自然清静,哪来什么符咒之法!你偷了我那孽徒法遵所书写的诀谱,私下修炼这等邪术,还拒不悔改,那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罢,快步行来,大袍骤张,手掌高高扬起,便要废了张翠娥的神庭。
张翠娥瘦弱身躯,忽的翻身跪倒在地,举起一本薄薄小册挡在头顶,“先生!”她不敢喊师叔祖,嘶声辩解道,“我拿到它亦没几日,不过学了这么一个祓魔咒,其余的,我都不曾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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