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鸡娘娘心道一个被鼠尿泡过的象牙印,有何贵气可言!然而李柔风高兴,那便由他去罢。
剩下的五文,两文钱被抱鸡娘娘把偷来的大公鸡还回去时,搁在了鸡笼上。另外三文,李柔风买了两竹筒梨水,两人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冷。”
然而阳魃浑身是火,哪里会觉得冷呢。阴间人浑身冰凉,那才是真的冷呢。
李柔风伸臂把她环在怀里,低头道:“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次日,抱鸡娘娘要出门,府丁上报给杨燈,称抱鸡娘娘要出门典卖家当换钱。杨燈不准,不久之后府丁再来报,称抱鸡娘娘绝食上吊。杨燈笑,真是奇女子,不哭不闹,直接上吊。遂安排两名府丁紧跟着她出门,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无意逃亡,自不必避着那两名府丁,一路大大方方。李柔风指点抱鸡娘娘到一座书香宅第,让她把那枚象牙印章卖与宅中的老太爷。
“莫看这枚象牙印凿文粗劣,却是秦二世时期的一枚官印。凿文粗劣,乃是因为这名官员急于封拜,等不及铸印完成,就匆忙凿成此印,所以此印又叫‘急就章’。二世皇帝的官印,流传于世的本就不多,急就章,就更为罕见了。”
“那我须得叫多少钱?”
“此印有鼠尿瑕疵,你便叫五贯罢,再低便不卖了。”
抱鸡娘娘唬了一下,“比那玉印还贵?”
“古玉才值钱。那枚玉印是新玉,在油锅中炸过而已,一文不都值了。”
抱鸡娘娘暗暗咋舌,那他还故意为了玉印闹上一番,分明就是糊弄那摊主呢!抱怨那摊主糊弄他这个瞎子,贼喊捉贼呢!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错看你了,你真不是个老实人。”
李柔风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着实是最老实的人。”
抱鸡娘娘高高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道:“你最是不老实。”说罢放下脚跟,耳根子忽的发烧,心道自己怎的会突然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并不敢抬头多看李柔风一眼,飞快朝那宅邸跑去。
回来时,她手中捧了一个大银饼子,眉开眼笑:“李柔风,你摸摸看,我们有银饼子啦。”
她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在巴掌大的银饼子上划拉。
李柔风觉得她的手指上都透着高兴,他亦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过去这些钱他不曾放在眼中过,可今日亦觉得,这银饼子可真大,真饱满,沉甸甸的。
抱鸡娘娘掂着大银饼子道:“打柴刀的钱,够用了。”
李柔风道:“还不够。”
数日之后,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抱鸡娘娘在另一座更大的宅邸中卖掉了一把刻有铭文的后汉金马书刀①,得一金饼。
又数日,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在老太尉府中卖掉了一块商朝的玉猪龙,得十金。
半月之后的夜晚,阳魃的鲜血混着着符咒的纸灰,滴入淬火的柴刀中,蓝莹莹的光从锋利刀刃上透出来,一把砍杀阴间人的柴刀大功告成。一块刻有甲骨卜辞的竹片被悄然递给道士铁匠,外加等价于一百贯的金饼。铁匠道士一抖戒衣大袖,将竹片和金饼一同袖入其中。
与之同时,建康的士族门阀之中,在暗暗地流传,有一年轻人,精通六书②与甲骨文字,三代③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此人名叫——
李柔风。
①金马书刀:古代简牍上若出现误笔,用书刀刮去。书刀可随身佩戴,以蜀产金马书刀最为有名。刀身饰以马形的错金花纹,所以得“金马”之名。
②六书:古文字构成方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③三代:夏、商、周。
第33章
睡得好好的,阳魃翻身起来,在阴间人的脖颈上咬了一口。糯米般细密的牙齿不尖,但足以刺破血管,尝到浓郁血液的味道。
味苦,大约是用来药瞎李柔风,然后令他体面死去的毒——药的味道。
但张翠娥总觉得滋味回甘,在他起身吻过来的时候。他到底是不会让她死的,她有恃无恐。金子不少,来回倒腾,但她心中有数,上半夜不知不觉少了一点,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在筹谋些什么,她不知道。为了谁,她却心知肚明。
李柔风吻她吻得也有几分动情,手指隔着衣衫,轻轻地抚摸她小丘般阜起的前胸。她生得不算丰满,却也软了他满手。她无法抗拒这种被掌握的感觉,又浑身发毛而颤抖辗转。
就这样与人做嫁衣,她到底心有不甘。她抓住李柔风的手,发颤的声音强作镇定地说:“李柔风,你要我吧。”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夜鸮的鸣叫,“咕咕——咕咕咕——”
李柔风骤然竖起双耳。
“咕咕——咕咕咕——”夜鸮仍在鸣叫,格外清晰,隐约听到兵甲之声,由远而近,匝地而来。
不祥之音。
李柔风道:“等我一下。”他从床上起来,床头取了长衣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月影朦胧,墙头上果然高高立着一只夜鸮,支棱着脖颈,毛绒绒的脑袋转来转去。
李柔风向前抬起左臂,嘬唇呼出一声低沉的口哨,那只夜鸮应声而下,一双锋利爪子像抓牢树干一样扣紧了李柔风的左臂。
李柔风摸到夜鸮的左爪,上头固定着一枚蜡丸。他将蜡丸取下,左手一扬,夜鸮张开宽阔翅膀,呼啦啦飞起,瞬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李柔风捏碎蜡丸,其中是一卷卷得极为致密的绢帛。展开绢帛,只见其上绿莹莹的微细字迹闪烁,乃是以骨灰调色写就。
逃亡武僧已被杨燈杀害……
建康城中潜伏旧部,今夜全军覆没……
仆竭尽全力接近吴王,至今仍未能探得澂王之所在,是仆无能……
杨燈深信张翠娥能救他性命,或许借张翠娥之手……
李柔风夜风中站得笔直的身躯晃了一晃,绢帛揉作一团,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他深深吸气,郁于胸中,却无法吐出。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忽有了些北风摧折的味道。霜锋上眉梢,他蓦然回首,一团烈火焚烧身前。
抱鸡娘娘提着灯,衣衫穿戴整齐,咬着嘴唇望着他。
她向他伸手:“给我看看。”
李柔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缓慢伸手,将绢帛递给了她。
抱鸡娘娘就着灯火看完了绢帛,冷面如水,拿着绢帛,一点一点地看着它被油灯的火舌吞噬。
院墙外,刀兵、铠甲相摩擦的声音,铮铮然已至府门。有兵将大声呈报:“奉将军之命……所有澂贼,一命不留!……”“将那第三名武僧,枭首悬挂城门,示众三日!”
李柔风本就冷白的面孔,月色灯火下,愈发苍悴。
抱鸡娘娘沉默着,死死地瞪着他。许久,她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过去二十四年,不曾涉过国事、政事。”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维摩。”他艰难地开口,开口却是从维摩说起。
“我十年前认识维摩,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很像他的父亲,如今虽然才十四岁,心智之刚强坚韧,却不输成人。”
“到今天为止,我死了有整整十个月,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十个月是怎样过来的。维摩撑了九个月,他没有撑住,走在前面,化作厉鬼来向杨燈寻仇。”
“维摩那样顽强的孩子,都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父亲失去他之后,又还能撑多久。”
抱鸡娘娘一声不吭,紧咬着牙关听他说,看他到底要绕多大的弯。
“娘娘——”李柔风喊了一声,那凉薄音韵,绵长而又复杂,千情万绪,尽此二字之中。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萧萧然姿清如玉,一撩衣衫下摆,摧眉折腰,便要下拜。
他那二十四年的一生,见萧焉都不曾下拜。
他拜她。
抱鸡娘娘恨得碎咬银牙,提起裙子一脚踹在他屈下的膝上,将他踹得跌坐在地。
她在小院中急躁地来回数步,双手都在颤抖,天边浮出一缕白,她忽的猛一扯那晾衣绳,三蹿两蹿,翻出墙外。
李柔风眼见着那一团火上了墙,随即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阴间世了。他晃了两步,撞在了墙上,冰冷坚硬的痛感闷闷地从额头上袭来,愈沉愈尖锐,总不见好,他才忽然意识到,阳魃不在他身边了。
他仓皇地逃进房中,房中仿佛有她熟悉的气泽,然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浑身都开始疼痛,剧痛。
抱鸡娘娘在天亮的时候凭着一双赤足走回了老宅。她一仰头看见大大的“冯府”两个字,抽出那把崭新而锋利的柴刀,高高跳起一刀将其砍作碎片。
走后门,她砰砰敲门,小丁宝抱着一盆糠来给她开门,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密密地追在小丁宝身后。
抱鸡娘娘紧紧搂了一下小丁宝:“我想你了,小丁宝。”
小丁宝向她展示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胖乎乎的,油光水滑的。“娘娘,我养得好不好?”
“小丁宝养得真好。”
大郎君矜持而清高地向她扇了扇翅膀。
“毛驴好像怀孕了,吃得特别多。”小丁宝有些发愁,“不知道还该不该让它拉磨。不过我天天上街卖鸡蛋,应该饿不着它和大黑马。”
抱鸡娘娘往院子里走,院子里依然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落叶在树下拢作一堆。小丁宝打扫得很仔细。
抱鸡娘娘看见院中地面参差错落铺着的《兰亭集序》的砖,一直缺着的第一块“永和九年”,也不知何时被李柔风嵌在了其中。
她生生将目光移开,看到院中还蹲着一只小黄狗。
小丁宝挠挠头,“我有一次卖鸡蛋捡回来的。”
抱鸡娘娘摸摸他的头:“不要被咬了。”
抱鸡娘娘煮了些粥,翻出春日里她晒的香椿叶,剁碎了用厨房里剩的猪油一熬,煸枯,小丁宝就着香椿吃粥,吃得特别香。
“娘娘,要是你天天回来就好了。——柔风哥哥呢?”
抱鸡娘娘不答他的话。她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小丁宝,你说,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有心上人,我却迫着他与我一起,我是不是特别坏?”
说了,她又苦笑。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她何苦同他说这些。
小丁宝一张小脸严肃起来,说:“这样不好。我娘说,在外面勾搭我爹的,都是坏女人。”
抱鸡娘娘忽的像是被捅了一刀,脸色惨白。她也不知是在向谁辩解,“不……我过去是以为萧焉死了……”她忽的笨嘴拙舌,悔恨非常,“我……”
小丁宝又哪里懂得这么多,天真地问:“萧焉是谁呀?”
他还小,不懂得这些权斗风云。抱鸡娘娘摇摇头道:“没事了。”她示意他多吃些。
小丁宝见锅里还剩些粥食,怯怯问道:“娘娘,我能拿去给阿春姐姐吃么?”
“阿春是谁?”
小丁宝麻利地收拾碗筷,道:“浮屠祠里来了个会捏泥人儿的小姐姐,她说要把那座破佛像修一修。”
第34章
抱鸡娘娘在浮屠祠破败的佛堂里看到阿春时,两个人一个像久未抓过老鼠的猫,一个像被吓破了胆的耗子,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这阿春抱鸡娘娘见过,便是那夜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环顾四周,见除了阿春再无其他人。她拉着小丁宝快步退出佛堂去,低声问小丁宝:“这些天她一直一个人?”
小丁宝点头:“对呀。阿春姐姐胆子很小,很怕人的。”
抱鸡娘娘点点头,让小丁宝先回家。
她回到佛堂,阴间人正飞快地收拾东西,想要逃跑。
抱鸡娘娘道:“你不要怕,我虽是阳魃,却不靠阴间人发财。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过你?”
阴间人收拾东西的手指缓了缓。抱鸡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满颜料和黏土,上头有颇多未愈的擦伤。抱鸡娘娘细长的眉蹙了起来,倘若阴间人有阳魃在身边,身上不应该有伤痕。上一次她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阿春,她白白嫩嫩一双手,干净无瑕。
抱鸡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宝是我收养的孩子,他让我给你带点吃的过来,不过——”她顿了一下,“看来你用不上这些吃的。”
阿春直起身子,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上的颜料。她的脸庞圆润白美,没有属于这个乱世的凄切和苦难,反而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天真。
抱鸡娘娘看着她圆圆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绷得有些紧,看得清疏松的经纬线路。
抱鸡娘娘翘着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乱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东土,西域也是同样的混乱,哪有这样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弱柳扶风。
阿春想了想,说:“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汉话不太利索,声音又小又细,像只老鼠。
抱鸡娘娘走近她,阿春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仍灌满了警惕,却没有躲开。阳魃抓住她的双手,那些细小的伤痕瞬间愈合。阿春犹豫了一下,转身背对着她撩起褐色的蓬松长发,露出后颈之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刀伤深入内腑,几乎要将她劈作两半。
抱鸡娘娘惊讶了一下,道:“你的阳魃呢?”
阿春细小的声音道:“我从未有过阳魃。”
抱鸡娘娘讶然道:“你不会腐朽么?”
“一直造佛,便不会腐朽。”
“那你背上这道伤,要是不遇见我,会愈合么?”抱鸡娘娘的追问声已经有些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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