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又大声道:“你是谁!”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抱鸡娘娘拨着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记起,那便记起了;倘是记不起,那也没什么打紧。”
年轻男人转动着头颅,极力思索这人是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又问:“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你等会就知道。”抱鸡娘娘淡淡地说,声音扁扁的,有些嘈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经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会拿你去找吴王邀功请赏,因为吴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提到“澂王”两个字的时候,年轻男人低下头来,身体微微发抖。
抱鸡娘娘的声音平淡干燥,像风干的木柴。年轻男人听出来,这是一种久于乱世的麻木。
“萧焉死了。”她强调说,“如今你和我一样,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
年轻男人清萧中带着孤傲的脊梁渐渐坍落下去。蓝幽幽的火光一曳,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烧成了灰。火势衰微,抱鸡娘娘道:“你要收敛骨灰么?”
李柔风摇了摇头。
抱鸡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贪婪无厌,刁钻刻薄,是个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风紧抿的嘴角,道:“看来他生前待你甚恶。你将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李柔风缄口不言。
南边的冯宅中,又传来一声大公鸡的啼鸣。抱鸡娘娘自言自语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飞快起身,从后腰抽出一双新的软底布鞋套在脚上。撮口一声唿哨,在浮屠祠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马飞奔了过来。
她也不在意李柔风身上的肮脏,抓住他狰狞的手骨把他拉了起来。李柔风像是被烫了一下,却没有缩回手,颤巍巍地用腐烂的双足站立了起来。抱鸡娘娘完全无视他的痛楚,将他推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李柔风感觉到马蹄颠簸,偏离了他来时的路线,不由得惊慌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抱鸡娘娘不答,将他白骨一样的双手紧束在自己腰间,策马疾行。
夜风凛凛,大黑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冲淡了花香。数月之前,吴王萧子安用计大败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尸体堆积如山,连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横塘上阴风呼啸,有尖细凄厉的声线参差掠过,仿佛厉鬼夜哭。
抱鸡娘娘手中缰绳一抖,大黑马在一座驿站前停了下来。抱鸡娘娘抚着马鬃,对身后的李柔风道:“这里是建康官驿,吴王手下大将杨燈昨日进城,临时下榻于此。我推算他死期将至,你帮我看看,他何日会死。”
李柔风闻言,惊讶瑟缩道:“这我怎知!”
抱鸡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李柔风辩道:“我是个瞎子!”
“休得再骗我!”抱鸡娘娘厉声喝道,她忽的反手一掀,李柔风腐烂双足未曾入镫,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面,他闷哼一声,嘴角磕出暗红的血液。
抱鸡娘娘翻身下马,足弓一勾将李柔风掀翻过来,干干净净的软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碾了一碾,道:“我看你还是不识时务!”
李柔风咳嗽着挣扎,抱鸡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病似的,双手一伸,将他腐烂见骨的双腕握在了手里——
这一刻,只见李柔风的双腕之上,鲜活的血肉突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覆盖上他惨白的骨骼!
“你问我为何要收留你,为何不愿意把‘收留’换成一个‘救’字?”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鲜血止收,伤口愈合,光润如频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像你这样的阴间人,总是像飞蛾一样扑到我身边,令人厌恶。”抱鸡娘娘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做阴间人的时间太短,还不懂得,阴间人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阳魃。”
第4章
乱世出阴间人。
乱世之中,杀人如麻,尸骨成山,阴戾之气,如大海倒灌。
人间阴气积攒到极致,在至阴时刻,若恰逢天地间那么一点日月精气飘忽而过,便有人死而复生,从尸堆里爬出,是为阴间人。
这等阴间人,却也活不了多久。倘无至阳之人以阳气辅之,很快便会如尸体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
这样的至阳之人,便被称之为阳魃。
乱世之中,阴间人常有,而阳魃不常有。阴间人依附阳魃而活,倘若阳魃是狼,那么阴间人就是狈,倘若阳魃是蛩蛩①,那么阴间人就是与之形影不离的距虚。
阳魃虽然能起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迟早有死灭的一日。身边刚死了个阳魃,却能在身体腐朽殆尽之前又遇见一个新的,李柔风深知自己已经撞了大运。多少阴间人只能给自己的阳魃陪葬,又有多少阴间人根本遇不见阳魃,未曾见到新一日的阳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腐化为骨。
李柔风长出一双完整的手来,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如一团艳红的火焰灼烧——这就是阳魃的样子。他之前跟着的那个瘫子,知道自己是阳魃便在尸堆中寻找阴间人驱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风中残烛,何曾有这个女人烧得炽烈旺盛?
他还想活,他妥协了,他说:“我听你的。”
抱鸡娘娘又肉了他的一双足,掐着他的手腕道:“勿与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声的时候,阳气于天地之际浮生,你便看不见了。”她道,“杨燈是个不怕死的莽夫,数月前做敢死先锋突入澂王的营帐,是你的仇敌。”
她总能精确地戳中李柔风的软肋。抱鸡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剧疼,却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热。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贵如竹木摧折,却不得不挣起身来,走近驿站,直至被抱鸡娘娘拉紧,避免他撞上墙壁。
他看到了大团的阴气如车盖般凝结,其中集结着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许多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他如今仍以阴魂居于阳间,那些魂魄看不见他,亦听不见他。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会再为之痛哭,甚至开始习惯他们的存在,就像过去他们就在身边一样,只是他觉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灵们或伸着长长的指爪,或执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灵器,只是生者身上的阳气令他们无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杨燈,只有罪孽滔滔者身边才会聚集如此多不甘心离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阳气如一团云雾,游动飘忽,此消彼长,恶魂们虎视眈眈,寻到阳气薄弱处便恶毒地袭杀而去,只是总又被循流而来的阳气抵挡在外。
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又看到驿站中其他的生者,阳气虽不如抱鸡娘娘那般毕剥燃烧,却也浑然洋溢,淌流在外。
他向抱鸡娘娘道:“不出七日,杨燈必遭天谴。”
抱鸡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节为九宫,凝眉掐算。片刻之后,天际浮白,李柔风眼前一片漆黑,听闻抱鸡娘娘道:“知晓了,走吧。”
回到冯宅,曙光方生。进了宅门,浓郁的栀子花香伴着清晨的湿寒迎面袭来,令李柔风猝然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
这院子种了多少栀子花。
李柔风双足刚复生不久,如婴儿般细嫩敏感。宅院地面以砖石铺就,表面粗糙,试其大小,当是红砖。地面清洁,竟是一尘不染。
抱鸡娘娘进了宅门便又脱了鞋,赤一双天足行走。
“阳魃畏热,你知晓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面当每日以清水冲洗三次,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活计。”
抱鸡娘娘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引他去触摸宅院中的每一处花木与房屋。冯宅不大,但格局紧凑,也有三进院落。李柔风嗅得到这栋宅子的古老气息,房屋门柱、屋顶多处朽坏,散发出蠹木与蛛网的气味,难怪冯公公这位以吝啬出名的老太监,终于会主动要求修葺。
“冯公公脾气很坏,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当值,回宅只是沐浴休息,他为人谨慎,从不与吴王手下的官员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访,都需挡在内院之外。”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引入浴房:
“冯公公素有洁癖,所以他不愿意与其他宦官在宫中同住。他极爱沐浴,宅中须时刻备有热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异味,所以马桶得时时涮洗……这些也都是你的活计。”
李柔风喃喃道:“我看不见,当如何做?”他忽的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切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让我起死回生,那么能让我看见么?”
抱鸡娘娘的目光泠泠然从他头顶落到足踝,道:“阴间人不老不坏,始终就是他活着最后一刻的模样。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少了双眼睛,还有什么不知足?”
李柔风失望地垂下手,却又顽强地抬起头来,沉默着。
到了最后一进院,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见到抱鸡娘娘,便咯咯叫着蜂拥而至。
抱鸡娘娘拿了一碗糠给李柔风,让他喂鸡。李柔风摸着糠粗糙细碎的触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从上往下漏,鸡都飞得叠起来争抢。
“蠢货!”抱鸡娘娘骂道,将李柔风整只手都压进糠碗,握着他的手让他满满抓了一把,奋力在空中扬洒。“你不撒开,鸡怎么吃?”
李柔风紧抿着唇,第二把,就洒开了。他听着耳边东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低低问道:“这么细的糠面,不会被风吹走吗?”
抱鸡娘娘扁平的声音道:“虽是糠面,却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大风吹不走。你过去看到的被风吹走的糠,是因为赈济的官员往其中掺了纸灰。”她顿了一顿,毫无情绪地说:“那些难民,比这里的鸡贱。”
李柔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这些鸡群中有三只公鸡,都是“五彩凤凰”。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大的。抱鸡娘娘从旁边的黑泥筐中挖了几条肥蚯蚓来专门喂那两只大的,两只公鸡啄着地上的蚯蚓,她仔细比对,两只的大小、颜色都差不离,只是昨日抱着的那只大郎君年纪更大些,鸡冠的红色相比之下略略发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抱鸡娘娘忽的揪着它的一双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委屈你了,今天要让二郎君吃你。”
李柔风听着大郎君尖叫挣扎,鸡毛乱飞,不由得惊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过亲吗?您要吃它?”
“成亲?”抱鸡娘娘像是听着一个笑话,“和我成亲的那只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只油光水滑的红冠大公鸡,道:
“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郎君是那一只了。”
①蛩蛩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的异兽。
第5章
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了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好,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攒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尔几声鸟叫,静谧宜人,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略略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在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待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明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要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来,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味,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水烧好了吗?”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极为恭顺。
无处可以挑剔。冯时走进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了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肚兜,披散了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香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双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劲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敷上,私——处和皮肉褶皱里敷涂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搀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呡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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