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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风——小狐濡尾

时间:2017-12-08 15:31:36  作者:小狐濡尾
  今日被冯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够躲避过去?李柔风不知晓,但他现在隐约意识到,抱鸡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样一副惨状。
  被打之后,她也不去处理伤口,清洗脸上的血迹,愣是在地上枯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燈到来为止。
  她在等杨燈。
  但她不想为杨燈算命,毕竟一个只剩了七天好活的人,骗他,毁了自己名声,直言,她一个低贱之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李柔风想明白了这些,却害怕抱鸡娘娘看破他压在最心底的那一点心思,支撑着他挺过瘫子阳魃的毒打与虐待,忍耐至今日的那一点点微末信念。他低声辩解道:“之前夫人说认识我,我只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认识我的而已。我们李家,虽然我两个兄长声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却不多。”
  抱鸡娘娘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岁,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么?”
  李柔风微惊,他的生辰,只有父母兄长和萧焉知晓,她又如何得知?当下应道:“是,夫人如何知晓?”
  抱鸡娘娘却不再言语。
  李柔风困惑不已,却不敢再开口探询。幸好他自幼钻研金石之学①,扑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练出了极好的耐性。他接着为抱鸡娘娘敷药,两人沉默无言。他敷了半个多时辰,到最后抱鸡娘娘已经伏在竹榻上昏睡过去。他为她缠绕最后一道纱布时,纱布从她下腹绕过,感觉到她的腰极细软,不盈一握。
  这一夜,冯时又没有回来。
  李柔风在榻上辗转难眠。成为阴间人之后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声厉叫,吵的他无法休息。抱鸡娘娘那一觉睡下,中间就再没有醒来,他也不知道吃什么,半夜里越来越饿,饥肠如鼓。忍到四更天,他终于爬起来,摸进了厨房。他看得见鬼魂,却看不见吃食这些无生命的物事。东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笼屉里摸到了一个凉硬的馒头。
  李柔风走到院子里去啃馒头,看见有四个幼童的鬼魂在院子里玩耍,是曾经在这里住过并死去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从上到下,一个挨一个地在空中坐了一列。
  李柔风过去摸了摸,原来他们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后面,是一株老樟树。夜风一摇,樟叶的香气便飘过来。
  第一个孩子宣布:“现在,我要爬到树顶上去了。”
  第二个孩子说:“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里。”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们会飞呀。”
  第四个孩子傻乎乎地说:“我经常会忘记我会飞。”
  李柔风咬咬牙,穿过几个孩子的身体,摸索着爬上梯子。两个孩子的魂魄在空中漂浮,还有两个在认真爬树。他看不见树,便追随着那两个爬树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树的最高处。
  在最高处,他看见了整个建康,心尖为之一搐。
  这座他曾经见过的、繁华富丽的石头城,古称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域。渺茫鬼灯上浮着浓浓黑雾,飘忽流散,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阴魂在游荡。
  原来有这么多的魂灵,他要从何处找起呢?
  过去数月他心甘情愿背着瘫子阳魃来到建康,盘桓于鬼市之中,不过是存了找到那一个人的心思罢了。那个人是在建康被萧子安杀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应该还留在建康罢?倘若他能找到那一个人,是不是能把这一副阴间人的躯壳给他?听说这世间有秘术,魂魄要借活人躯体还魂是难如登天,可是要用阴间人的躯壳,却不是什么难事。他比自己厉害太多,这世间人只会供他驱使左右,区区阳魃,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李柔风吃完了馒头,又慢慢从老樟树顶上爬下来。他回忆着,此前瘫子阳魃死了之后,他过了一个晚上,待到阳气浮生的时候才开始从指尖发生腐烂,烂到他见到抱鸡娘娘时的那个样子,经过了整整两日一夜。所以他只要晚上出去,赶在大郎君第三声啼叫之前回来,应该就不会体会到那种浃髓沦肌般的痛苦。
  他从老樟树上折了根合适长度的树枝,撸去枝叶,贴着墙往外走。有樟木棍在前面探着地面,他心中踏实了许多,甚至是数月不曾有过的,隐约地开心了起来。
  过去他不高兴时,萧焉要逗他开心,往往要费很大气力,或请来最好的伶人在他面前舞蹈,或命人千里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觅来秦砖汉瓦赠予他。
  他却不知,如今的开心,竟来得如此容易。
  他的手指扣上大门的门闩时,心中甚至开始涌起一种逃亡的兴奋,虽然他知道这逃亡是短暂的,但短暂的自由,又何尝不是自由呢?他终于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到晚上就被瘫子阳魃用一条锁链把他锁在身边了。
  然而门闩刚刚被他抽动半截,背后一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机的声音如鬼魅一般扬起:
  “你想去哪?”
  ①金石之学最早出现于汉朝,形成于北宋,主要研究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本文设定大略在南朝,不过既然是架空,就不纠结这么多史实了,谢绝考据。那时候甚至没有“太监”这个称呼。
 
 
第8章 
  李柔风头皮一麻。
  生怕被抱鸡娘娘发现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转身道:“我,来看看门锁好了没。”他双手背在身后,紧靠着门闩,心惊肉跳地指尖一抖,拔——出来半截的门闩又给塞了回去。
  面前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阳魃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试图从这一大团跃动的火焰揣摩阳魃的心情,结果却令他失望。
  火焰看起来和前一晚无甚区别。
  然而接下来一瞬,手中的木棍被夺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臀上——
  “我让你用拐棍!我让你用拐棍!”
  李柔风狼狈不堪地躲闪,学着抱鸡娘娘求饶道:“夫人,别打了!我知错了!”
  抱鸡娘娘却不似冯时,对他的求饶恍若未闻,反而打得更狠:
  “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李柔风全然不知抱鸡娘娘为何对不让他用拐棍这件事如此执着,过去瘫子阳魃是不拦着他用的。但抱鸡娘娘的话确实让他羞愧,他如今耳鼻身触灵敏非常,只要多费些精神,的确可以听风辨向,只是他想省些事罢了。
  他一惭愧便不再辩解求饶,抱鸡娘娘也就不再打了。李柔风嗅到淡淡的血腥气,道:“夫人,你的伤口裂了。”
  抱鸡娘娘冷淡道:“不用你管。”她以木棍敲着红砖地面:“随我来。”
  李柔风随着她往院内走去,问:“夫人要让我做什么?”
  抱鸡娘娘道:“下苦力。”
  李柔风不解地“啊”了一声,抱鸡娘娘边走边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买人是做什么?”
  李柔风不是忘了,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他目不能视,在冯宅中打打杂还成,修葺房顶、和泥补墙这种活计,做起来就困难了。
  他以为,抱鸡娘娘把他带回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去看杨燈的死期。
  抱鸡娘娘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阴间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给你找点事情做,省得你半夜起来操心房门锁了没有。”
  李柔风心想他跟着瘫子的时候也没这么苦。
  但如此一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出去寻找那一人的魂魄?当下急切道:“夫人,这事情我做不来!”
  抱鸡娘娘冷冷看向他:“为何?你年纪轻轻的,下不了力么?”
  李柔风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
  抱鸡娘娘道:“你肯出力就好。”
  李柔风道:“我看不……”
  抱鸡娘娘:“我已经代你想好了办法。”
  两刻之后,李柔风看到那一团艳丽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焰火绽放。
  抱鸡娘娘背着一个大布袋,从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顶。她站到屋脊上,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顺着风,均匀地洒在了屋顶的瓦面上,一把又一把,连垂脊的吻兽都洒上。
  而在李柔风眼中,这些浑然又是另外一幅图景。
  半空中的火焰里,不停地飞洒出萤火一般的尘埃,幽幽的蓝绿色光辉,在漆黑的世界中极为显眼。
  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当、滴水、斗拱、卷杀,五脊六兽,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
  宛如千万点萤光汇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琼楼玉宇,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久违了的世界。
  李柔风抚住心口,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
  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是两刻之前,抱鸡娘娘带他去到浮屠祠,聚敛起来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抱鸡娘娘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
  那团火焰移动着,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越来越清晰。
  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看清了吗?”
  李柔风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为抱鸡娘娘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显出斑驳的形貌。他向那团火焰伸手,摸到抱鸡娘娘的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
  李柔风跪在地上,将骨灰湮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细细地抹匀。
  上头有些花纹,是块残碑。
  李柔风屏住呼吸,以骨灰细细研磨,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龙章凤篆,抱鸡娘娘也并不识得,只是李柔风却越看越是惊喜,道:“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的碑记。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是真碑无误!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此碑价值极高!”
  抱鸡娘娘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冷漠道:“又不能卖钱。”
  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又抓了好几把往周围的地面洒去,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
  这座古旧老房,于他人如敝履,于李柔风如秘宝之藏。
  “夫人。”李柔风强抑住心中的激动,恳求道:“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决不让冯公公知晓,也不会耽误工时。”
  他转身看着那一团漆黑中的冷火,却发现方才他洒骨灰时,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吹,粘在了抱鸡娘娘身上。
  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
  之前在马上,抱鸡娘娘坐在他前面,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现在来看,原来只到他胸口。
  敷药时,他知晓她腰肢极细,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脸上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抱鸡娘娘三十来岁,这般看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恐怕比他还小。
  李柔风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这么个丫头,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
  抱鸡娘娘依然冷淡而扁平的声音道:“随你。”一如既往,寡淡无味,干燥如枯草。
  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茫萤光的嘴唇上,掠过一缕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但再细看时,却没有了。
  莫非是他看错?
  抱鸡娘娘以樟木棍敲着地面:“随我来,我带你去杂物房。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修房顶和勾填砖缝之类的活计,你学学就会。”
  李柔风不动,固执问道:“夫人,恕我无礼,你多大岁数?”
  抱鸡娘娘转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她心中一惊,摸了一下脸颊,忽的恼羞成怒,一杖击在李柔风膝弯。
  李柔风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听见抱鸡娘娘怒喝道:
  “你管我多少岁,就算我现在才三岁,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
 
 
第9章 
  李柔风本欲问清了抱鸡娘娘的岁数,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或许能帮助他想起抱鸡娘娘是如何认识他的。然而抱鸡娘娘不肯说,他也只能作罢。
  恰如萧焉赠的字,他本性柔和,迁延若水,徜徉如风。这样个性,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仕进通达。然而在他落难之后,这般性格反倒保护了他。
  他触到了抱鸡娘娘的逆鳞,抱鸡娘娘将他赶上屋顶,更换残瓦朽木,片刻也不许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乱棍相加。
  李柔风默默忍耐,抱鸡娘娘的脸已经洗过,衣裳换罢,用薄巾遮了面,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那四个孩子在抱鸡娘娘身边坐了一溜儿,一个个托着腮,乖巧可爱。
  第一个孩子说:“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杨燈还没死,他们不会回来的呀。”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哎呀!”
  四个孩子便飞走了。
  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合掌喃喃忏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抱鸡娘娘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么?”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说:“有鬼……四个孩子,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
  抱鸡娘娘道:“有什么可道歉的。杨燈的兵杀了他们全家,连一只猫都没放过。他们一家六口的尸骨是我敛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现在他们不肯走,我有什么法子?”她把装瓦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厉声道:“干活!”
  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声,李柔风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了形状,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着提醒抱鸡娘娘:“夫人……我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抱鸡娘娘的声音在离他远去,渐渐到了房子底下。
  “你就在上头待着。”
  李柔风急道:“为何?”
  “待二郎回来的时候,须得看到你在屋顶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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