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他以为,他知道这只是他那一瞬间的以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鸡娘娘画就的符咒,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得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抱鸡娘娘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离开水体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抱鸡娘娘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抱鸡娘娘看到,站在抱鸡娘娘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沉沉的声音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和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都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讯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他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抱鸡娘娘:“你叫张翠娥?”
抱鸡娘娘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么?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抱鸡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黯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她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却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
抱鸡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鸡娘娘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让他们上来。
是自己人。
卫士先行爬了上去。绳索抖动,上方又有人喊:“请殿下上来!”
萧焉拽住了绳索,忽的绳索上方又伸过来一只手,李柔风低声道:“殿下,我先上吧。”抱鸡娘娘在一旁没有说话。
萧焉皱了下眉,松开了手。李柔风正要向上,忽的绳索一松,整个儿垂坠下来。
头顶上卫士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似的,令人心悸。“杨燈!……殿下……快……走!……”
“轰”的一声,一团黑影砸向硐底地面。卫士圆圆的眼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汹涌地蔓延开去。
脑海中一瞬间的空白,每个人。
萧焉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抱鸡娘娘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风!这里!”
李柔风飞快地背起萧焉,抱鸡娘娘拔出地上卫士的袖箭,两人一同向硐天深处跑去。
“往风口方向!”李柔风向抱鸡娘娘喊。抱鸡娘娘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边的两个包裹,晃晃荡荡地背在了身上。
身后,杨燈的亲卫如夜中的雨点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穷追而去。
跑向风口的方向,大风愈来愈烈,抱鸡娘娘身材瘦小,背后的两个大包裹好似两个巨大的驼峰,又似张满的船帆,让她逆风跑得极为艰难。她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风刮灭了,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惊叫一声:“李柔风!”
冰冷的手伸过来,抓到了她的胳膊。仓促中两人的手掌一阵变换位置,最终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风单手反扣着萧焉,虽然有阳魃在侧,跑起来却也吃力。他低声道:“殿下,抓紧我些。”
萧焉被长期吊着的双臂无力,却也咬牙紧紧攀住了他的肩颈。
身后追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支箭冷飕飕地从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之间掠过,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后面有人喊道:“蠢货!射那个被背着的人,另外两个留着命!”
“干你娘!”抱鸡娘娘忽然暴躁地骂了一声,把两个包裹扔给李柔风,“你们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缠了虎口,双双紧紧握住刀柄,隐身于凸出的石壁边,将最快追过来的小个子兵一刀斩作两段。
风极大,杨燈亲卫手中的火炬也在一个一个地被灭掉。亲卫在明,抱鸡娘娘在暗,借着地势之优她连杀三人,然而亲卫很快发现了蹊跷,放缓了脚步,朝着抱鸡娘娘的方向挪过来。
抱鸡娘娘手心渗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撞入一个冰冷的怀中。
他摸索着拿住抱鸡娘娘手中的柴刀,道:“我来。”
抱鸡娘娘压低声音道:“你看得到吗!”
他道:“我听。”
抱鸡娘娘依然僵持,“你会尸变。”
“我不会。”
抱鸡娘娘紧抿着唇。
李柔风道:“我伤了,你就把我医好。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抱鸡娘娘松开了手。
她面对着他,慢慢后退。
微弱的光线中,他身形文秀,拂拭金石的手指,却紧紧拿住了那一把刀。
第44章
——你经常杀人?
——杀人如麻。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柔风耳边时常会响起抱鸡娘娘扁扁的、干燥的木柴被折断一样的声音。
他初时觉得极难听,可听的久了,便慢慢习惯了。他知道这是千万人中的独一份,千万个美人笑,只有一个抱鸡娘娘。
他记得她就大笑过一次,他用《尚书》哄她睡觉的那一次。她难得笑那么大声,比平时说话更难听。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好听,一下子笑出声之后,便立即收了嗓子,捂着嘴细细地笑,笑声中还有一种情窦初开的羞涩,她自己定是不知的,她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他听不见她放声的笑,忽然有些失落,便又逗她一下,她果然又笑了起来。
他见那金色火苗跳如云雀,他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嗓子变了,人也变了,变成了如此一个古里怪气的抱鸡娘娘。
——杀人如麻。
她定不是生来便如此的吧。
李柔风握紧了刀,他想,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他怎会做不到。
抱鸡娘娘摸着墙跑到前一个硐室,里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萧焉,你在哪里?”
黑暗中沉着的声音应道:“这里。”
抱鸡娘娘循声摸到他身边,险些被他绊了一下,萧焉没作声。抱鸡娘娘摸到自己的那个包裹,从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无数相连的硐室在地底形成巨大的空腔,狂风在其中寻到了自己的通道,把这座采石硐天变成了自己的乐器。抱鸡娘娘又回身向那亮光处跑去,狂风吹得她单薄身躯不断趔趄。她在大风中抖开了布袋——她如今已经习惯了随身带一些骨灰,这样李柔风便能看到。
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瞬间便在阴间人的眼睛中现了形,李柔风双眸一亮,引着那些士兵向后退去。狂风仍在不断吹灭士兵手中的火把,士兵开始恐慌。“留几个人,避风护火!”几名还亮着火把的兵迅速向两边散去。抱鸡娘娘朝着定下来的亮光,射出袖箭。
“他们有箭!”“不管了!放箭!全部射死!”
飞蝗一般的箭矢中,抱鸡娘娘紧伏于地面,闪烁火光中,李柔风身中数箭,但他不会倒下。抱鸡娘娘咬牙,打了两个滚,向那仅余的两片光亮出再射袖箭。
火光坠地,一闪而灭。整座地下硐天,再也没了光明。
“李柔风,他们看不见了!杀了他们!”
这时便是属于阴间人的世界,绿莹莹的头颅在削铁如泥的柴刀下滚落,腥热的血变成比地下水更浓稠的熔岩,在地面流淌。铁匠道士那里的五贯钱花得值得,刺穿心脏,从刀锋上传来密实而坚韧的感觉,刀过若流莺花底滑,毫不滞涩。
惊慌失措的士兵胡乱举起刀剑,砍下去的却是自己人。他们手指颤抖着擦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却一瞬间湮灭在狂风里。
这是阴间人的修罗场。盲目的士兵好似无头的苍蝇,逃不走,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即便蜷缩在硐室角落里都逃不过阴间人的眼睛。
阴间人在这一刻没了怜悯之心,这些人所有人手上都沾着他父兄的鲜血,沾着他曾经所爱过的人的鲜血。
他不再是那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李柔风,不再是那个以虚灵情致吟诵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澂州李氏三子冰。
他是一个阴间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应乱世而生,又要毁灭这乱世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和萧焉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是不停传来利刃刺穿身体的钝闷之声,死神迫近时绝望而痛苦的呻——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这场仿佛无休止的屠杀在不断向抱鸡娘娘和萧焉逼近。抱鸡娘娘一个翻身,抓起两个包裹挎在萧焉肩膀上,扯起他道:“我们得走。”
她生得实在瘦弱,萧焉和李柔风差不多高,更结实些,便是在水牢里被囚了十个月,抱鸡娘娘仍觉得他比李柔风要沉重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焉的双臂,使出吃奶的劲儿,半背半拖地带着他往前走。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萧焉忽的道:“小丫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抱鸡娘娘足下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咬着牙关道:“澂王殿下的记性,着实比那死人好多了。”
萧焉道:“他如此信任你,想必还不知道你是谁罢?”
抱鸡娘娘冷冷道:“你少说两句,能多活几天。”
萧焉问:“你喜欢他?”
抱鸡娘娘哳哑着嗓子道:“萧练儿,你再多说一句话,我把你扔到水里去!告知他你失足落水,魂归西天,他也不过是坐在水边大哭一场,又能奈何。”
萧焉怒道:“好你个泼妇,竟敢威胁孤!”
抱鸡娘娘便把他掼到地上,踹上两脚:“威胁你算什么!我还敢踹你!你有种你找李柔风告状去啊!你去啊!”
萧焉四肢无力,反抗不得,当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片漆黑,甚至都瞪都瞪不了她,一时之间,只能紧咬牙关,被她提了后心衣衫,在地上拖着走。
半个时辰之后,李柔风才满身血气地追过来。“那边出口已经被封死。”他道,“须得另觅出口。”
硐室中一时陷入岑寂。
良久,抱鸡娘娘问:“那些前来接应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他们的魂魄。”
萧焉没有说话,抱鸡娘娘和李柔风都沉默了。
并不是没有想过杨燈会有所察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倘若杨燈毫无察觉,那便辱没了他“雷神将军”的称号。
抱鸡娘娘现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萧焉时,说到了“维摩”,那其实是一句口误,说出来后,她冷汗涔涔,而杨燈却毫无反应。
杨燈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察觉了她与李柔风私下有所图谋,只是静观其变。恐怕杨燈带他们两个下水牢见萧焉,也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引出澂王隐藏着的更大势力。
但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就算知道杨燈已经虎视眈眈,他们能不救萧焉吗?
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救出萧焉,已经死了多少人。没有人去问值得不值得,担得住人心的就萧焉一个,所有人,都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所以杨燈狼伺在侧又如何,如萧焉所说,生途还是末路,走过了,才知晓。
抱鸡娘娘起身,道:“走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日的口粮,省着些吃,倘是能在七日内找到别的出路,我们或许还有救。”
她冷生生道:“李柔风,粮食不够,你就别吃了。”
三个人没有停留,李柔风背起萧焉,抱鸡娘娘背着包裹,立即启程。
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无数,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极其迷乱。萧焉过去行军,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见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指引着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记住方向,只要沿着右手边石壁前行,便不会走重复的路。
这一条漫漫长路,仿佛完全没有尽头。硐中阴寒之气极重,怪声不绝,仿佛四处都魑魅魍魉潜伏。抱鸡娘娘和萧焉之前针锋相对过那么一次,此时势同水火,便是不言语,李柔风也能觉出二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冲突,相看两生厌,甚至有着剑拔弩张的紧张。
于是一路上,三人之间无话可说,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寂,几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人通过李柔风是否能够视物来辨别时间。每日阴世与阳世两度相交之际,抱鸡娘娘会给萧焉一个冷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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