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xī hái ér cuàn,劈开人的骨头来烧火做饭),于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的一句俗语,不过《左传》之中耸人听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抱鸡娘娘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的手指发着抖,和抱鸡娘娘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好腥好臭。粘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他当时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他竟然只是觉得她这个想法愚蠢又可爱而已。可她是真的饿啊,饿到后面不停地去挖吃的,却只是告诉他她去方便。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柔风攥着那条被抽去了一半纱线的裙子,他想起她是那个晚上独自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变得怪怪的,也是那天晚上她决定帮他去救萧焉。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她为他铺好了后路,萧焉可以为他造佛像,可以让他万世不朽,她却只是送他这一程,送到这里,她知道她撑不住了,便终于放手了。
她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可她想过吗?他有想要永生不灭吗?
地下河的奔涌的水已经有开始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了,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的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无望不择鬼神。
那一夜他在铁匠铺前被通明先生捉去,抱鸡娘娘怕他魂魄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吗?可她可以渡他一口阳气,他能帮她做什么呢?
娘娘,娘娘。
娘娘,娘娘,娘娘。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称呼,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来,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尖凝成一颗血珠。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抱鸡娘娘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一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她一定早就看破他了,她一定早就识破了他的虚伪、卑鄙,和自私,她从未相信过他的任何承诺,能够为了活命去吃青苔和虫子的她,早就知晓什么是空中楼阁,什么叫画饼充饥。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都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忽的水流直降,他重重地掉入一个深潭,潭水中盘旋了一阵,水流缓了些,却还是滔滔奔流着把他向前冲去。忽的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绿莹莹的光看不见了,连阴气都看不见了。阳气浮生了。他“啊”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扑腾挣扎,可他怎么挣扎得过滂滂之水,最终“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堵石壁上。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抱鸡娘娘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他急得要去挖自己的眼睛!给他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他之前不走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他现在就能看见!
他疯了一样地在地上摸,他像一块布,把岸边的这一大片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寸他都要去摸,生怕漏掉了一块。然而什么都没有。
连块石头都没有。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许久,他忽的就疯狂地爬起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沿着那块石壁往前摸,一直摸到对岸,他又一拱一拱地爬起来,又去拖地一样地摸。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他干呕了一下,只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那只冰凉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想他果然对她还是不够熟悉,仅仅是摸着手,他竟不敢确信是不是她,他对她太不了解,可她却凭着一丝气泽便能识出他来。
他沿着那手往上摸,他好怕摸着摸着便没有了,可他终究是摸到了头颅,摸到了细长的眼眉,摸到了纤小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唇。他像抱着小鸡仔一样把她死命地揉进怀里,就仿佛这样能给她生气似的,可他只是个阴间人啊,他又不是阳魃。他此时无比的痛恨自己只是个阴间人,他受再重的伤,阳魃都能救好他,可现在阳魃头上血糊糊地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子下,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掉了、麻木掉了,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能变成阴间人吗?她若是真的死了,他该把她怎么办呢?把她的魂魄找回来,把自己的阴身给她吗?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抱鸡娘娘没有这种想法。他想把阴身给萧焉,却不会想把阴身给她。她不需要他这具身体,她一丁点都不需要。
李柔风麻木地把抱鸡娘娘抱起来,盲目地往前走,逆着地下河的水往回走。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他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他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真轻啊。
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在他怀中,又安静又轻,像一片羽毛。那云雀般的声音还会响起来吗?“李三公子”,他想听她再叫一声,可是连她那扁扁的、枯干哳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颅向后软软地垂下去,他赶紧把她扶上来,让她靠紧在自己怀里。
他向硐外走,他想,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爱上她得慢了一些,可他迟早都会爱上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中的人,她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她等不动他了。
李柔风的眼泪落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又滚落到泥土里。他一直往前走,朝着太阳的方向。他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感觉到阳光变换了位置。
他忽的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他的指甲还是好好的。
他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是好好的。
他忽的“啊——”地大叫了一声,跪坐在了针芒一般的荒野大地上。
又哭又笑。
第47章
李柔风去刨了个蜂窝。荒野上开遍野花,他听到蜜蜂“嗡嗡嗡”地扇动翅膀采蜜的声音,便追着蜜蜂寻到了蜂巢。
他不知道蜂蜜是怎么采的,他不知道在采蜜之前,要先用烟去熏走蜂巢上的蜜蜂,他甚至都忘了拿件衣服把头包一包。
他就是生采。爬到树上,用一双肉做的手去把蜂巢剥下来。那些蜂凶狠地往他脸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蛰,甚至钻进他半湿不干的衣服里。
多疼啊,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自己肿得像头猪一样,他过去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风度翩翩?他过去虽未见得有那么惜容,但也绝不会愿意让自己难看成这副模样。
他不停地摇蜂窝,把附着在上面的蜜蜂活生生地驱走。地上蜇人后死去的蜂掉了一大片,但他更有耗下去的体力和耐心。
剩余的蜂绝望地离开了,耳边再也没有了嗡嗡声。肿胀得比泡久了水还难看的李柔风抱着蜂巢,慢慢走到抱鸡娘娘身边去。他慢慢地扒拉着蜂巢,一块儿一块儿地,像剥石榴一样地往外掰,终于摸到粘粘的、又甜又香的蜂蜜了,这蜂蜜比他在鬼市上买的蜜水还要浓稠上一百倍一千倍。他在地上采到了大片的光滑的叶子,卷成一个锥形的小筒,把蜂蜜灌进去,捏开抱鸡娘娘的嘴喂给她吃。
他一点一点地喂,他有十足的耐心。“娘娘啊,你不是说以前生病,郎中都治不好你,一个牙婆用一碗蜂蜜水把你灌活了吗?”她说的每句话,他发现他也奇迹般地记在心里,过去听的时候没什么知觉,这时候想起来,句句都烧心。
他喂了她不少蜂蜜,但也不敢喂太多,她许久没好好吃东西了,他怕她的身子一下子受不住。她依旧没能醒过来,但至少那些蜜都灌下去了。他想,她能吃下去就好,他会救活她的。他用柴刀砍了个竹筒,把剩余的蜂蜜都灌了进去。他肿肿的指头摸了摸她小小的脸颊,手指上又疼又胀的,已经没了什么知觉。他的手肿起来,几乎能把她的脸都包在掌心里。“娘娘,你这么喜欢吃蜂蜜,以后天天喂给你吃啊。”
他靠着阳光辨别方向,走回到来时的路,白马已经不见了,大黑马还忠实地等在那里。他抱着抱鸡娘娘骑上马背,他看不见路,便让大黑马自己寻路去走。马背上摇摇晃晃,抱鸡娘娘在他怀里摇摇晃晃,他想起和抱鸡娘娘相遇的第一夜,她带着他去看杨燈的死期,那会儿也是这样坐在大黑马上。只是那时候她野蛮凶残,他双手成骨,又岂能想到如今是这样的际遇。
大黑马径直带他们回了建康城。城门的守卫加派了人手,出入仍是查看照身帖。抱鸡娘娘瘦脱了相,李柔风浑身也没消肿,一群守卫盯着李柔风大声嘲笑,然后像赶猪一样嘘嘘着让他们进去。大黑马钉了马掌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滴滴哒哒,一路往老宅而去。
李柔风摸着自己的指尖,一切依旧完好无损,抱鸡娘娘依旧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在他怀中摇摇晃晃,他心中忽然觉得很静谧。
老宅的大门敞开着,大黑马一下便闯了进去。
小丁宝大叫一声:“娘娘!三郎哥哥!”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杨燈的刀锋稳稳地对准着他尚细嫩的喉咙。
“娘娘!三郎哥哥!他们要放火烧房子!我过来拦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小小孩童,岂知拿刀对着他的是谁,拿刀对着他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呵,够胆,你们竟然还敢回来。”
李柔风抱着抱鸡娘娘下马,大黑马自己慢悠悠踏回院子的一角,去蹭了蹭毛驴的头。
李柔风抱紧抱鸡娘娘,淡然道:“我们不回来,你也有办法逼着我们回来,不是么?”
杨燈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看起来很莽,其中却藏着无情的机心。“先烧这房子——”他翻过刀刃,用那后勾起来的尖锐刀尖轻轻划过小丁宝的脖子,在那将来会长出喉结的软骨处忽的用力一勾,小丁宝登时闷沉地嚎了一声,豆大的眼泪滚了出来。
“再杀这孩子——”
李柔风的心随着小丁宝的那一声嚎猛地一抽,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忽听见“汪”的一声叫——那只小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跳起来凶狠地在杨燈手上咬了一口。杨燈没料到竟会中了这只小畜生的招,目露凶光,飞起一脚踢在小黄狗的肚子上。
小黄狗惨叫一声,高高地飞了出去,撞到院中满排的栀子花树上,点点鲜血溅红了雪白的栀子花。
小丁宝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柔风静静地听着小黄狗的惨叫,听着小丁宝的哭声,轻轻道:“放过这孩子,这孩子是娘娘收养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杨燈冷冷道:“凭什么?”
“我帮你去杀人,杀你想杀的人。”
“谁是我想杀的人?”
李柔风深吸了一口气。虽看不见,但他知道这院中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士兵,杨燈身边的亲兵。
但杨燈这样问,显然已经肆无忌惮。
李柔风缓缓张口,清晰吐字,道:
“吴王,萧子安。”
第48章
吴王萧子安,此刻正在宫中,绕着一个青铜鼎踱步,身边坐着老太尉等几名朝中威望甚重的公卿,还站着好些个长袍黑髯的文士在交头接耳地商议。
“你们都算孤朝中最有学识的人了,竟然连这青铜鼎上的甲骨卜辞都认不全?”
几名文士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其中一名年长的分辩道:“殿下,从这青铜鼎上记载的时间看,当是‘盘庚迁殷’之后,卜官推算出来的两千年国运。但盘庚迁殷乃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甲骨卜辞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我们哪能全部识得?”
吴王却丝毫不理睬他的辩解,道:“既是两千年国运,岂不是正好算到咱们现在?也不用你们全部都识得,最后几个字,难道也不识得?”
几名文士一时语塞。不识得,最后算到大魏国运的一段,他们确实不识得。
“没用的东西!”吴王怫然甩袖。
两汉以来,谶纬之学十分流行。尤其是大魏衰败、群雄并起之后,屡被大魏皇帝禁止的谶纬之书忽又死而复生。通明先生所得到的图谶,便预言了大魏的改朝换代,只是那图谶提到“亡魏必萧”之后便戛然而止。
萧子安心痒痒。他毫不怀疑这“亡魏必萧”的“萧”指的就是兰陵萧氏,然而究竟是哪个“萧”呢?是他萧子安,还是那个从小就和他作对的萧练儿?他迫切地想知道。
他留着萧焉不死。他就是要过足了这个让所恨之人成为他的阶下囚的瘾。
萧焉不是厉害吗?不是从小就被族中人认为是他萧子安所难以比肩的吗?明明他才是兄长,可那萧练儿眼中对他却从来没有半分尊重。还有杀子之仇——他的那个孩儿,好端端地怎么就在他与萧练儿争权间就死了?若非萧练儿下的毒手,又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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